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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丹: 那几年,他太想演电影了

作者:

闲来弄笔

陈锦华是上海市委副书记,文革后分管文教系统的平反工作。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5点来钟的样子,陈锦华下班回家。他当时住在康平路大院,那是一处有两个门的房子,大门连着客厅,另有一个厨房门。陈锦华到家的时候,看到上海电影制片厂导演杨延晋,带了个人站在他家厨房门口。陈锦华从大门走进客厅,杨延晋从厨房门外把那个人领进来。陈锦华一看那个人,觉得很面熟,但就是想不起来他的名字。小女儿陈悦刚上中学,在旁边推了他一下说:“爸爸,这是赵丹。”陈锦华这才想起来,请两人在客厅坐下,问道:“找我有事吗?”赵丹说:“对不起,星期天还来打搅你。”陈锦华说:“没关系,有什么事情啊?”赵丹说:“是我自己的事,落实政策的事,想跟你谈谈。”陈锦华说:“行啊,不过今天恐怕不行了,我已经另外约了人要谈事情,我们另外约时间好不好?”赵丹说:“可以啊,我等你通知。”陈锦华根据日程安排,和赵丹约好下星期天再谈。

到了星期天下午,黄宗英陪赵丹来到市委会客室。一开始,赵丹便谈起自己演过的电影,情绪还比较冷静,待讲到文革中被批判,关在“牛棚”中遭受种种折磨、批斗,人就非常伤心,讲着讲着就站了起来,越说越激动,讲到伤心处时更是声泪俱下,大声嚎啕。黄宗英在一旁拽他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个样子,不是跟你说好的嘛,你好好讲嘛,你这样讲陈市长怎么听呀。”

陈锦华当时一面听,一面也深受感染。他对黄宗英说:“没关系,没关系,这么多年他受了很多委屈,我能理解。现在不到市委来讲,他能到哪里去讲呀!”

听到陈市长这样说话,赵丹更激动了,哭得像个孩子一样。他说:“这样的话我已经多少年没听到了。”陈锦华说:“你今天说的事情我都清楚了,我会抓紧落实这件事,有什么问题的话我找你。你还有什么事情没讲完的,也可以再找我。”赵丹听后,感动地说:“好的,谢谢你陈市长。”黄宗英也对陈锦华表示感谢,两人高高兴兴地走了。

第二天,陈锦华把市电影局党委书记戴星明找来,跟他谈了赵丹的情况。陈锦华说:“赵丹来找我了,他曾经在新疆被盛世才逮捕关押过,后来都搞清楚了,那些什么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的罪名也应该搞清楚了。赵丹这个人在全国影响很大,你们抓紧一点早点落实政策,影响也好。”戴星明表态说:“我们抓紧做。”

不久,给赵丹落实政策的事情,市委很快就讨论通过了。

那段时间,憋了十多年的赵丹,特别想拍电影。他天生就是个演员,一旦进入拍摄状态,立刻全身心投入,百分之二百地忘我,什么也顾不上,头脑中只有电影。他太想上银幕了,十多年没拍电影,太难受了!大概是1977年吧,北京电影制片厂厂长汪洋请他饰演《大河奔流》里的周恩来,赵丹很是兴奋。他试装后在厂区里行走,见到的人都震住了。他自己看到试片,也惊讶竟然这么像。可晴天一声霹雳,突然活生生把他撤了下来。那四个人都已经粉碎了啊,怎么还这样啊!黄宗英陪赵丹去文化部找部长黄镇讲理,好歹总得给个理由呀。黄镇答复说,撤赵丹这件事,不是他个人可以做主的。

赵丹被撤后,黄宗英赶紧为他写《闻一多》的本子。非但如此,赵丹碰上谁,都要人给他写剧本,像苏叔阳、白桦、李准,他都说过。他真是想演得不得了,还想当导演,常在各种纸上画镜头。当时美国方面曾发函邀请赵丹去美国访问,可有关方面却一拖再拖,等到复函时配上的一份名单,却列出了包括各级领导在内的八个人。对方表示不愿接受,说他们请的只是艺术家赵丹。

从表面看,赵丹似乎落实了政策,但实际上,他的所谓叛徒问题,一直没有结论。

文革中,赵丹是因为30年代与蓝苹有过交往,抗战期间在新疆被捕两个原因遭到逮捕关押的。黄宗英还记得,1967年12月赵丹被捕的前几天,曾受到上海青年话剧院造反派的毒打,这些人在皮手套里放上硬物,一边打他的脸一边说:你不是还想上台吗?这些人目的就是要破他的相。一个星期后来了一辆吉普车,把赵丹从家里抓走。黄宗英当天正在电影厂的牛棚里,白穆来告诉她说:赵丹被带走了。随后,造反派通知黄宗英回家给赵丹收拾东西。

赵丹后来回忆,那天,他被蒙上眼睛,夹在两个公安之间,坐在小汽车里,不准抬头。但赵丹从蒙眼布的底缝中,发现经过提篮桥监狱时,汽车并未停下,而是去了另一个地方。等到他被推进单间牢房跌到地上时,眼罩解开,才通过高墙上的一线光,看见自己跌倒在一块染血的草垫子上。赵丹后来一直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在这儿关押了一段时间后,赵丹被转到位于虹桥的一座少管所,这里关押着三百多名高干和高级知识分子。

1948年,拍摄电影《丽人行》时,赵丹在片中扮演革命者章玉良,章玉良被捕入狱的监狱,就是赵丹现在被关押的地方。这真是太巧合了,巧合得令人匪夷所思!

赵丹从车上被推下来时,一眼就看到了这个熟悉的地方。他被关进囚室后,听到隔壁有人大叫:“我要去见毛主席!”他听出来这是贺绿汀的声音。

狱卒告诉他:“不许再说自己的名字,你是139号,139号就是你的名字。”从此赵丹就只有代号而无名字了。

随后的几年时间里,赵丹一直是单人关押,这使他后来出狱时,曾一度语言迟钝。

关押期间,赵丹被要求没完没了地写交代,写检讨。交代的范围涉及面很广,从三十年代拍摄电影的经历,到抗战期间他在新疆被盛世才当局关押前后的情况,释放后返回重庆的演出活动,以及文革前十七年的文艺经历。关于后者的内容,赵丹除了交代已经演出的《武训传》《李时珍》等影片,就连没有拍摄过仅有想法的事情,也逼他交代,如“为什么想要演刘贼少奇”?

虽然交代的内容包罗万象,但抓捕赵丹的直接原因,是按所谓叛徒问题立案的。

抗战初期,新疆王盛世才奉行亲苏政策,与中共结成统一战线,在迪化设立八路军办事处。受中共派遣,毛泽民、林基路出任新疆省财政厅、民政厅厅长。新疆因此被认为是进步之区,吸引了不少左翼人士前往。1938年新疆成立文化协会,茅盾任董事长。从上海流亡到重庆的赵丹、王为一、朱今明、徐韬等人,经邹韬奋介绍,与茅盾取得联系后,也前往新疆,组织成立了实验剧团。

1940年,新疆发生“杜重远案”,盛世才将杜重远和与之有关的人士逮捕入狱,赵丹也被卷入其中。

最初,赵丹被当作要犯关在特别监狱,受到严刑拷打。后来移送到第二监狱。两年后,盛世才放弃亲苏政策,转而投奔重庆政府,其后被蒋介石调离新疆。盛世才走后,国民党派审判团来乌鲁木齐处理积案,除一部分中共人士外,其他囚禁者只要有人担保,便可获得释放。赵丹、徐韬等人找到当时担任新疆教育厅副厅长的刘永祥,由他出面担保,这才在关押了将近5年之后,重新获得自由。

这段原本清清楚楚的历史,文革时却被专案组认为是叛变自首,勒令他翻来覆去地坦白交代。

赵丹很清楚,专案组拿新疆坐牢的事情说事,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乎30年代他认识蓝苹的那段历史。所以他无论怎么交代,也绝口不提那个女人。

但即便如此,赵丹仍然没能逃脱对他的迫害。这种迫害残忍到什么程度?赵丹后来告诉黄宗英说,提审时,打手从外边来,站四角打,把他打过来,打过去;在牢房里,打手也是从外边来,站两角打,或是把他绑在床上打。先是每次打过之后,次日或隔日就拉出去批斗。某次打得鼻青脸肿,不能拉出去斗,以后就不往脸上打了。

如果说受审被打是肉体摧残,那么写交代材料就是精神折磨。有时为了让专政者获得快感和满足,少受毒打,甚至不得不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自己。那几年,在专案组的逼迫下,到底写了多少悔过材料,连赵丹自己都记不清了。

1980年冬,赵丹去世不久,上海电影局运动复查组交给黄宗英两大捆材料,全是赵丹在狱中所写的交代。

过了一些日子,上影厂落实政策办公室来找黄宗英,告诉她说:“复查组重新讨论过了,结论也重新写了。”黄宗英一看,大意是:“一切不实之词予以推翻。”来人要黄宗英签字。赵丹生前,曾因结论回避实质问题,多次拒绝签字。复查组这次的所谓新结论,仍然没有说清问题,因为当初抓捕赵丹是根据叛徒立案的,但新结论对此还是只字不提,所以黄宗英拒绝签字。

这就是说,赵丹的问题至今也没有家属认可的最后结论。

赵丹逝世后,做了尸体解剖,参加解剖的宋慕琳是黄宗英的朋友,她对黄宗英说:“赵丹身上,没有一块地方没伤,包括两只耳朵,打人者太歹毒了!”

2024-05-13

阿波罗网责任编辑:吴量

来源:汉嘉女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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