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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黄花俄罗斯——莫斯科是如何将其国力和影响力挥霍殆尽

作者:

原文: The Russia That Might Have Been——How Moscow Squandered Its Power and Influence

作者:亚历山大•加布耶夫 Alexander Gabuev

译者:白丁

图1,2019年6月,俄罗斯总统弗拉基米尔•普京在莫斯科的一块屏幕上

自俄罗斯总统弗拉基米尔•普京决定入侵乌克兰以来的12个月里,这场战争对俄罗斯来说已经变成了一场加速的灾难。尽管乌克兰人是克里姆林宫无端侵略的主要受害者,但这场战争已经造成数十万俄罗斯士兵伤亡。西方前所未有的制裁挤压了俄罗斯经济,莫斯科对公民社会的大规模动员和战时镇压导致该国数十万高技能人工逃往国外。然而,这场战争给俄罗斯带来的最大的长期代价,可能是俄罗斯永久地失去了在21世纪世界秩序中占有和平与繁荣席位的可能。

俄罗斯外交政策目前的轨迹并非命中注定,克里姆林宫有很多机会采取不同的做法。在过去20年的大部分时间里——甚至在2014年克里米亚被非法吞并之后——俄罗斯迎来了一个历史性的机会,可以在国际体系中为自己树立一个充满活力的新形象。当普京于2000年5月宣誓就任总统时,俄罗斯正进入一个比其历史上任何其他时期都更有可能的时期——无论是在境内还是境外。在内部,俄罗斯在苏联解体和动荡的1990年代幸存下来,从一个帝国发展成为一个正在形成的有影响力的国家。尽管车臣发生了可怕的战争,但到世纪之交,俄罗斯基本上是和平稳定的。它的计划经济已经让位于适应性强的市场经济。这是一个不完美但充满活力的民主国家。

随后,大约在2003年,俄罗斯走运了。美国入侵伊拉克加上中国惊人的经济繁荣导致全球商品价格急剧上涨。克里姆林宫的金库突然储满了着在全球市场上销售石油、天然气、金属、化肥和其他产品的收入。这笔意外之财让俄罗斯在普京的前两任总统任期内迅速偿还了外债,并使国内生产总值增长了近一倍。尽管腐败日益严重,但大多数普通俄罗斯人发现他们的收入在增加。与他们曾陷入困境的沙俄帝国和苏联相比,俄罗斯人从未像21世纪头十年那样繁荣,同时又如此自由。凭借这些强大的经济和政治基础,俄罗斯完全有能力成为东西方之间的全球大国——受益于其与欧洲和亚洲的联系,并专注于内部发展。

现在,普京已经挥霍掉了这一切。在他对权力日益增长的贪欲的驱使下,俄罗斯在过去十年里已经转变为一个专制政权,俄罗斯社会和该国的精英基本上无法也不愿意阻碍这一进程。这种转变在很大程度上导致了莫斯科未能抓住这些机会并重新定义俄罗斯的世界地位。相反,普京权力的稳步积累导致原本植根于公正分析和机构间审议的强大外交政策的制定过程转变成为日益个人化的决策过程。结果,普京和他的核心圈子沉溺于对来自西方的军事威胁的日益偏执,他们的决定也没有经过他们需要的知识和制度审查。最终,它将国家推向乌克兰战争的战略和道德灾难。

光明、自信的黎明

普京1999年上台时,外部地缘政治环境比现代几乎任何时候都对俄罗斯有利。没有任何邻国或大国对俄罗斯的安全构成严重威胁。苏联解体并没有在俄罗斯与其邻国之间产生那种会导致不可避免的冲突的领土争端。在2014年非法吞并克里米亚的决定之前,莫斯科似乎对其边界非常满意,包括与乌克兰的边界。冷战结束,美国将俄罗斯视为一个衰落的大国,不再对其及其盟国构成威胁。相反,华盛顿寻求支持俄罗斯向民主和市场经济过渡。外国投资和技术帮助俄罗斯经济实现现代化,并开始治愈该国在1990年代采用新经济模式所造成的创伤。许多欧洲国家热情地购买了俄罗斯出口的商品。

莫斯科与德国以及与法国、意大利和英国等其他欧洲主要国家的关系处于历史高峰。在东欧,莫斯科与波兰和捷克共和国等国家以及新独立的波罗的海国家之间存在着苏联的经济联系和个人联系。北约和欧盟在1990年代和2000年代的连续扩张浪潮使俄罗斯西部的邻国更加繁荣和安全,因此远不担心俄罗斯可能会报复,并为务实和互利的接触开辟了道路,这种接触持续了2000年代的大部分时间。这些年来,俄罗斯和欧盟讨论了加强贸易以及经济和能源关系的问题。尽管欧盟没有邀请俄罗斯加入联盟,但它确实提出协调贸易法规并消除限制莫斯科和布鲁塞尔之间关系的许多障碍。

至于与东方的关系,俄罗斯在2005年设法解决了与中国长达数十年的领土争端,最终把与这个新超级大国的关系置于可预测和富有成效的基础上。那时,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碳氢能源进口国,为俄罗斯提供了一个新的、巨大的、仍在扩大的市场。与此同时,日本和韩国着眼于自身的能源安全,也有兴趣帮助俄罗斯将西伯利亚丰富的碳氢资源推向市场。反过来,通过与这两个技术先进的亚洲民主国家以及中国建立联系,俄罗斯有机会挖掘亚太地区快速现代化的潜力。莫斯科有史以来第一次能够将其商品同时出售给欧洲和亚洲,在从西方和东方获得资金和技术的同时实现贸易关系的多元化并培育新市场。

最后,俄罗斯在多元化南半球与许多发展中国家保持着苏联时代的联系。通过将与印度和越南等国家的合同转化为支持国内制造业的收入来源,这些联系使俄罗斯得以维持其苏联时代的工业,尤其是国防部门和民用核能。

黑暗和不必要的转折

在这种得天独厚的有利背景下,俄罗斯原本有机会奉行与它最终采取的政策完全不同的外交政策。莫斯科有史以来第一次不需要花费大量宝贵资源来抵御外部威胁或争夺全球霸权。随着冷战的结束,俄罗斯似乎一劳永逸地退出了寻求全球主导地位的游戏。它本可以将其外交政策集中在一个目标上:通过经济增长最大限度地促进俄罗斯人民的繁荣,同时以相对较低的成本保障他们的安全。鉴于其有利的经济和安全纽带,俄罗斯本可以发展成为一个经济与加拿大相似、拥有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席位、拥有大量核武器和地缘政治中立的国家。简而言之,俄罗斯拥有成为一个繁荣、自信、安全和值得信赖的21世纪大国所需的基础——一个可以帮助解决世界上一些紧迫问题的国家。

这种以中立为基础的仁慈的地缘政治考量下的利己主义比其他选项更加务实和现实。毕竟,一些俄罗斯改革者在1990年代和2000年代初期所抱有的将俄罗斯融入欧盟和北约等欧洲和跨大西洋联盟的梦想是徒劳的。俄罗斯太大了,不容易融入欧盟:它会破坏欧盟不稳定的内部政治平衡。俄罗斯更不可能成为北约的候选者,北约是一个由华盛顿主导并服从美国外交政策议程的军事联盟——即使在那时也不一定与莫斯科的外交政策议程一致。无论如何,与大多数欧洲国家不同,俄罗斯不需要美国的保证来感到安全。然而出于同样的原因,鉴于莫斯科拥有庞大的核武库和庞大的常规力量,该联盟向俄罗斯家门口的扩张并未对俄罗斯的安全构成实质与令人信服的威胁。留在欧盟和北约之外并不妨碍建立市场经济、实现经济繁荣和建立保护人权的政治制度——前提是如果俄罗斯的精英和民众想要这样一个制度的话。在本世纪初,俄罗斯领导层掌握了走向成功的所有要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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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俄罗斯走上与东方和西方加强联系的道路,它将有很多机会加强其在世界上的地位。与其攻击美国缺乏对伊拉克战争的公开反省,俄罗斯政府本可以把这些批评性的评论留给专家和评论员去做。此外,如果俄罗斯本身没有在2008年单方面承认从格鲁吉亚分裂出来的阿布哈兹和南奥塞梯地区,或者在2014年吞并克里米亚并在乌克兰的顿巴斯地区挑起战争,莫斯科要求尊重联合国宪章的各种呼吁就会受到更认真的对待。相反,俄罗斯本可以对自己进行一些反省,并找到开始治愈邻国历史创伤的方法。这本可以通过关注俄罗斯人自己为结束苏联政权做出决定性贡献这一事实来实现、通过承认作为继承国对沙俄帝国和苏联的不当行为负有一定责任、通过开放档案、以及通过讨论历史的黑暗页面,包括1932-33年的乌克兰饥荒和苏联1939年与纳粹德国的互不侵犯条约。

此外,一个对中国和以美国为首的西方保持友好的俄罗斯在决定如何应对地缘经济倡议(例如2016年《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全面进步协议》或2010年代中国的“一带一路”倡议)时本可以保持灵活务实。俄罗斯政府还可以与中国和西方全球供应商就5G等尖端技术进行合作,同时努力提高国内生产并在国际供应链中发挥更大的作用。凭借其在联合国安理会的常任理事国席位、能够吸收二氧化碳的广袤森林以及生产氢等清洁燃料的自然资源,俄罗斯本可以开始在全球应对气候变化方面发挥主导作用。

通往乌克兰之路

那么俄罗斯为什么不选择这条道路呢?尽管普京在其第一个任期内的外交政策在很大程度上是务实的,并且广泛地符合这一框架,但在2003年之后,克里姆林宫的路线越来越侧重于复仇主义和对美国的敌意。在2009年至2011年德米特里•梅德韦杰夫担任总统期间,莫斯科与华盛顿的关系重新调整是一个短暂的亮点,美国和俄罗斯设法在各种问题上找到共同点——从军备控制和伊朗的核计划到莫斯科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到与新的技术伙伴关系的锻造。但随着普京在2012年重返总统宝座,这种和解很快就结束了。普京感到西方对利比亚的干预和对“阿拉伯之春”的支持背叛了他,他越来越关注所谓的美国推动俄罗斯政权更迭的努力——这种痴迷随着2011年底在一次被操纵的议会选举后莫斯科街头出现的抗议浪潮而加剧。他对2014年独立广场抗议(Maidan protests)活动的过度反应导致莫斯科决定吞并克里米亚并在顿巴斯引发一场残酷的战争。2014年后的几年里,俄罗斯与西方的关系呈螺旋式下降,但即便如此,俄罗斯仍有机会回头并重建与西方的关系。尽管受到严厉制裁,莫斯科仍与欧洲保持着重要的能源联系,并继续在与伊朗的核外交中发挥建设性作用。但普京再次选择了一条更黑暗的道路,决定在2022年2月全面入侵乌克兰。

俄罗斯错失良机的主要原因在于普京和俄罗斯精英在过去二十年的选择,以及这些选择与俄罗斯国内政治的直接联系。对美国通过“颜色革命”在格鲁吉亚和乌克兰强加民主的担忧加剧了普京对西方日益增长的怀疑和敌意。将俄罗斯的繁荣集中在国家控制的开采行业而不是建立以法治为基础的多元化经济的决定,也是使俄罗斯走上当前道路的重大选择。在过去的十年里,普京和他的核心圈子逐渐压制了社会和精英之间关于一个新的、更开放的俄罗斯国家的讨论,取而代之的是宣传和帝国怀旧,并将它播撒在被苏联解体创伤所滋润的沃土上。

为了将自己定义为21世纪的大国,俄罗斯采用了当代版的苏联与美国的冷战对峙:只是通过控制更多的领土、与西方对抗、反对西方的安全联盟。莫斯科已经横下心来,要看看它能否在世界上维护自己的权力。与可能发生的情况所形成的鲜明对比,无论怎么强调都不为过。俄罗斯政府本可以提出一个具有高度战略自主权和包容性经济增长的安全国家的愿景,而不是入侵乌克兰。俄罗斯本可期待挪威水平的财富、日本水平的预期寿命、科学,所有这些加上其他优势,将使它成为应对气候变化和在太空探索中开辟下一个前沿领域的领先力量。但这样的愿景,除了对俄罗斯战略文化来说是完全陌生的思维,它还需要强大的国家机构和有效的制衡机制,而这两者长期以来一直被普京及其随行人员所厌恶。

普京痴迷于将俄罗斯改造成19世纪式的大国,他对北约扩张的危言耸听的观点成为他谋求控制前苏联领土的基石。他的改造从乌克兰开始,乌克兰是俄罗斯境外苏联最大、最有影响力的共和国之一。除了普京认为俄罗斯人、乌克兰人和白俄罗斯人是“一个民族”之外,正如他在2021年发表的关于俄罗斯人和乌克兰人的历史统一的文章中所说的那样,他还受到被俄罗斯强硬派广泛认同的信念的驱使:如果没有对乌克兰的控制,俄罗斯永远不会成为一个大国。然而,莫斯科对基辅行使政治、经济和文化主导权的愿望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失败。

首先,乌克兰精英一直想与俄罗斯保持距离,而不是融入俄罗斯主导的秩序。乌克兰的寡头们再清楚不过,虽然他们的俄罗斯富豪朋友在绝对财富值上显得更富有,但是只要莫斯科一个电话,他们就会失去所有。而在乌克兰,由强势人物组成的联盟在不断形成,目的正是要防止普京式样人物的出现。即使所谓的亲俄政客们,也只是利用莫斯科的帮助和一些乌克兰地区的亲俄情绪作为国内权力斗争的资源,就像总统维克多•亚努科维奇在被广场抗议活动赶下台之前所做的那样。

与此同时,乌克兰西部是波兰,这个国家为乌克兰的受教育阶层树立了榜样。波兰在1999年加入北约和2004年加入欧盟后的成功,为许多乌克兰自由主义者提供了模板。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到2022年初,乌克兰已经独立30多年,国家认同建设进程取得了长足成就。尽管不同地区和人口群体之间存在分歧,但乌克兰在2014年基本上已经将自己定义为一个国家——克里姆林宫在随后的几年中为瓦解该国而采取的每一步都只会使这种身份认同更加强大,更加反俄,最终在2022年入侵后达到高潮,形成全国抵抗。普京的情报部门预测到了这种抵抗,但这位孤立的俄罗斯领导人对此从未认真对待,他已成为自己思想的人质,并导致自己的国家陷入灾难。

当第一批俄罗斯炸弹和导弹袭击乌克兰时,俄罗斯在世界秩序中重新定义自己的机会之窗就已关闭了。无法预测这场丑陋的战争将如何结束,但有一点是明确的:那些错失的机会将一去不复返。即使乌克兰能够取得乌克兰总统泽伦斯基所定义的全面胜利,也不一定会导致俄罗斯的民主化。鉴于如果普京认为其政权的生存受到威胁,可能会下令使用核武器,因此只要他继续掌权——这可能会持续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乌克兰取得全面胜利的可能性几乎微乎其微。与此同时,俄罗斯将逐渐转向与伊朗类似的经济和政治模式——并将越来越依赖中国。对俄罗斯来说更大的磨难将是,这种伊朗式的结果可能会相当持久,而且它持续的每一年都会进一步减少俄罗斯解决与乌克兰冲突、悔过自新、恢复与外界联系并为其外交政策带来平衡和实用主义的机会。

亚历山大•加布耶夫(ALEXANDER GABUEV)是柏林卡内基俄罗斯-欧亚中心主任。

阿波罗网责任编辑:李广松

来源:《外交事务》 Foreign Affairs/议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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