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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满尸体的河流 血的神话1 第一章

—《血的神话》:公元一九六七年湖南道县文革大屠杀纪实

作者:

1谭合成的书

周实

谭合成的《血的神话——公元1967年湖南道县文革大屠杀纪实》出版了。当我拿到这本书时,多么厚的一本书啊,我第一句是声感叹:这事终于做成了!从想做这事到做成这事,屈指算一算:一九八六年到二〇一〇年,二十五年过去了,做事不容易,由此可见了。

合成嘱我写点文字,我想我能写什么呢?我的思绪自然地回到二十五年前。那时,我年轻,三十刚出头,在《芙蓉》杂志做编辑。编辑部讨论选题时,我提出要抓纪实文学,最好是每期能抓出一个,篇幅五万字左右。道县文革大屠杀作为拨乱反正的典型自然也就列入了。而合成在当时正好借调到编辑部,且他又会写,尤其擅长报告文学,自然就是不二人选,于是,这个光荣的任务也就落到他的身上,这就是所谓缘分了。

五万字,他完成了,可惜,却没能发出,于是,才有了这本书,有了这个五十万字,这就是所谓宿命了。

当我拿到这本书时,我说出的第二句是:这是一件伟大的事。我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这是一份纪实,一份详细的档案纪实,不但保存下来了,而且公开出版了,谁都能够看到了。这事,以前不容易,今天仍旧很难得。合成做到了,不是伟大是什么?

多年以前,编《书屋》时,我也曾经约过文章专门探讨文革的问题,也有人曾质问我:什么不好约,为何约这些?文革是错误,文革是灾难,已经有结论,事情已经过去了,为何偏偏还要提?这样对谁有好处?我的回答是这样:重提是为了不要忘记,探讨是为了不再重犯,以免灾难再次发生,这样对百姓有好处,这样他们在今后若是再遇上类似的情况,就有可能打个问号:为什么要提这样的口号?为什么要搞这样的运动?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其背后有什么?其目的是什么?得利的会是谁?受损害的又是谁?我应采取什么态度?我自己有什么责任?这样多少能减少愚昧,使人能够更加像人。

我的回答非常简单,问题本身就不复杂,只要你还具有良知。

合成是具有良知的,所以,他能去做这事,而且,能够做成这事。

合成嘱我写点文字,我就写下这点文字,以表我对他的佩服。

血的神话

——公元一九六七年湖南道县文革大屠杀纪实

谭合成2

目录

序:鲜血使人猛醒杨继绳

几点说明

卷一

第一章浮满尸体的河流

第二章杀风卷地

第三章“贫下中农最高人民法院”杀人布告

第四章十类杀人的基本手段

第五章获得道县采访的机会

卷二

第六章1967•道县•大屠杀前夕

第七章祭刀

第八章寿雁区杀人概况

第九章拉开大屠杀的序幕

第十章传经送宝

第十一章在周敦颐的故乡

第十二章清塘区“8•17杀人动员大会”始末

第十三章一个公社书记的故事

卷三

第十四章营江“红联前指”成立

第十五章“8•21营江汇报会”

第十六章车头区“地富抢枪暴动”真相调查

第十七章血染的梅花

第十八章老先进遇到了新问题

第十九章上关公社的杀人现场会

第二十章不仅杀地富还要杀“叛徒”

第二十一章富塘公社不能承受之轻

第二十二章万家庄公社杀人概况

第二十三章写在东洲草堂的“杀”字

卷四

第二十四章杀人冠军蚣坝区

第二十五章沿河塘一日

第二十六章采访蚣坝公社杀人事件责任人

第二十七章蚣坝公社冠中冠

第二十八章白骨累累的矿坑

第二十九章要活命就得变成野兽

第三十章做梦都没想到会杀孩子

第三十一章夜夜噩梦

第三十二章杀了也不嫁

第三十三章涂石匠的被革命家史

第三十四章一个中游水平大队的杀人情况

第三十五章清溪区杀人的来龙去脉

第三十六章区武装部长亲临杀人第一线3

第三十七章县委组织部长指示杀人

第三十八章柑子园贫下中农高级人民法院正式挂牌

第三十九章跃进大队放出杀人“卫星”

卷五

第四十章营江政法工作会议

第四十一章祥霖铺区突击杀人三天

第四十二章千斤重担我担承

第四十三章不甘落后的杀人亚军

第四十四章一个大队支书的故事

第四十五章三个弱女子的血泪控诉

第四十六章党叫干啥就干啥

第四十七章仙子脚区为何杀人最少

第四十八章桥头公社万人杀人现场会

第四十九章最后一个殉难者

第五十章正岗头现象

卷六

第五十一章6950部队进驻道县

第五十二章艰难的制止

第五十三章采访“革联”头头刘香喜

第五十四章采访“红联”头头贺霞

附录一道县文革中被杀人员基本情况统计表

附录二道县(36个乡镇)文革杀人事件、时间统计表

附录三关于与“乱杀风”有牵连的干部的一些情况

卷七

第五十五章寡婆桥的传说

第五十六章你热爱党,党会杀你?

第五十七章占甲小学杀了六名教师

第五十八章讲真话的代价

第五十九章两个“右派”家庭的覆灭

第六十章生命的奇迹

第六十一章杀场余生者说

第六十二章老天爷都在哭啊

第六十三章浮出水面的石头

第六十四章人性的繁复幽暗

第六十五章道县出了个李念德

第六十六章一栋大屋与一群人的命运

第六十七章“告状油子”是怎样炼成的

卷八

第六十八章“开大锅饭”

第六十九章支部书记杀贫协主席

第七十章大义灭亲的女民兵

第七十一章铁姑娘刀劈18人

第七十二章人兽之间

第七十三章血海拾遗

第七十四章一个老地主的“坦白交代”4

第七十五章遭遇被害者遗属堵门告状

第七十六章喝酒误事

第七十七章道县周围十县市文革杀人概述

卷九

第七十八章夜奔省城

第七十九章华国锋的指示

第八十章“9•23大武斗”

第八十一章大屠杀揭盖子学习班

第八十二章天意从来高难问

第八十三章牢狱生活

后记5

鲜血使人猛醒

杨继绳

我从来没有为别人的书写过序这一类的东西,因为,一我算不得什么名人,二也没有那么高

的水平。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读书人,一个普通的记者。可是当谭合成的长篇历史实录

《血的神话:公元1967年湖南道县文革大屠杀纪实》(以下简称《血》)摆在面前时,我

决定破例为它作序,因为在《血》中我又认识了一位讲真话、求真理的同道者。在中国大陆

进行这样的调查、采访,写这样的书要冒多大风险、承担多大政治压力,我深有体会。说一

些常识性真话的人被视为“异类”,或者被誉为“特别勇敢”,打算讲真话、求真理的同时

就作好种种应对不测的思想准备,这不能不是我们所处时代的一大悲哀。

《血》的初稿写于24年前的1986年,由于工作关系,谭合成有缘接触到发生在公元1967

年湖南道县及周围十县市的文革大屠杀的大量机密资料,并将之实录在案;同时也因为这场

命运的遭遇而被“负上了一副沉重的十字架”,甚至生活的轨迹也因之发生改变。此后,作

者多次赴道县采访相关人事,核实、订正、补充原稿。本稿是2007年道县文革大屠杀四十

周年前夕完成的,与原稿相比,从某种意义上说有了一个质的飞跃。二十余年来,作者一直

通过各种努力,试图将这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的真相公诸于世,以期全民族的反思。附带说

明一点,目前流传于海内外的关于这场大屠杀的资料大部分源自于谭的调查与采访,但只是

冰山一角,更深和更多的东西还在本书之中。

这篇长达五十万言的历史实录,是用实录实证的方法写成的,让事实说话。谭合成虽然没有

经过系统的社会科学训练,但他的研究方法却完全符合现代社会科学研究的基本要求。作者

搜集的资料多达数百万字,仅案例就有近400个,采访了几乎所有同意接受采访的关键人物。

正因为有如此翔实的资料作为铺垫,作者下笔倒也干脆利索,少见颇费踌躇的痕迹。作者以

大量珍贵的原始资料乃至本身文革中的经历为依据,清理正在被遮蔽的史实,引领人们重返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现场,回顾一个有着悠久文明史的民族如何在群体的疯狂中堕入野蛮状

态。

在道县大屠杀中,有九千多无辜者死于非命,其惨烈程度,令人毛骨竦然。作者将道县大屠

杀的杀人手段归为十类:1.枪杀;2.刀杀;3.沉水;4.炸死;5.丢岩洞;6.活埋;7.棍棒打死;

8.绳勒;9.火烧;10.其它。仅这些抽象的名词便足够叫人心惊胆战,而其间对人类良知和精

神的杀戮更在其上。由于职业的原因,我对人性的缺陷和社会的黑洞可谓所见颇多,但书中

的内容依然让我十分震撼,大量细节不忍卒读,而这些细节又因为不经中间环节直接出自亲

历者自己之口而更加直刺人心。作者不仅是揭开了一个被千方百计包裹的民族脓疮,更是切

开了一个机体癌症的病灶,探索的触角直抵“伟大革命”的本质。道县大屠杀怎么发生的、

何以会发生、它的源头究竟在哪里,是本书始终在探求的一个主题。根子早已深埋,蛛丝马

迹随处可见。大量史料表明,道县文革大屠杀绝对不是文化大革命的一个极端的偶然事件,

它不会因为某个偶发事件、某个人和某一群人的作为而引发。文革中,全国出现了多起与道

县大屠杀类似或者不类似的杀人事件。仅以首都北京为例,公元1966年的“红八月”,红卫

兵小将就打死1,772人,从时间看比道县大屠杀还要早一年,血腥恐怖同样惊心动魄。深

入揭开这一系列历史事件的真相,我们这一代人没有权利将责任推给后人。更不能让后人因

为我们的失忆而受到欺骗。

朱厚泽先生曾经对我说过:“一个失去记忆的民族,是一个愚蠢的民族,一个忘了历史的组

织,只能是一个愚昧的组织,一个有意磨灭历史记忆的政权,是一个非常可疑的政权,一个

有计划地自上而下地迫使人们忘却记忆的国家,不能不说是一个令人心存恐惧的国家。”这

本唤醒人们记忆的书,可以作为试金石,它在中国的的命运将告诉人们:我们的国家和民族

现在到底处于一个什么样的状况。6

《血》由于大量亲历者的口述实录而呈现庞杂斑驳的原生态,内涵因此更加丰富。书中不但

有大量被杀者的言行与生存状态,也有大量杀人者的言行与生存状态,还有既非被杀者也非

杀人者却被卷入其中的某些人的言行与生存状态。这种多角度的描述,不仅使普通读者对道

县惨案以全方位、多侧面的了解,也给后来的研究者提供了十分可贵的资料。

道县大屠杀这一惊天惨案的根本原因是制度。多年来,人们用“封建社会”来描述中国几千

年的政治制度。实际上,自秦始皇以后,中国不是封建社会,而是专制社会。而和毛泽东

应的是极权主义(totalitarianism)社会。极权主义以强有力的中央统治为特征,试图通过强

制和镇压,对个人生活各方面进行控制和指导。极权主义把整个社会囚禁在国家机器之中,

它垄断经济,垄断政治,垄断真理,垄断信息。通过这“四个垄断”,政权对人民的整个生

活实行无孔不入的统治。

在这样的极权制度下,一部分人(中国总人口的百分之五以上,也许更多)被定为政治贱民

(地、富、反、坏、右、资及其其家属),通过政权机器所控制的一切舆论工具,年复一年、

日复一日地对这批政治贱民不断妖魔化,使他们处于“众人皆曰可杀”的境地。这些没有任

何抵抗能力的政治贱民是阶级斗争的靶子,一有政治运动,他们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他们

的生命如草芥,如蝼蚁。那些不是政治贱民的人们,也是经济垄断、政治垄断、真理垄断、

信息垄断的受害者。他们只能知道政权让他们知道的,只能相信政权让他们相信的。他们是

政治愚民。他们还处于恐惧、贫困之中。由于无知和恐惧,政权指向哪里,他们就打向哪里。

道县惨案是政治愚民对政治贱民的屠杀,而背后操纵的是政治权力。谭合成的《血》中记录

了一位处遗工作组负责人与一名杀人凶手的一段对话,该负责人询问杀人凶手的杀人动机

时,该凶手竟理直气壮地回答:“上头叫我杀,我就杀。现在,上头叫我杀你,我也会杀。”

这种专制土壤培育出来的愚昧而又野蛮的奴性,闻之令人魂飞魄散。这就是极权制度下的人

性。

迄今为止,国内出版的“文革史”基本是官员的受害史,是造反派的作恶史。这样的“文革

史”也介绍了知识分子受害,却没有指出迫害知识分子的主使者是官员。文革初期受迫害知

识分子是被官员们“抛”出来的。有了被“抛”出来的样板,有了政权确立的政治标准,大

批知识分子随之受害。《血》向我们揭示了文革的另一个侧面,也许是更为重要、更为真实

的侧面:普通百姓的受害。从这个侧面,我们可以挖掘文革更深的层面。

文革前,官僚集团主宰着中国,官僚们依照等级享受着特权。工人、农民在名义上有着较高

的政治地位,实际上没有参与任何决策的权利;他们经济上被剥夺,虽然有着最低的保障,

但一贫如洗。广大群众对这种官僚体制极为不满。只要有人号召,就会起来“砸烂”这个“国

家机器”。毛泽东也对这个制度不满意,他也想改变它。关于毛泽东对这个制度不满意的原

因是多方面的:可能是民粹主义思想,也可能是乌托邦思想,可能是憎恶除他以外的官僚主

义,也可能是害怕权力的失落。毛泽东希望“砸烂”这个制度,想通过“天下大乱达到天下

大治”。他号召老百姓起来造官僚们的反。多年造神运动形成的毛泽东的神圣地位,加上老

百姓对官僚们的憎恨,毛泽东登高一呼,全国就出现了反官僚的呼天海啸。官僚们受到应有

的或不应有的打击,官僚体制一时土崩瓦解。没有官僚制度,社会就出现混乱。毛泽东拿不

出取代官僚制度的替代品,什么“巴黎公社”、“五七道路”,本来就不是有效的制度体系,

不可能用来收拾乱局。国家不能长期处于无秩序的状态。社会的需要,官僚们利益的追求,

毛泽东不得不向官僚们让步,原来的官僚体制逐渐恢复原态。一旦受过冲击的官僚们重新回到

权力宝座,原来响应号召造反的人们,就会受到一次又一次的报复:“一打三反”、清查

“五一六”、“清理阶级队伍”,都是冲着老百姓来的。而“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

案风”,只不过是毛泽东和恢复旧秩序的官僚们的较量。文革中各种政治力量时有沉浮,“城

头变幻大王旗”,今天这些官僚得势,明天另一些官僚得势。普通百姓如果站在得势者的对立面,

就要挨整。“站不完的队,请不完的罪,写不完的检查,流不完的泪。”文革中流传的这首

民谣正反映了老百姓的处境。7

十年文革结束,三十年改革开放。还是沿袭了文革前的官僚体制。还是官僚主宰着中国,官

僚是中国的主人;还是下级对上级依附,下级对上级效忠。改革以后的官僚体制比文革前也

有不同之处:官僚们掌握的财富更多,他们的享受远远超过了改革以前的官僚;官僚们除了

继续享受特权以外,还利用手中的权力追求利益最大化;改革以前的官僚还用理想的旗帜来

掩盖利益,今日的官僚完全不需要理想的旗帜作掩护,赤裸裸地、肆无忌惮地聚敛财富。三

十年的改革开放,中国的经济的“蛋糕”的确做大了,但官僚们占有的“蛋糕”最大份额和

最甜美部分,为改革支付成本的百姓们只能分享官僚们的剩余。政治上,老百姓没有参与决

策的权利,连改革前那套漂亮的、使心灵略有安慰的外衣也被剥去。这就是权力市场经济制

度:三十年改革造就的制度。它虽然走出了改革前的极权制度,但与民主制度还有相当的距

离。在这种制度下,权力的贪婪和资本的贪婪恶性结合,不可能有社会公正,也不可能有和

谐。

鲜血不会创神话,但鲜血会使人震惊,会使人猛醒。猛醒的人们推动了改革开放。改革开放

使政治贱民得到了平等,政治愚民也开始觉悟。解放的政治贱民,觉悟了的政治愚民将会用

新的努力,一定会将官僚为主体的权力市场经济制度改造为民有、民享、民治的宪政民主制

度。

这就是重唤历史记忆的真正价值。8

几点说明

一、公元1967年夏秋之交,湖南道县及周围数县市发生了一场震惊世界的大屠杀,被杀者

九千余人,官方称之为道县文革杀人事件,民间则叫它“乱杀风”和“杀人风”。一位被称

为道县杀人事件“活化石”的人物,在写给中共中央和湖南省委的控诉材料中写道:“以上

材料若有一字不实,砍头示众。”而我的这篇历史纪实,则是在大量这样“一字不实,砍头

示众”或“若有虚言,愿负一切法律责任”的材料的基础上写成的。暮然回望,那些叫人泪

流满面的事件,那些令人心惊肉跳的情节,犹如天方夜潭,令人难以置信,然而它就是那样

切切实实地发生过,每一个人、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乃至每说过的一句话、每唱过的一

首歌都来源于真实的记载,既无臆造人物,更无虚构事件,亦无杜撰的名姓……可能有些人

的姓名用了某 XX或未点姓名,那多是出于非常善意的考虑。本文初稿中,由于某种需要用

了曲笔的人名、地名,这次重写时,都一律作了订正。如果还有差迟,则是因为当事人的记

忆无法那样准确或道县方言与普通话之间的差异造成的。总而言之一句话,所写的一切都是

木板钉钉,字字落在实处,而笔者所做的事情就是做一个尽可能忠实的记录者。

二、公元1984年5月,零陵地区成立了“处理文革杀人遗留问题工作组”,陆续抽调了一千

三百余名干部,从1984年6月始到1986年底,对1967年夏末秋初发生在道县及其周围10

个县市的杀人事件,进行清查、处理、安置工作(但不对外公开)。没有他们历时两年的辛

勤工作,我的这篇历史纪实根本无法完成。这个杀人事件实在太庞杂了!涉及的人和事实在

太多了!由于种种历史原因,云遮雾绕,真假混杂,要得云开雾散,水清见底,绝非任何个

人的力量可能做到。我们有幸采访了“工作组”的一些成员,这个机会应了天时、地利、人

和这不可多得的契机。感谢他们给我们提供了大量第一手材料――记录、资料和调查报告。

他们的工作使得我有机会站立在高坡之上,绝对不是制高点,俯瞰杀人事件的全貌,虽然隔

了时空的重重迷雾,无法看得那样真切,但那些使人一见而至死不忘的重要场景,还是被抓

拍下来。根据我们事先的约定,笔者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无权公开他们的姓名,因此

只能在此再一次深表谢意。

三、我对道县杀人事件先后曾做过多次采访和调查,最早也是最主要的一次采访在道县大屠

杀发生十九年后的1986年夏秋之交,历时一月有余。湖南省广播电台、电视台驻零陵地区

记者站站长张明红先生和我一起参与了采访。在这次“世界观和人生观经历了唐山大地震一

样震撼”(张明红语)的采访结束时,我与张先生约定,这篇纪实文字由我来执笔,我们共

同对文章可能产生的一切后果负责任。1986年9月我们以《血的神话》为题急就了一篇约

为10万字的报告文学,它实际上是应国内一家有影响力的大型文学杂志约稿而作,但由于

众所周知的原因,未能发表。此后又有多家出版单位有意出版,但……至今为止还是未能在

国内与广大读者见面。特别值得感谢的是工人出版社原《开拓》杂志社副总编辑岳建一先生,

他为了这篇历史纪实的发表做了大量工作,乃至付出了高昂的代价。他和我们一样,也被“负

上了一副沉重的十字架”。

四、本书原本不应由我来执笔写成。它应该是大量亲历者的回忆录或忏悔录,大量历史学者、

社会学者的研究文章,它应该在一个有权威性的编辑委员会审定下编撰而成。然而十年过去

了,二十年过去了,三十年过去了,甚至四十年也过去了,这些回忆录、忏悔录、研究文章

统统没有出现,更无从谈到集体意义的忏悔和真正意义的精神复活。很多应当对民族的未来

祖国的前途负有更多责任的人在铁的事实和血的启示面前,坚决地闭上了眼睛!

知情者和幸存者正在一天比一天少地消失着。我们该怎么办?

那些不愿意回忆的人,希望时间能把所有痕迹消灭殆尽。我们该怎么办?

作为一个对别人灾难的旁观者,我,那样真切地看到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一群人对另一群

人所做的一切,那样恐怖,那样血腥,那样骇人听闻,那样丧失人性,几乎到了我们智力难

以理解的程度!我不由自主地扪心自问:如果置身于当时当地,会是杀人者还是被杀者?这9

确实令我不寒而慄!既然命运让我窥视了这一切,我就无权保持沉默!除了把真相说给这个

世界听之外,我别无选择!无论如何,不能让后代人认为我们这一代人是文过饰非的、是善

于遗忘的、是麻木不仁的、是庸碌无能的、是沉默寡言的、是愚蠢的、没有灵魂和尊严的!

本文写给一切关心中国命运之人士。

但愿本文无欺于死者,无负于生者,无愧于来者。10

卷一

第一章浮满尸体的河流

第二章杀风卷地

第三章“贫下中农最高人民法院”杀人布告

第四章十种杀人的基本手段

第五章获得道县采访的机会11

第一章浮满尸体的河流

在中国的中南部有一个湖南省,在湖南省的南部有一个历史悠久、物产丰富、人文荟萃的县

城--道县。

道县位于潇水中游,南岭北麓,东接宁远县,南邻江华、江永县,西靠广西全州、灌阳县,

北连双牌县,是为六县交通枢纽。如果坐飞机向下俯瞰,你会看到一个四周青山环绕,中间

水网交错,状如一片葱绿树叶的盆地。东边是把截大岭,东南是九嶷山系,南边是铜山岭,

西边是都庞岭,其主峰韭菜岭海拔2009.3米,为湖南第二高峰。大大小小63条河流呈叶脉

状流经盆地,其主要河流有6条:潇水、洑水(宜水)、淹水(永明河)、泡水(蚣坝河)、

泠水(宁远河)、濂溪河。整个水系分布情况可概括为“六进一出”。一进一出是潇水(潇者

清且深也),发源于蓝山县野狗山南麓,经江华、江永,从道县审章塘乡红星村入境,南来

北去,几乎正好将道县分成对称的两半,到梅花乡的申尾村出境,流入双牌水库,然后经双

牌至零陵的苹州注入湘江。它是道县水系的主干流。其余五进是濂溪河、永明河、宁远河、

泡水、洑水等支流,从东西两侧呈叶脉状汇入潇水。弄清楚这点非常重要,这样你才会明白,

1967年发生大屠杀的时候,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尸体沿潇水而下,流过道县县城(据好事者

统计,最高峰时,一个小时内有近百具尸体流过,平均每分钟1.6具),汇入双牌水库。以

至双牌水库大量的鱼因吃死人肉而胀死,恶臭的尸体拥塞大坝水道,发电站半年不能发电

(发电)。

既然说到双牌水库,不妨再多说几句。数百具尸体一下子涌进这个中型水库,水都变了颜色,

浮着一层腥红油腻的物质。农历七八月天,正是湘南一年中气温最高的季节,太阳一曝晒,

“焚风”一吹,水库里恶臭熏天,几里地外都能闻到。怎样清理库区的浮尸,成了一个叫人

头痛的大问题。当时的决定是安排四类分子子女来清理。这样做有三条好处:一是打击了阶

级敌人的嚣张气焰;二是有利于四类分子子女思想改造;三是净化了库区环境,还双牌水库

一个山青水秀的本来面目。

笔者的一位朋友,零陵地区很有名气的作家杨××,讲述了他在道县大屠杀期间的亲身经历。

杨作家,双牌县人,家庭出生富农,当年正好17岁,初中毕业后缀学在家务农。道县杀人

风刮到双牌后,双牌也杀了不少人,杨××和他的家人比较幸运,没有被杀,他被大队安排

到水库去出义务工。说起来要做的事情其实也蛮简单的,就是驾着划子(木船)把死尸拖上

岸,挖个坑埋了。虽然臭气熏死人,但埋别人的尸体总比自己的尸体被人埋要强多了。某天,

杨××站在岸边向水库里一看,十几具尸体围成一个圈,浮在水面上,远远望去就像一朵开

了的花。我们未来的杨作家连忙驾着小划子前去清理。划近一看,原来这十几个人是被一根

铁丝穿了琵琶骨串在一起,故而围成一个圈分不开,用撑船的竹篙一钩,其中翻过来的一具

女尸怀里还抱了个尺把长的婴儿。

尸体源源不断流来的潇水河是充满了母性的河流,它是南岭山脉挤出的乳汁,滋养着两岸万

千生灵,即使山洪暴发的日子,也从不肆虐成灾。它是一条美丽的河流,江水平缓澄清,湛

蓝凝碧,两岸树木成荫,江中河洲成串,像一串翡翠明珠散落在碧波荡漾之中。这条南方的

河流就像它两岸的子民一样平实、憨厚、波澜不惊。河流中,常有一些打鱼的渔船和运送木

料的散子排驶过。那些散子排上总站得有一个或粗壮或精瘦的排客佬,只穿一条米袋子裤,

或干脆一丝不挂,在太阳下心安理得地裸露着古铜色的皮肤、光溜溜的身子。手中攥着一根

长竹篙,竹篙的一头包着一个尖尖的带弯钩的铁头。看见岸边上那些洗衣、洗菜的堂客、妹

崽们,便叉开双腿,腆起肚子,嘶着喉咙打起粗野的山歌,调笑着,惹得那些堂客、妹崽们

和他们对骂。可是,现在排客佬和洗衣女都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具具肿胀得像水牛一

样的尸体,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的独单飘流,有的被索子(绳子)或铁丝串在一起,像柳

条串鱼一样。浮尸多的那几天,河面上浮着一层暗红的油腻。这使得潇水河尤其感到不舒服,

自有它的那一天起就习惯了自己很清很清的豆绿色,不习惯其它的颜色,也不习惯那些航船、12

渔舟、散子排之外的东西,于是,它在那些乱石磷峋的小河湾,那些水淹了的柳树林子,那

些河洲的沙滩上,不断地把这些尸体抛开,似乎是在逃避某种责任。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

它什么都不知道,亦或是像抚育它的大山一样什么都知道却守口如瓶。

这些沿河而下的尸体,常常是裸体的,有的仅剩下些布条丝丝缕缕的挂在身上,大多数骨骼

折裂,或肢体残缺(最常见的是没有头颅)。要辨认出他们是谁,非常困难,饥饿的鱼群已经

把他们的脸啃得乱七八糟,眼睛剩下两个深窝,嘴巴变成可怕的大窟窿。这些嘴曾经大段大

段的背诵过毛主席语录,曾经无休无止地向革命人民请过罪,曾经能够非常愉快的欢笑和非

常悲哀的叹息,现在已经全都无能为力了。

起初,尸体流过县城道江镇时,观者如堵,人们瞠目结舌,骇然惊讶,议论纷纷。见得多了,

又觉得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像突然刮起一阵飓风,摧倒了一棵正在砍伐的树。尽管

谣言四起,说法各异,但这些尸体是什么人和为什么而死,却是一个众所周知的公开的秘密。

人们不再去关心河里的那些尸体了,看见了也会很快地走开去,因为天气很热,尸臭非常难

闻,还因为……他们也隐约感到自己有可能要杀人或被人杀了。

有些人跃跃欲试,有些人惶惶不可终日。

在这里,道江镇也遇到了一个与双牌水库有几分相似的问题:那些尸体并不全部规规矩矩沿

江而下,流出道县,流入双牌水库。有些搁浅到城镇的渡口边、码头上、涵洞口,散发恶臭,

既不卫生,又影响市容。地理位置紧靠河边的解放街道居委会首当其冲。问题十分实际,不

解决不行。像双牌水库那样安排四类分子子女清理,在县城里实施起来有难度。解放街道居

委会只好花钱雇了个癫子(精神病患者)来搞卫生。癫子要做的事比双牌水库四类分子子女的

更简单,拿一根长竹篙把搁浅在岸边的死尸赶出去,让它顺流而下,流出道江镇,就算完成

任务。对于这个癫子,道江镇很多老人至今仍有记忆。癫子姓名已经失考,都喊他“黑癫子”,

年纪也很难分辨清楚,看上去约在30至50之间,又黑又瘦,胡子拉碴,背上披个破棕丝斗

笠,身上只穿一条蓝不蓝黑不黑的破短裤,一天到晚举着一根长竹篙在河边赶尸。据说“黑

癫子”是个桃花癫,特别喜欢赶女尸。一些小乃崽(孩子)又特别喜欢逗他玩,看见一具男尸

谎说是女尸,唤“黑癫子”去赶。“黑癫子”屁颠屁颠跑过去,发现上当,便举起竹篙骂骂

咧咧地要扑这些小麻拐。小乃崽们一边跑一边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由于学校停了课,家长们又都忙着搞文化大革命,这帮无人管的孩子,一天到晚在外面疯

野。他们跑到建有寇公楼的古城墙上,眺望绕城而过的潇水和濂溪河,数着漂浮江面上的尸

体,比试目力。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一共七个。”一个孩子说。

“不对,是八个。”另一个孩子反驳道。

前面我们已经说,潇水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河洲特别多,靠近道江镇就有两个著名的河洲,

上为西洲,下为东洲。站在寇公楼上,两洲皆在目内。此楼是北宋天禧年间贤相寇准贬道州

司马期间修建,是道县著名的古迹之一。当年寇准曾手书“望太平”三字横额悬于楼上,寄

托儒家先贤“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理想。1966年,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红卫兵“破四旧”将其捣毁一空。虽颓垣断壁,但空楼尚在。

尸体从长满桔树的河洲那边漂来,近了。坚持八个意见的孩子赢了,确实是八个:一具女

尸的背上驼着一个孩子……

而今这些孩子都已长大,忆及当年之事,恍惚如在梦中。

说起来这是道县文革杀人事件中根本不值一提的小事一桩,我之所以特别地写出来,是因为

继1986年的采访之后,我又先后两次去道县进行补充采访,多亏他们中很多人鼎力相助。

他们认为道县文革杀人事件不仅是道县人的耻辱,同时也是中华民族的耻辱,必须把它写出

来,以自省省人。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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