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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晓康:亚细亚的洪水与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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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大水冲了龙王庙”,今夏居然应验在中国的两件事上:一是故宫进水,二是淹涿州雄安,而我几乎年年夏天要说洪水,也有点说烦了,此刻忽然生出一个新意象:中共治水失败,乃是它执政失败的一个侧面,可是中国洪水滔天、瘟疫肆虐,从未成为变天前兆,每次却是民为鱼鳖而已,而对三峡大坝安全隐患的追责,包括1975年河南驻马店板桥水库垮坝,乃“全球科技灾害第一名”的追责,这两项人祸的放任,皆印证中共集权制度反而是大洪水中屹立不倒的一座大坝(中共也是从苏联引进“治水高坝”技术),更加形象地印证中国是一个标准的治水社会,而治水必须高度集中,也是两千年前暴秦“大一统”的理由,这种巧合,竟然跟十五英寸降水线与长城重叠一样神奇。】

《屠龙年代》引子:垮坝

【20200722按:当下中国洪水滔天、瘟疫肆虐,是否变天前兆?光传媒今早播出黄观鸿、陈光诚对谈节目“当前中国水灾、三峡大坝安全隐患以及如何追责”,https://youtu.be/-FXuQwLka3I,谈及1975年驻马店板桥水库垮坝,此“全球科技灾害第一名”(或称“人为技术错误造成的灾害”),恰是我在《屠龙年代》中写到的一幕,七五年至今已四十五年,中国还在洪水之中,南中国尽为泽国,人民还是分分钟“或为鱼鳖”。借此再贴‘垮坝’一节,省得遗忘。贴图所示,京广铁路也被冲毁。】

满街飘荡的烙饼香味儿,也把一九七五年夏天,烙进我的记忆里。在河南省会郑州的大街小巷,人们搭起无数临时炉灶赶制烙饼,一种救灾的全民式动员。七五年尚在文革中,毛泽东又启用了邓小平,骚乱将将止息,政府的功能在复苏中。我是省报(《河南日报》)一个跑农村的小记者,从豫北(河南简称豫)清凉的太行山区赶回来谈稿子,一进编辑部便听说南边有两座大水库垮坝了。

省城里说垮坝,都如谈虎色变,说从水库里蛟龙般逸出十来米高一个直立如壁的水头,一路横扫而去,把京广铁路都拧成了麻花;庄户人都在梦乡里淹进泽国。凤凰网副总裁乔海燕,当年正身处洪河上游“石漫滩水库”十几米远,三十五年后他回忆道:

从水库里泄下的洪水,简直是一头暴怒的猛兽!四亿立方米的水在两三个钟头内全部泄尽,那种惊人的冲击力和毁灭性,绝非人间笔墨所能形容其万一。激流先是朝北,顺着往下游冲撞,浪头有十几米高,一路奔腾咆哮,肆无忌惮的撕裂、吞没著一切。冲到距舞阳县不远的一处高地,旋即掉头向东,留下一个湍急的漩涡扫荡四周。掉头的大水继续向东狂奔,一直冲到京广铁路,与板桥水库决口的洪水汇合,形成汪洋。几个老百姓对我形容垮坝那一刻,“像天塌了一样!”“从来没有听过那声响,大,吓死了人,满世界的轰响,响着响着,轰!一声,啥都不知道了,等你醒过来,在树窠杈上担着呢。”

当时有六万人攀在树上,堪称世界奇观。32个县、347个公社、1800多万亩耕地,全在汪洋之中;二百万人困在坝上、堤上、房上、树上、筏上……。中央慰问团团长纪登奎(文革中中央政治局委员)乘一架米—8直升机飞临灾区上空,随行“新华社”记者张广友从空中描述:

俯瞰辽阔的豫中平原,往日一片绿油油的庄稼不见了,而今是一片白茫茫,犹如汪洋大海,一眼看不到边。舞阳、西平、遂平、上蔡、平兴、汝南等大部分县城都已经泡在水中,高大的烟囱大半截露在水面上,地势较高的地方和没被完全淹没的房顶上站着许多人……,村庄的房屋和田野的庄稼几乎全部被洪水淹没了,偶尔看到一些大树枝头还露在水面上……。(张广友目睹1975年淮河大水灾/2003年第1期炎黄春秋杂志)

相当于一颗小型原子弹

这就犹如一场长江洪峰泛滥到了人口稠密的豫南。汝河上游也垮掉的“板桥水库”,库容是五亿立方米,溃坝流量达到78200立方米/秒。二十多年后,据水利学家王维洛计算,这流量超过了长江宜昌站实际测到的历史最大洪水量。另据幸存者忆述,夜幕里天上一道闪电,一串炸雷,暴涨的水库陡然萎瘪,几亿方库水滚滚下泄,有一个声音喊道:“出蛟了!”

那一次豫南垮坝,同时垮掉的共有五十八座中小型水库。纪登奎说:“两个大型水库和那么多的中小型水库垮坝,所造成的人民生命财产损失相当于一颗小型原子弹!”在国际上,这事件被统称为“板桥水库溃坝事件”,乃是世界上最大的水库垮坝惨案,更是所谓“全球科技灾害第一名”(或称“人为技术错误造成的灾害”)。1984年冬的印度博帕尔化工厂泄毒事件和1986年春的苏联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爆炸事件,则分别名列第二、第三。大自然与天文气象导致的洪水威胁,在中国其实是超过六十年安澜的(?),荒唐却是“人定胜天”建造的水坝水库之失控而酿成“人造洪水”,更荒唐还在于中国制度无问责机制,无论死掉多少老百姓都是白死,而且是在闭关锁国中庾死。

张广友回忆,当时纪登奎就明令:“中央领导已经决定这次水灾不作公开报导,不发消息,特别是灾情不仅不作公开报导,而且还要保密。”文革后纪登奎又解释过一次:“不叫公开报导是怕产生副作用,影响稳定;那个时候正是毛主席和周总理重病期间,不让公开报导,也是怕他们受刺激,内部报导也只能选择极少量给他们看,这种内部报导不会给他们看的……。”

究竟死了多少人?水利部至今谎称“不超过一万人”;但是一批全国政协委员和常委们揭露,“七五八”豫南垮坝,夺命23万人,等于另一次唐山大地震——一年后的幽燕陆沉,苍龙死去(1976年7月28日发生唐山地震,一个多月后毛泽东去世)乃是惊天动地的,可怜此前中原洪水滔滔,竟被遗忘得无影无踪。我仍依稀记得,甚至大水过后人们热衷传播的一个小道消息,说是邓小平由纪登奎陪同,坐直升机亲临灾区上空,俯视豫南一片泽国,难过得掉眼泪。哪晓得纪登奎的长子纪坡民在2011年爆料的真相却是如此:

河南省委第一书记刘建勋急向国务院副总理纪登奎报告险情。纪登奎立即赶往副总理李先念办公室,他们决定向第一副总理邓小平汇报,请求具体指示,因为邓小平当时除了是国务院第一副总理主持国务院日常工作外,还担任军委副主席和解放军总参谋长,有权利和能力调集各兵种参与抢险工作,而无需惊动毛泽东和周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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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7日22时45分左右,李先念给邓小平家里打电话。邓榕接到电话后说邓小平不舒服,已经入睡。李先念说发生了非常危急的情况,必须叫醒邓小平。但邓榕坚持说邓小平已经入睡,身体不好,不能叫醒,有事天亮再说,并挂断了电话。

但据纪登奎和李先念后来了解,当晚邓小平并没有生病,也没有入睡,而是在万里(时任铁道部长)家打麻将,一直打到8日清晨5点左右。

中国老百姓的政治想像力,实在是贫乏得可怜,尤其是关于政治强人的心肠。人们至今也没有发现,“七五八”豫南垮坝,对日后震动世界的“邓小平时代”具有某种反讽的象征性含义——邓小平的执政,自始至终都头上顶着一盆水,那盆水犹如达摩克利斯剑,它的倾覆乃是须臾间事。这是后毛时代中国政治永远的宿命。“垮坝”的概念便从水利学延伸到政治学——以此才能解释,为什么中国政治近二十年来的最高原则是“稳定”。

历史的诡异又在,“豫南垮坝”虽不像“唐山地震”成为毛时代坍塌的神秘预兆,却开启了另一种“洪水恐怖”的水利大事功。当代中国的水利工程,从始至终都是一种政治决策,神州遍野深受其害,祸殃子孙万代。豫南属于淮河流域,那里的一次垮坝,惊动比邻的黄河流域,再次掀起“江河治理狂热”,一路挺进到“高峡出平湖”的长江三峡大坝,也洞开了“南水北调”、开发大西北乃至青藏高原的野心,卷起十八世纪工业革命以来未曾有过的一股好大喜功——原来,“资源高消耗型”发展的“中国模式”,都可以追溯到“七五八”垮坝。

中国果真是一个“治水社会”

人们回忆,大水退去后,人畜尸体在烈日下蒸腾著腐臭,漯河至信阳的公路两旁,沿途大树的树枝皆弯垂著,趴满了黑压压的苍蝇。仅打捞出来的尸体就有十万具。堆积如山的尸体在腐烂,竟腾起一层可怕的“尸雾”,笼罩灾区。中原这幅地狱景象,无论当时有多么惨烈,却注定被岁月淹没,没能产生惊醒的教训。到了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催发了又一轮“江河治理狂热”,黄河长江的治水大事功纷纷上马;再到两千年“经济起飞”后,便要将中国的河流条条盖座水坝(全国计有八万多座大坝),直欲建坝到西藏雅鲁藏布大峡谷上那个著名的“大拐弯”(落差2200米,在此筑坝对青藏高原生态是毁灭性的);据说那里是地球上最富含水力发电潜能之处。

豫南垮坝,原本就是五○年代那一轮“江河治理狂热”的恶果。“七五八”垮坝那年,就有专家向纪登奎汇报:垮掉的这两座坝,都是“大跃进”的劣质产物。淮河治理源于“新四军”时期,因为那里有一个学水利的女学生钱正英(主政水利部达四十五年);五○年代起,共产党从苏联引进“水库大坝”治河模式,最早拿淮河开刀,也是由她指挥,一口气在淮河上建造了九座大型水库(包括石漫滩和板桥),和无数中小型水库;还称此为“满天星”、“葡萄串”。这种狂热,又是因为修水库的半军事化组织形式,直接产生了“人民公社”,深受毛泽东的赞赏。然而水库节节拦水,阻碍自然水流和河流自净能力,把个淮河彻底治死(“肠梗阻”)。这位水利部长在全国修建的八万多座水库大坝中,有三分之一以上是“病库危坝”,就像埋藏在中国的一大批定时炸弹。

七五年夏太平洋三号台风在淮河流域豫南形成暴雨中心,三天的降雨量超过1600毫米,各大水库纷纷蓄水以备抗旱,及至发现泄洪闸打不开,已为时晚矣。这个细节,反映了共产党的水利事功,早期只是一种“浇灌农业”。钱钢(《唐山大地震》作者)的〈文革时期河南驻马店水库垮坝大惨剧〉一文提到,五八年“大跃进”期间,主管农业的谭震林到河南视察,便归纳出“以蓄为主,以小型为主,以社队自办为主”的水库方针。水利专家陈惺当时就反对,指出平原修坝重蓄轻排,使地表积水过多,会造成涝灾,也令土地碱化。然而,当“浇灌农业”终于“现代化”到了“控制洪水”、“向江河要电”这一步,中国的环境就更加遭殃了,这才是黄河长江上那些大坝的真实含义。

中国人今天开始追问五九至六〇年的“大饥荒”饿死多少人?也开始反思毛泽东的“大跃进”决策,包括“放卫星”、大食堂、反右倾、高征购等等。但是很少有人追问“江河治理狂热”的恶果。实际上,毛泽东以“亚细亚生产方式”的想像力“赶英超美”,乃是他最土最“封建”、也最“适合国情”的地方,其中尤以大兴水利事功最为“亚细亚”。

马克思概括的“亚细亚生产方式”,不过是他读美国人类学家摩尔根《古代社会》时获得的一点灵感而已。他有一位同为犹太裔的德国晚辈卡尔.魏特夫(Karl.Wittfogel),极度发挥此说,提出整套“治水社会”理论,一度影响巨大,甚至被人认为超越了他的两位理论前辈马克思和韦伯。魏特夫将中国作为一个典范,纳入这个体系,九○年代在中国也曾引起争论。我在海外孤陋寡闻,偶然见到黄仁宇教授〈五百年无此奇遇〉一文介绍此说,他虽不敢恭维,但还是引“齐桓公葵丘会盟”、秦始皇“决通防川”,替魏氏补证,肯定“中国的中央集权确与防洪有关”。我则觉得若补上四九后的“江河治理狂热”,魏氏“治水社会”之说就有了更坚强的支撑。五○年代西方曾颇惊异毛泽东解决了中国四亿人的“吃饭问题”,这跟大修水库搞灌溉分不开,只是他们不晓得毛泽东搞过了火,一下子饿死三千六百万人(杨继绳数字)(《墓碑》)。

国内学界人士似乎不赞成“水利社会”这个概念。但是,如果仔细研究“大跃进”和“人民公社”这两个巨大的怪物,就会发现它们的端倪,都出现在“兴修水库”的运动中。香港历史学家冯客(Frank.Dikotter)考证:“‘大跃进’这个词,首次出现在1957年底兴修水库的群众运动中。……在1957年10月,约有三千万人被征募。到了一月份,中国有六分之一的人在挖地。当年年底,超过五亿八千万立方米的岩石和土壤搬了家。”杨继绳考证“人民公社”的起源也发现:

人民公社还不是自下而上的自觉行动,而是按中央的意愿,自上而下发动起来的。它起源于中央领导集团的共产主义情结,也起源于极权制度的需要。不过,它的兴起却借助了全民大办水利的契机。1957年冬到1958年春,在中央政府的号召和推动下,上千万到上亿的劳动大军,从南到北都在大搞农田水利建设。这种农田水利基本建设要求在大面积的土地上统一规划,修建长达十几公里甚至更长的灌溉渠系。这种较大工程需要大量劳力和资金,规模较小的农业合作社没有力量办这种事,只能通过调整农业合作社的规模甚至调整行政区划来解决问题。中央有些领导人就产生了改变农村基层结构的思想。毛泽东曾一再强调“大社的优势性”。

易兴大事功也易生大灾难,应是“治水社会”衍生的一个特征,未知魏特夫窥见及此。我倒是从美国生物学家贾德戴蒙着《崩溃》一书中,看到非常贴近的描述;他分析道:中国海岸线平直,无大型半岛,主要河流由西向东、平行排列,利于“大一统”,因此早在公元前221年,核心疆域的统一局面就压倒分裂,这也使得统治者可以在广大的疆域内,随意改弦更张,事情不是更好就是更糟,常常在须臾之间。

阿波罗网责任编辑:李广松

来源:作者脸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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