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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肃戎:目睹东北的悲剧


 

【成败之鉴·戡乱战争忆往9 】“东北接收与戡乱战争”特辑4

《目睹东北的悲剧》选自《大是大非——梁肃戎回忆录》第三章《目睹东北的悲剧》。除全章最后一小节因与“东北接收与戡乱战争”主题无关而未选入外,HGC编选并制作发布的《目睹东北的悲剧》,全文收录了原书第三章其他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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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睹东北的悲剧

梁肃戎

◆接收后的东北百态

熟悉东北政情的人都知道,大致说来,接收后的东北人士可分成三大系统:

一是政学系占据行政系统,由行辕主任熊式辉领导,行辕下设政治、经济两委员会,政治委员会主任委员由熊式辉自兼,经济委员会主任委员则为张嘉璈。保安司令杜聿明掌管军队系统,而驻苏代表团团长董彦平则负责对苏联占领军交涉。即使后来将东北改成九省三市,其省主席、市长都是与政学系有关或抗战期间从事行政工作者。

二是党务系统,几乎全由陈立夫、齐世英指挥,只有罗大愚属朱家骅系,关大成与政学系比较接近除外。东北的党务工作人员,以地下工作同志为主,这些人中,大部分都与齐世英较有渊源。

三是朱家骅掌握的教育系统,举凡东北九省三市教育厅(局)长、所有学校校长,都由朱家骅派任。

另外还有青年团、军统、中统等,各有各的势力范围。以省为例:有省政府、省党部、驻军司令官、青年团部,再加上教育系统,彼此间互相摩擦、抵制,接收后的东北可以说毫无章法可言。

⊙两党破裂,各干各的

党政军教各系统间既互相摩擦、抵制,而内部亦互相倾轧。以党务工作为例,先前为了从事地下工作,陈果夫、陈立夫兄弟派了三位省党部主任委员,朱家骅又另派有罗大愚的「专员系统」。

胜利后东北各地都闹双包案,以长春为例,有市党部书记长,又有市党部专员。我觉得我两边都有关系,罗大愚是我早期领导人,石坚则是我当时的直属长官——吉林省党部主任委员。我於是主动邀请石坚和袁树芳,去找罗大愚。我说别的地方闹双包案我不管,但长春市绝对不可以,因为双方同志都有关系。

因此我建议双方合并,并自动请辞长春市党部书记长,遣缺给罗大愚系统的长春市党部专员王宏文。王宏文是日本京都大学毕业,年龄比我稍长,在一二三0事件中被捕,在狱中关了三年。

当时我又向罗大愚建议,长春市党部七位委员中,省党部系统四位、专员系统三位。罗大愚不答应。他说:「第一,他是专员系统,应该有四位委员;第二,长春市将来要改制为特别市,不归吉林省党部管辖。」

另一方面,石坚却埋怨我说:「肃戎,你是中央党部登记有案的长春市书记长,怎么说让就让呢?」我说:「我不愿意见到长春市有两个党部,各行其事,我宁愿回去省党部当个科长也好!」

罗大愚不接受我的建议,双方谈判破裂,各干各的。

王宏文由於被关了三年,出狱时,已人事全非;我虽也被关了一年半,但是八十位基本同志还在,双方实力显然有段差距。

双方互闹意气的结果,本来他们那边有两位同志非常优秀,要作市党部委员。我说你们不属我这个系统,我无法承认。我就自己组织新的市党部。

⊙转战辽北

后来中央发布东北改为「九省三市」,罗大愚因遭多人诽谤,陈立夫本来不给他当主任委员,但齐世英向陈立夫说:「罗大愚从事地下工作时,和石坚并驾齐驱,两人都有贡献。现在东北收复了,连个主任委员都不给他,这不太好吧!」

罗大愚要的是辽宁省,但辽宁有李光忱,就发表他为辽北省党部主任委员。我则被发表为罗大愚麾下的宣传处长。当时我在长春写了一封信给罗大愚,表示我马上要到辽北省党部所在地的四平市上任。他竟一口回绝说:「你就在长春发展好了,我已替你把宣传处的人员安排好了。」

明显地他是在拒绝我。此时吉林省党部主任委员李锡恩向我说:「肃戎,你不要回辽北,长春是东北行辕所在地,我任命你为吉林省党部委员兼长春市党部书记长好了。」

我是有心留下,因为长春是我的根基地,很多同志也再三挽留我。但张一中委员对我说:「老梁,你是辽北省党部委员兼宣传处长,你不去站稳位子,还在这儿占别人位置。」我考虑了一阵子,便向李鍚恩说:「中国人向来排外性很强,吉林省党部都给辽宁人当委员,吉林人一定会反对,我还是回辽北好了。」

此时长春正选市议员,吉林籍的军统大将军毕泽宇想藉此次选举获选为市议员,然后再进军省议会,夺取议长宝座。为此和省党部发生严重的权力斗争,我向李锡恩主委建议说:「我在长春市有八十位最坚强的同志,我们这些人对三民主义的理论及党的认识虽有所不足,但绝对忠党爱国,只要省党部一声令下,这些人绝对听命令。既然党部有意掌握市议会,议员不妨由这些同志来担任。」

后来获得提名的人选大部分都是这些同志,只有沙耀金、陆长增两位,由於他们是李鍚恩在吉林大学当校长时(九一八事变前)的学生,加以在伪满时代当过长春地区的区长,很有些地方势力。他们两位向李锡恩争取当市议员,我向李锡恩说:「这两位虽是你的学生,可惜党性不够坚强,一旦受到威胁,这两票非跑不可!」李锡恩不以为然地说:「他们是我学生,不会的。」

结果却被我不幸而言中。此时我已回辽北担任省党部委员兼宣传处长。长春市议员选出后由市议员互选产生省议员,毕泽宇又要竞选。配票结果差两票,毕泽宇就透过警备司令部威胁沙耀金、陆长增两位说:「你们两位当过伪满区长就是汉奸(其实东北和台湾一样,政府明令没有惩治汉奸),你们如果不选毕泽宇,就把你们关起来。」

他们两位就去找李锡恩哭诉说:「老师,这个我们没有办法,他要关我们,我们受不了,你也保护不了,我们只得投毕泽宇了。」

毕泽宇因此获选为长春市的省议员。

如果我还在长春,我敢断言,毕泽宇一定选不上,因我非阻止他们两位不可。后来李锡恩很懊悔地向我说:「肃戎,当初如果听你的,不要沙耀金、陆长增就没事了!」

毕泽宇当选省议员后,果然当选了吉林省议长。

◆党务工作左右为难

东北两位大老齐世英与王德溥与党中央关系甚深,先是齐世英主持「东北协会」期间,掌握了东北党部,不过有少部分人反对齐世英,这些人就投靠到王德溥那边,并另组「东北党务办事处」。

王德溥与陈果夫关系颇深,陈果夫当江苏省政府主席时,王担任江苏行政督察专员,王有东北人的霸气,把当地土匪完全肃清,因此而名噪一时。后来陈果夫就提拔他,先后担任过陕西省民政厅长、财政厅长、内政部次长。胜利后,王德溥担任政校毕业生辅导会主任,所以政校CC系统和王德溥关系比较深。

早期「东北协会」和「东北党务办事处」常有磨擦,后来改组为辽、吉、黑三省党部。胜利后,齐世英一枝独秀,几乎把九省三市的主任委员都囊括,如辽宁省的石坚、安东省的李光忱、吉林省的李锡恩、松江省的崔垂言、合江省的张麟生、黑龙江省的韩春暄、嫩江省的王汉倬、哈尔滨市的王寒生等等。(只有辽北省的罗大愚是朱家骅系统、兴安省的关大成属吴铁城系统。)这还不打紧,连党部委员都由齐世英报中央派任。所以后来东北选出七、八十位立法委员中,除十余位属於朱家骅系统、少数几位属青年团外,其余都与齐世英有关系。

胜利后大都在争权夺利,东北行辕由政学系的人把持,党务系统的人没有机会掌握政权,也就是说省主席、省府委员、厅处长这一系列的行政官员都由政学系包办。党务方面,齐世英则有发言权,我们这些地下工作人员,当不上行政官员,退而求其次,以当省党部委员为主。当时党部常常改组,齐世英和王德溥的人马,来来去去。时任中央边疆党务处处长的张智直,来台后曾开玩笑的说:「这两位东北大老真够我受的,齐世英打的牌全都是『清一色』CC派人马;王德溥更绝,老是打『十三烂』十三么。」张智直从两人基本性格,分析用人法则,令我印象深刻。王德溥因为没有嫡系人马,只要反齐世英的,他都收留。

王德溥辈分比我们高,奉天法政专科学校毕业,曾任典狱长、税捐稽徵处长、高等法院检察官,实务经验丰富,加以有东北人所具有的魄力。前已提过,在大陆时,曾出任遇江苏行政督察专员、陕西省民政、财政厅长;来台后,担任过内政部部长。

他原是立法委员,当官后辞立委职,内政部长下台后,当国策顾问,但他为了要当律师,不当国策顾问。由於律师非科班出身,业务无法拓展,晚年太太亡故,儿子经商失败,弄得进退失据,狼狈不堪。最后不得已便到庙里参加天德教,同一辈的朋友如于斌、莫德惠、齐世英又已作古,生活相当凄凉,在民国八十年郁郁而终。

⊙铁石部队寡不敌众

抗战胜利后,国共双方对东北的政策截然不同,共产党下令凡是与东北有渊源的人一律赶回东北;国民党却在策略上考虑,避免原先与东北有关系的人员回派。也许是因为西安事变的教训,国民党层峰很明显地不愿让张学良回老家。这也许是因为在民国十七年北伐后,国民政府虽然形式上统一中国,但许多地方实力派军人依然各据山头,中央势力无法到达;胜利后,乃千方百计要把地方势力瓦解,因此任何地方实力派人物都无法被派回去。

这是国共双方政策最大歧异之处,国民政府也就是这种错误的政策,导致东北局势一发不可收拾。当时国军原本要从大连登陆前往东北接收,苏联却以大连是自由港为由,不让国军登陆,因此不得已改由葫芦岛上岸。民国三十四年十一月左右,东北行辕把伪满在北平的「铁石部队」(两个师,与日本人一起在河北、热河一带剿共)改成国军,进驻长春。

东北行辕主任本来说是张治中,后来却改派政学系的熊式辉。熊式辉非常排斥党务工作人员,以致使原先「党政一体」的组织分裂为二,双方各自为政。当时由於苏联部队到处奸淫掳掠,我们党务工作人员在忍无可忍情况下,只好组织部分武装,保护地方,不时与苏军发生冲突。东北行辕却往中央把我们告了一状,说党务系统人员不听指挥,妨碍我们与苏联国交甚大,吁请中央处理。中央给我们来个电报说:「一律停止活动,违命者押解来渝。」

在长春的东北行辕人员一度回北平,只留下张嘉璈、董彦平两人,此时林彪所率的「民主联军」大举进攻长春,「铁石部队」虽奋勇抵抗,无奈寡不抵众,长春终告沦陷,行辕便撤退到沈阳。时任「民主联军」吉林司令的周保中原先在苏联军队中担任过中校,我在苏军司令部开会时见过面,他自称「黄中校」。

⊙「你走,家里怎么办?」

此时石坚主任委员、张一中、袁树芳等人决定要撤至北京,事先并没有通知我。当我得知这项决定时,心里相当难过,就去问他们。他们颇为惊讶的说:「你怎么会知道?」又说「你和信致文委员要留守。」我说:「你们总得告诉我一声!」他们却说:「说了怕你也要跟著走。」

就这样吉林省党部留信致文委员(东北军出身),长春市党部留我这位书记长。他们临走时,留了一部分钱给我和信致文开支。我将这些钱分成九份,另八份给市党部八位委员,确实金额已记不清楚。他们对我这项举动相当讶异,在他们的观念里,当主管的要掌握人事权和财政权。没有人事权,指挥不了人;没有财政权,则办不了事。我却认为我们做地下工作的人,这个人被捕,另外一个还得继续做,不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我们留在长春除了继续从事党务工作外,还要支援在长春外围的数千个反共游击队同志。

当时我和信致文两人,除了住家之外,还有一私人诊所楼上的阁楼为我们两人秘密聚会之所。后来共产党要抓我和信致文,我们躲在阁楼上一个月左右。当时共产党抓到军人、政府官员还不至於立即清算,若是党务人员却须立刻处死。就在这个时候,家中发生了两件事,让我一生难以忘怀,一是老二出生,另一是内弟孙昌石病逝长春。

先是我岳父在伪满银行朝阳分行当经理,所以我太太也在银行工作,他唯一的儿子,在我被捕时大约十四、五岁,当时我太太不敢写信和家人联络,我岳父就要他儿子到长春来看我太太。由於我被捕后,不肯供出其他同志,日本特务警察就住在我家,客人来一个抓一个,我内弟当然也不能幸免。

胜利后,他帮忙我照顾家里。当时我们住长春东四道街,临街有一小门,另外大马路上有西药店,也有一道门。共产党知道我这位书记长还在长春,非抓到我不可。有次我刚出门不久,他们就来了大队人马。另外一次是由於当地没有中文报纸,只有日侨区有共产党准许的日文报纸,其中有几位日本人和我们有关系,我们提供消息给他们报导国军动向,共产党认为这里面一定有国民党的人,就在我刚离开不久,大肆搜捕。后来把两位日本人给枪毙。

此时我意识到长春已无法立足,就穿上长春大学制服,装成大学生模样,蒙混过关,边走边坐车,经四平、沈阳,到北平。我临走前,由於老二刚出生不久,我太太向我说:「此时你走,家里该怎么办呢?」语气中透露出相当的无奈,也因此让我这辈子对我太太心存无限的愧咎与感激。

后来国军又进攻长春,共产党撤退前到处抓医生一起撤退,长春市内所有的医生不是被抓就是利用各种管道跑了。我内弟此时却得了肠绞症,这种病只要开刀,把肠子顺一顺就可以痊愈,问题是此时长春已无医生,在求医无门情况下,我内弟一夜之间即撒手人寰。我太太受此打击,精神几乎崩溃。我虽随军队回到长春,面对这种惨剧,真不知如何向岳父交代。

◆四平保卫战前后

先是,我被发表为辽北省党部委员兼宣传处长后,我在长春写一封信给罗大愚,表示不久将到辽北省党部所在地四平上任,却遭一口回绝。不过,我基於本身是辽北人关系,还是决定在民国三十五年六月回去。

当时我有位同学满占鳌,他原来在长春专员办事处当宣传科长,后来因故离开。我找他回去当宣传处总干事。我想他原属专员系统,罗大愚应该可以接受。没想到罗大愚却说:「不行,人我都派完了。」弄得我很尴尬。

后来我跟罗大愚诚恳沟通,我说:「你是辽宁人,到辽北来当主任委员,整个省党部只有我是地方人士。本来你也领导过我,后来我才跟石坚做工作。今后我将尽力在地方为党工作。」

罗大愚马上决定说:「老弟,四平市书记长由你兼。」对我十分信任(到立法院后,他夫妇二位都是立法委员,每逢选举,他都支持我,令我感动)。

此时他要我身兼省市党部工作的意思是和省政府及军方配合,以较高职务的省党部委员兼任下级党部工作比较容易推动。

⊙无视省主席的存在

民国三十五年一月,辽北省政府主席刘翰东率省府人员去接收四平,刘翰东念保定军校时与陈诚同学,两人私交甚笃,此时陈诚派他的得力助手徐乃鼐当辽北省政府秘书长,襄助刘翰东处理省政事宜。首先到达四平的部队则是陈明仁的七十一军,七十一军有九十一、八十七、八十八三个师,这三个师都能征善战,部分驻在辽源、昌图,与四平成椅角之势,控制辽北平原,主要在拱卫四平,因为四平是东北铁路要衢之一,它位在长春铁路的中心,往东可到梅河口,往西北可到齐齐哈尔。

先是,东北保安司令长官杜聿明与行辕主任熊式辉意见相左,掌握军队的有实力,把持省政的又不买军方的帐。双方对立,现地司令官就派自己人出任县市长,陈明仁因此派七十一军政治部的科长当四平市长,各县县长都由驻在当地的团长兼,刘翰东可说是光杆主席(谓只有一人,底下无部属),双方交涉了很久,才由行辕派来的人当县长。之后共产党一来,各县的驻军先溜走,让县长被俘,军方便又派一位县长。这些情况各省都一样,是胜利后的东北百态之一。

再者,当时四平市有条大马路叫「明仁路」,开会就在这条路上陈明仁的华丽官邸开。参加开会的人,必须在老远的地方就下车走到官邸,我们这些年轻人倒无所谓,刘翰东个子胖,需要两个人在左右挽扶,天气又冷,走了一大段路后,汗流浃背,上气接不著下气。

开会的座位则是陈明仁坐主席位子,两旁分别是刘翰东、罗大愚(罗不去时,由我代表出席)、张式纶(民政厅长)、徐鼐(省府秘书长兼建设厅长)。开会前,先来一段「读训」,我这辈子听读训就是从这儿开始。老总统所用的「奸匪」一词,陈明仁念成「干匪」,让我百思不解。要粮要兵不但是以命令式的语气,而且还要限期达成。

有一回,在会议上,陈明仁当众拍桌开駡说:「四平是我的!」当时我坐在省主席刘翰东旁边,他是位老实人,心里一急,说不出话来,竟当场哭了。陈明仁之所以这样百般侮辱刘翰东,就是要他干不下去。由驻军司令官兼任,照道理省主席职位比司令官来得高,但陈明仁根本就无视省主席存在。

民国三十五年三月,共军第一次围攻四平,十六日,四平失守,部分省府人员被俘,秘书长徐鼐也在内。稍后,共产党又释放被俘人员。直到六月,才由五十二军、新一军、新六军收复四平。

⊙接收大员胡作非为

此时我们的心境极为复杂,我们当初是基於民族意识去抗日,东北收复后,中央虽说东北没有汉奸,但对从事地下工作的人也不太重视,派到东北的人都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加以目睹骄兵悍将的「劫收」,使得我们内心茫茫然。我们最初满腔热血奋斗,胜利后,从监狱出来,中央却不理不睬,接收大员又胡作非为,我们觉得很失望。

东北虽和台湾一样没有汉奸,但却有种种歧视的规定。例如东北沦陷期间有不少青年毕业於日本和伪满各大学,当时中央就订定「敌伪专科以上学校甄审办法」,像我是长春法大毕业,就写个:「学生梁肃戎根据沦陷区敌伪专科以上学校甄审办法,合於大学毕业。」

当时法大已改制成国立长春大学,按理说此时应再给我们训练半年,发个大学文凭,不是更好吗?这是文学校的情形,武学校就更惨了。伪满军校毕业者,体格非常健壮,都是在东北训练二年,日本士官学校训练二年。当时有位王家善,日本陆大毕业,是伪满军校的教官。在齐世英引介下,归顺中央,还到南京,见过何应钦。当时我们建议将伪满军校改制成东北军校,把这些毕业生改编成国军主干,中央却一律拒绝。结果这些人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先投靠王家善设在营口的游击队;后来则在游击队备受歧视之下,威胁王家善,投奔共产党,成为林彪部队的主力,林彪就靠这三十万部队,从东北一直打到华南,把国军完全打垮。

民国三十六年五月,共军再度围攻四平,陈明仁所属七十一军参谋长冯用民和三位师长都主张按兵不动,陈明仁却力主亲率两个师及游击支队,迎头痛击共军。陈明仁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当年北伐军攻惠州城,陈明仁即一马当先;这次他想如法炮制一番,没想到情况却完全不同。出发前,我们地方各界还到车站送他,结果一到北方的公主岭,夜间走入大黑林子森林区,共军利用夜袭,把两个师和一个支队,全部歼灭,参谋长和两位师长都壮烈成仁,陈明仁最后靠十六位忠贞干部带回后方。这是一件极惨痛的事,一、二天之间,仗都还没打,弟兄已平白牺牲,但这也是后来共军能围攻四平达三十九天之久(五月二十三日至六月三十日),最重要的关键。

四平是如何保住呢?说来很有意思,四平以铁路分西边的道里、东边的道外两区。道里是日本人兴建具有坚强防御工事的新市区,陈明仁就以他剩下的七十一军一个师防守西区。道外则属旧市区,较难防守,由石觉所属十三军第五十四师防守。陈明仁当时曾警告五十四师师长宋邦伟,不准西越铁道,否则予以射杀。不料共军先突破七十一军防区,陈明仁利用车站内存放的黄豆当作沙包,仍未能阻挡共军攻势,铁道西全被攻陷。陈明仁率残部狼狈进入铁路以东的道外,负责守道外的十三军五十四师官兵在宋师长指挥下,英勇抵抗沿铁路两侧,双方进行极为惨烈的肉搏战。历时十余日,如共军不攻坚,道外后方进攻,四平早已沦陷了。稍后,国军救援部队新一军、新六军、五十三军抵达,内外夹击共军,四平之围才告解除。

⊙踏著死尸进攻四平

四平解围后,大家对陈明仁都不满意,主要是他侵吞东北行辕存放在四平的救济物资。这些物资中,固然有些被拿来当作碉堡,绝大部分则被陈明仁变卖了,尤其是四平解围之后,陈明仁卖了几十火车粮食,发了一笔洋财。告发他的人是一位外国记者苏努努,这位记者把陈明仁公然行抢的一举一动都拍照存证。加以陈诚出任东北行辕主任后,属陈诚爱将的辽北省政府主席刘翰东藉机报复。因此,不但省政府告他,即使省议会、省党部都联合起来告他。

先是,四平被围时,省党部开会,罗大愚说四平一定不保。又说东北沦陷期间,我们从事地下抗日工作,日本人没有把我们整死,这次却眼看就要命丧四平,实在太不值得!面对这种局势,我们共同作成决议:一般可以掩护的同志留下几位,主要的干部移驻开原。当时我们如果被共产党抓住,一定非枪毙不可,因为县党部委员被抓都枪毙,何况省部委员。

四平解围后,我们省党部人员不久即回四平,陈明仁告我们临阵脱逃,主任委员罗大愚受到撤职查办处分,我也被记一大过。当时陈明仁还公布一项「出入境办法」,任何人要进入或离开四平得由他许可。因此我们回四平时,即遭到陈明仁部队搜身。罗大愚见状不敢回去,我因职责所在,非回去不可。此时我们再度发挥地下工作人员的力量,联合省政府、省议会三个地方机构,到沈阳共同把陈明仁给告垮了。当时是向东北行辕主任陈诚告发,并举出种种数据、照片、地方人士指证等,加以老总统也有其他情报,於是便来个明升暗降,给他颁个「青天白日勋章」,实际上则把七十一军的指挥权拿掉,由刘安棋接替。

民国三十七年三月,共军三度进攻四平,计有五波攻势。这次共军发动人海战术,把老百姓组成队伍,一波波的往前赶,打得老百姓的尸体堆积如山。国军也不忍心再打下去,共军则踏著死尸,攻进四平。最后四平沦陷日有的说是三月十二日,有的则说是三月十五日,我则清楚的记得是农历二月二日「龙抬头」当天。

共军之所以能发动人海战术,以我家乡为例,我家乡离四平五十华里,当时共产党到地方上,首先开群众大会,把地主、士绅公然处决,然后威胁这些老百姓说:「你们把国民党的地主、士绅处决了,将来国民党回来,你们也没命了。」

无知的老百姓不得不跟著共产党跑,也因而被共产党送到前线当炮灰。

◆当选立法委员

民国三十七年一月二十一日我参加第一届立法委员选举,获选为第一届立法委员。

原本我是竞选国大代表,当时和我在昌图县角逐国大代表提名的是保定八期的张东凯,他是辽北省政府委员兼保安副司令、骑兵军军长。提名前,有相当规模的造势活动。我记得有天我回老家双庙子活动,在火车上巧遇张东凯,他半开玩笑地说:「肃戎,你要回去啥,咱们一起坐坐。」



此时有位我父亲的好友陆老先生,是当地首富,田地有几千甲,张东凯即在他家办酒席,他劝我说:「大侄,你那边党员有多少,我看你让了吧!你选不过人家的。」我说:「还得经过党提名呀!」他又说:「你看今天这种局面,你还能选吗?不如当众宣布退选,花了多少钱,我要他帮你付。」

此时张东凯在旁附和著说:「你所有的经费,我替你出。」再者,他知道我负责辽北省党部的宣传工作,就将他经营的辽北民报给我;另外由我推荐两位县长人选。

对他提出的这些条件,我不为所动。当时已是傍晚六、七点钟,我还得回老家。他派了一连骑兵护送我回去,没想到这些马匹一出双庙子就疯狂似的飞奔,把我夹在中间。还好我在大同学院受训时,接受过骑马训练,否则掉下来岂不被踹死才怪。到了鴜鹭树镇,连长还夸我一番。可惜因我太久没骑马,不久我的臀部就肿起来了,出了不少脓血,整了我半个月下不了炕。

稍后,省党部先进行投票,我和青年团合作,初选就把我选出来为昌图县的国大代表,张东凯列为后补。与此同时,东北行辕改组,徐鼐任行辕政务处长,提名归陈诚负责,徐鼐就把我找到沈阳去,并向我说:「你老弟做地下工作,对国家有贡献,目前又负责四平党务工作,才华出众。不过,张东凯抗战有功,目前是省政府委员、保安副司令、骑兵军军长与陈辞公是保定军校八期同班,你老弟得让给他。不过我不让你吃亏,咱们把青年团的主任靳汝民拿下,换成你。」我说:「健公(徐鼐字健青),当初我们是党团合作,互相支援,现在要我让给别人,又把靳主任拿下,我还能作人吗?我绝不答应。」

说完我就回四平。徐鼐不得已向旁边的人说:「既然如此,就向中央提他改选立法委员,把高语和拉下,不过千万不要让他知道,否则他可能又不干了。」后来呈报中央时,提名五位立法委员,四男一女,分别是我、刘赞周、洪声、富静岩一位青年党,高语和列入后补,张东凯改为国大代表。我事先不知道结果是这样,等到南京来电报确定后,徐鼐才告诉我,还是陈诚决定的。

选举时,我运作党政各界人士,把高语和也选出来。张东凯则在以党让党的情况下,让给青年党,国大代表也没当成。

◆从四平到南京

民国三十七年元月,我当选立法委员后,本来要到南京开会,不过此时四平情势危急,一时出不来。不但如此,我在四平的家也已经不能再住,因为共产党在四平潜伏的间谍,晚上利用信号弹通知共军,不久炮弹就对准目标飞来。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省市党部只好疏散到几个不同据点。我和省党部委员分配到省立医院地下室,而我母亲、太太和三个小孩,则被安排到一位同志家里掩护。

四平沦陷前夕,我的职务是省党部委员兼宣传处长、四平市党部主任委员、省议会驻会委员与省银行常务董事等等。我顶著这四项头衔,粮食配给多的吃不完,存在仓库中,另外还有好几份薪水,生计不虞匮乏。

当时四平实施战时物资与金融管制,我可以利用职权,代人汇出两百万,净赚一百万,或代为运出两火车厢粮食,可有一火车厢是自己的。但我一点也没有拿,这是我今天可以堂堂正正告诉国人的。

以现在的眼光来看,官员不贪污是对的,但是在当时国难期间,听有的人都拿,我不拿反而被视为「异类」。后来我逃难到沈阳时,已一穷二白、贫无立锥之地。到南京之后更惨,简直一身光溜溜,我太大常跟我抱怨说:「你怎会落得这样凄惨!」

民国三十七年三月,共军第三度围攻四平时,首先利用大炮从北山炮击市中心,把所有的建筑物都打光。军队连救济用品都没有,受伤的官兵满街爬行哀号。当时我守在省立医院地下室,经过两、三天激烈的炮击后,发觉情形似乎不太对劲,我就向其他的同志说:「我出去看看状况。」

乍看之下,附近地方都布满共军,他们纷纷往残破的建筑物内丢掷手榴弹。因为我们手臂上挂有标示,还有配枪,怕被认出,於是我赶紧回去向程东白委员说:「不得了,共产党已经进来了。」

⊙蒙混过关到南京

我们刚把标示牌和配枪拿下,随即一阵机关枪扫射,接著手榴弹也扔了进来。不多久,进来一位共军,手上提的冲锋枪还不断地冒烟,他大声吆喝道:「还有国民党的人员没有,给我出来!」

我连声说:「老百姓!老百姓!」

他说:「老百姓,不要紧,已经解放了!」

此时我和程东白说:「咱们无论如何一定要走,否则被共产党抓到,迟早我们的身分会暴露!」我们就跑到附近一个公车站,当时有好几百人在等车,一位共军干部说:「四平已经解放,我们也接管了,你们还要去哪里?不许出去!」

我和程东白商量好,还是要想办法出去。当我们到达城外时,眼看一波波的人往城内走,原来是共军不让这些人离开,否则就被抓起来。

在此之前,大多数的人都知道四平即将不保,没有经验的纷纷把头发理成光头,因为公务员都留西装头,他们以为这样可以让共军有所区别。万万没想到共军却说:「剔光头的过来,你们都是国民党!」

我由於经验关系,按兵不动,头发照旧,身穿大挂、西装裤,装成卖粮食的外柜(业务员)。有些人则拿著假身分证,我也弄个假身分证,大家排成一排,一个个问。

先是剔光头的过来,大部分公务员因此无法幸免;有时共军会故意说:「你是国民党员!」被问的人就说:「不是,我有证件。」共军却不分青红皂白的说:「你这是假的!」并当场撕掉。

轮到我时,他问说:「大个子,我看你是国民党!」我态度从容地说:「我是粮站外柜!」又问:「粮食多少钱!」我一五一十的告诉他。

他半信半疑,又问我:「你有什么可以证明你的身分。」由於先前有人证件被撕掉的教训,我反问他:「你要什么证明?」

就在对方以为我什么证件都没有的时候,我不疾不徐的从口袋中掏出证件说:「这我倒有一个。」对方说:「十个有八个假的。」

事后程东白还吓得直发抖,我安慰他:「你是老头,头发都白了,不要紧。」这样才蒙混过关。

⊙与妻儿会合

我们从四平走到沈阳,三百多华里,还不敢经过我家乡——鴜鹭树镇,怕因此被人认出我的身分。刚离开四平不久,有一天,我们的空军来了,可能飞行员以为我们是共产党,就俯冲过来扫射,当场打死了几个人。

经过开原时,正好位在共产党与国民党交界地带,当时我们已经走得疲累不堪,想借宿一大户人家家里。这户人家,房子相当大,有上房、厢房之分。我们先是到上房,东北人家的上房也有炕,炕上坐著老太太、媳妇等人。

庄主特地出来向我们打招呼说:「你们很辛苦,先到下边厢房去休息,待会儿再吃饭。」有位辽北选出的国大代表邱增鉴以山东腔说:「咱走不动了,咱在此休息。」说完就躺在人家炕上。

我们东北人最忌讳外人躺在主人床上,庄主马上就说:「你们这是国民党作风,我通知共产党,把你们抓起来,看你们还来不来这一套。」

这下可把我们吓坏了,我立刻打圆场说:「老大爷可别这样!我们马上走!」

幸好他把话说出来,如果他不说,然后暗中通知共产党,岂不把我们葬送在此。来台湾后,邱增鉴还向我提及这段往事,真是不堪回首。

稍后才到沈阳,不过两脚都起了无数水泡。

我母亲、太太和三个小孩,此时也在同志率领下,往沈阳走。他们比我更辛苦,因为母亲缠小脚,手上还抱著刚出生不久的老三,我太太则背著老二,老大四岁多一点,只好自己走。我母亲和我太太还教老大,如果有人问我们姓什么,就说姓「王」。

有一天,共军见我老大活泼可爱就问他:「小朋友,你姓什么?」老大就说:「我姓王。」共军又问叫什么名字,老大脱口而出说:「我叫梁大本!」这下露出马脚,幸好共军没有再问下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我母亲他们经过千辛万苦才赶到沈阳,与我会合。

⊙穷到连吃饭钱都没有

我们从四平出来时,只求保住性命,没有带什么财物,到了沈阳后,一毛钱都没有,生活顿时成了问题。还好我要到南京立法院开会,东北行辕赠送我五万元流通券,领了这笔钱,刚好可以到北京。当时正值三月下旬,天气不是很冷,一位朋友替我做了一件风衣,足以御寒了。我们搭乘关中的父亲关大成所包租的飞机到北京。

到北京后,天气渐渐热了,由於手头拮据,我就到估衣铺买「施维尼」西装,却被讥笑说这是给死人穿的估衣。我们本来可以从北京搭飞机直飞南京,因为当时中央可以替我们付一半的机票钱,可惜我实在凑不出另一半的钱,只好改搭招商局的轮船。

我们从天津上船到上海,一同南下的有房殿华、谭学融(监察委员翟宗泉之岳父),然后再从上海换搭火车到南京。此时已经是民国三十七年五月,正好赶上立法院开会。

到南京时,连吃饭钱都没有,必须先至立法院领钱,才有饭吃。稍后分配宿舍,我们被分配在下关和平门附近。有钱的立法委员自己去买房子,或租比较舒适的房子,我们这些没钱的就只好几家挤在一幢楼房中。我分配在一楼边上,和李惠民、武誓彭等四、五家人住在一起。

当时一方面是经济情况实在太坏了,另一方面东北的流亡同志几十位来投靠我们,我太太每天从早到晚得为他们准备饭食,来一批吃一次,再来一批又吃一次。直到晚上八、九点,才有得休息。后来,实在是经济情况不允许,我们只好把这些人送到政工训练班受训。

就在此时,我太太又怀孕了。迫於生计,本来不想生下来,但是如果要堕胎,需二十块美金,我连这些钱都没有。正在四处筹钱时,碰到包一民,他说:「你就让她生了吧!这样对身体也不好啊!」就这句话,把我的老四给救了。老四后来台大外文系毕业,嫁给马星野的儿子马上庚,是位杰出的物理学博士,可惜她结婚才三年,先生就去世了。

在南京这一年,生活实在太艰苦了,为了生活,我太太将仅有的手饰都卖光了。这一年间还经过金圆券贬值阶段,当时我们为了保值,私下买了一点面粉,结果面粉却被人给抢了。

最惨的是我们领了薪水后得快去买「大头」(银元)和美金保值。由於我和王大任、莫寒竹比较熟悉,有次我们领了钱就到新街口买十块美金。买好了,王大任才发觉他弄错了。我们买十块美金,就给对方等值的钱。

王大任自有十块美金,向对方买二十块面值的美金钞票。结果他把自己的十块美金钞票给了对方之后,又再付二十块美金等值的金元券给人家。这不但给对方等值的钱,还把十块美金也送给人家。

为此他还埋怨我们两个走得太快,让他忙中有错。试想,堂堂一位国会议员,竟然为了生计,去做这种事,不然那个月就没办法撑下去!

[下略]

◇以上摘录内容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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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共围攻四平街时,为国军所俘虏的北朝鲜共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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