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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后中国怎样对待毛泽东的“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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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议》把毛泽东分为两个阶段:晚年的毛泽东和晚年以前的毛泽东。晚年是指搞文化大革命时期。晚年的毛泽是犯了严重错误的;在晚年以前的毛泽东是光辉的。《决议》指出:“因为毛泽东同志晚年犯了错误,就企图否认毛泽东思想的科学价值,否认毛泽东思想对我国革命和建设的指导作用,这种态度是完全错误的。”《决议》强调,“毛泽东思想是我们党的宝贵的精神财富,它将长期指导我们的行动。”说《决议》是一部历史决议,不如说它是一部政治决议,是对当时面临政治问题的折衷和妥协。

毛泽东的遗产

1976年9月9日,毛泽东逝世了。在他逝世27天以后,他的夫人江青和其他三位文革领导骨干被捕。持续十年的文革随之结束。

文革结束以后,毛泽东留下了的遗产很丰富,他主要的遗产是建立了一个统一的、强大的、高度集中的政权。在这一点上,他超过了秦始皇汉武帝。他的遗产中有两大问题,一是贫穷;二是专制。这两大问题都有深刻的制度背景和意识形态背景。当时人们普遍认为,中国人在短时期内很难解决这两个问题。然而,三十多年后,中国的变化超出任何人的想象。中国是怎样从文革困境中走出来的?毛留下的问题是不是真正解决了?今天我就这个问题试作探讨。

一,毛泽东的经济遗产

1949年以后,结束了长期的战乱,在和平环境下,基数很低的国民经济,自然有一个快速的增长〔1〕。但是,和发达国家相比,综合国力的差距越来越大。1955年中国的国民生产总值占世界的4.7%,1980年这个比重下降到2.5%。1976年,中国外贸进出口总额为134.4亿美元(按当年汇率折算),不到世界贸易总额的0.7%。〔2〕

物资极度匮乏。粮、布、糖、肉、蛋、自行车、手表、缝纫机等生活必需品都凭票供应。各种票证成了比人民币更为重要的“特种货币”。

国家通过工农产品价格“剪刀差”〔3〕从农民身上积累工业建设的资金,从而把农村推向贫困。农业集体化运动及随后的人民公社挫伤了农民的积极性,农村的生产力遭到严重破坏,全国人均粮食产量1956年为310公斤,1960年下降到215公斤。直到1978年才达到320公斤,整整徘徊了22年。从1953年实行统购统销以后,一直到七十年代末,中国农民基本上没有吃饱过。

七十年代末,中国的农村一贫如洗。不仅农民家中一无所有,连村子周围的树木都被砍光,成了光秃秃的“和尚村”。生态环境遭到破坏。

1978年,全国农民每人平均年收入仅有76元(按当年汇价1美元1.72元人民币计算,合44.2美元,平均每天0.12美元〔4〕),其中两亿农民的平均年收入低于50元。1978年,中国农民中,有1.12亿人每天能挣到一角一分钱,1.9亿人每天能挣一角三分钱,有2.7亿人每天能挣一角四分钱。另有一些农民辛辛苦苦干一年不仅挣不到钱,还倒欠生产队的钱。〔5〕1978年,生活水平不如1950年代前期(即农业集体化以前)的农民约占农民总数的三分之二,约有三分之一的农民吃粮水平不如1936年。〔6〕

在毛泽东时代,城乡差别很大。那么,处于城乡差别有利的一方的城市居民是不是比较富裕呢?不是。1975年,我在天津调查时发现,工厂生产第一线70%以上是二级工,月薪为41.5元(按当年汇率1.97计算,为21美元),再没有其它收入。居民家庭没有任何财产,成了名符其实的“无产阶级”。手表、自行车、缝纫机这些基本生活用品是城市居民梦寐以求的“三大件”。

城市居民的居住条件极端恶劣。在天津,我走访了不少工人家庭。祖宗三代人挤在一间十多平方米的破旧平房里的情况十分普遍。1950年,天津人均住房面积3.8平方米,1972年,天津人均住房面积下降到3平方米。五十年代初为工人修建的工棚式临时住宅,一直住到八十年代。

工人工作环境很恶劣。1972年9月14日天津劳动卫生防治院向我提供了一个调查材料证明,工人劳动保护很差,职业病很普遍,不少工人因工中毒。天津化工厂电解车间85人中有76人汞吸收,占总人数的79%。

几十年来,中国的工人、农民、知识分子辛勤劳动、节衣缩食,为什么还这么穷呢?

这是因为:消灭了私有经济,实行以国有经济为主体的计划经济体制,由国家政权直接组织经济活动。

在这样经济制度下,国家垄断一切经济资源,严密控制一切经济活动,全部国家经济机构是一架大机器,是一架使几亿人都按照最高指令工作的机器。在这架大机器里,控制中枢集中老百姓的劳动成果,由中枢支配,对老百姓的生活资料实行各种形式的配给制。

计划经济体制在技术上缺乏可行性〔7〕。在资源配置上用人们的主观判断来代替经济运行的客观规律。计划决策失误不断地造成巨额浪费。更重要的是,在计划经济体制下,直接生产者和管理者没有自己的独立利益,没有自由活动的可能。懒惰之风盛行。进取心和奋斗精神被挫伤。智慧和才能被窒息。创新精神被压抑。经济机体失去了向前发展的内在动力。

计划经济就是命令经济。要使最高当局的经济指令畅通无阻,就必须实行高度集中的政治制度。为了使最高当局的指令不受干扰,就要清除“噪音”和“杂音”,实行舆论一律。

二,毛泽东的政治遗产

在王权专制时代,由于交通、通讯、武器落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不过是皇家的愿望,皇权很难经常深入到版图的每一点上,还有荒蛮之地,化外之民。在毛泽东时代,由于有了现代武器、现代交通工具、现代通讯技术和组织手段,国家的权力深入到一切边远的乡村、一切山野角落,深入每一家的家庭生活的方方面面,深入到每一个人的大脑和肠胃。行政权力的扩张,已经达到了极致,到了无可复加的地步。

这种高度集中的政治体制是靠中国共产党的绝对领导来实现的。中国共产党是一个世界上人数最多的严密组织。在“个人服从组织,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的纪律约束下,党内不同意见很难表达,对党的领导人的权力制衡和监督力量很微弱。

中国共产党成千上万个党支部,深入到每一个工厂的车间、班组和广大农村的田头、地角,深入到所有的机关、学校和一切单位。在每一个基层单位和各级政权机构,党组织都凌驾于行政领导之上。而各级党组织,第一把手又凌驾于组织之上。书记当家,委员们对书记如众星拱月。行政领导人对书记俯首听命。党政不分,以党代政,权力高度集中于党,而党权又高度集中于主要领导人的手中。

由于对各级领导人缺乏监督,特权就不断发展。官僚特权造就了严重的官民矛盾。毛泽东发动文革的初衷之一,是想解决官僚特权问题。然而,他不是建立权力制衡制度来阻止特权,而是用没有制衡的最高权力来制止官僚的特权,当然不会有好的结果。“文化大革命”以后官僚特权进一步发展。

政治遗产的灵魂是理论遗产。毛泽东的理论遗产是“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这个理论的核心内容是在共产党已经掌握政权之后、特别是在经济上已经消灭了阶级以后,还要以阶级斗争为纲,不断开展阶级斗争,甚至进行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大革命。

毛的理论遗产构成了当时的意识形态。多年来,为了将意识形态灌输到每一个人的心灵深处,就施行严密的舆论控制。一方面封锁了来自境外的一切理论和信息,另一方面又全面否定了中国传统的道德标准。最高权力中心既垄断了信息,又垄断了真理。一切社会科学研究机构,都集中智慧,全力论证党政策、路线的正确性;一切文化艺术团体,都极尽才华,歌诵党和领袖;一切新闻机构,都夜以继日地发布证实党英明、正确的新闻。从幼儿园到大学,都把树立学生的共产主义世界观当作第一任务。除了社科、新闻、文艺、教育的强力灌输以外,组织灌输更为有力。通过组织手段一层控制一层,一层效忠一层。一次又一次的政治运动,成百上千次的大小会议,表彰和批评,奖励与惩罚,把人们的思想引上了单一的轨道。一切与党的意识形态不同的看法都被“格式化”,从而实现了全国人的思想“一体化”,实现了“全体一致地喜笑怒骂”。

◇文革结束后中国的政治光谱

文革结束后,人们期待改变极度贫困和极端严酷的政治,期待一场大的变革。

然而,变革的方向和深度,要由当时中国各种政治力量的合力来决定。文革结束以后,有四股政治力量企图按自己的意愿左右中国未来的道路。

第一种力量是,政治和经济都维持毛泽东晚年的路线,即政治上坚持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经济上坚持计划经济体制。

粉碎“四人帮”,使得这股力量大为削弱。但是,粉碎“四人帮”的人,并不一定都反对“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也不一定都反对计划经济体制。由于多年意识形态的灌输,毛晚年的路线在干部和群众中还有一定的基础。

第二种力量是,政治上坚持社会主义制度,坚持原来的意识形态,坚持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和无产阶级专政。经济上走五十年代的路。

持这种态度的人们的主张,在政治上松动一些,经济上回到五十年代。他们认为,计划经济没有错,只是执行中没有搞好。当然,五十年代国有经济集中得太多,统得太死。所以,他们主张,在计划经济制度的前提下,允许搞一点市场调节,这就是“计划经济为主,市场调节为辅”。中共中央副主席陈云是这一主张的代表。

第三种力量是,政治上坚持社会主义制度,坚持原来的意识形态,坚持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和无产阶级专政。经济上放弃计划经济体制,走市场取向的改革。

持这种看法的人对计划经济体制的弊端有较深刻的认识。但在文革结束之后,还没有人敢说放弃计划经济体制,也没有明确提出搞市场经济。只是要求“发展商品经济,建立与商品经济相适应的经济体制”。到八十年代中期以后,才明确提出改革要以“市场取向”,到九十年代初期才提出搞“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中共中央副主席邓小平是这种力量的代表。

第四种力量是,在经济上放弃计划经济体制,搞市场经济;在政治上放弃无产阶级专政,实行民主政治。这是一种主张彻底的改革的力量。这就是自由民主派。文革刚结束时,这种看法是大逆不道的,因此,在主流社会,在体制内,没有人提出这种主张,只是在民间和少数知识分子有这种主张。

这四种力量排成系列可以形成中国自左到右的政治光谱。最左为“四人帮”的残余力量和坚持毛晚年路线的人们,最右为自由民主派。这个光谱是连续的,在这四种力量之间,还有中间地带。这个连续的政治光谱中,有两处能量最强,这就是邓小平为代表的第三种力量和陈云代表的第二种力量。中国的前途不是由每一种力量单独决定的,是由四种力量角逐中形成的合力来决定。

前三种力量,虽然在经济改革方面有分歧,但在政治上都是坚持毛留下的制度,即坚持共产党一党专政;只有第四种力量主张建立民主制度。在第四种力量比较弱的时候,前三种力量围绕经济改革的目标相互斗争。一旦第四种政治力量对共产党的领导地位构成威胁时,前三种政治力量就联合起来共同打压。

◇如何摆脱历史惯性

如何处理毛泽东的遗产,在当时是一个十分棘手的难题。

继毛泽东之后,作为最高领导人华国锋,对解决这个难题没有大的建树。1976年10月26日,他对中央宣传口负责人谈揭批“四人帮”时说:“凡是主席点过头的、批(示)过的不要去批。”1977年3月14日,他在中央工作会议上的讲话中说:“凡是毛主席做出的决策,都必须维护;凡是损害毛主席形象的言行,都必须制止。”1977年2月7日“两报一刊”联合发表的社论《学好文件抓好纲》中提出:“凡是毛主席作出的决策,我们都坚决拥护,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这就是著名的“两个凡是”。这篇社论是由中央理论学习组起草的,显然体现了中共中央最高层的意图。华国锋还发表文章,提出“把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进行到底”〔8〕。

尽管华国锋下台时加在他头上的几条“罪状”十分牵强,尽管在他主政的两年多时间里,开放和改革已经提上了日程,深圳经济特区已经在酝酿,但是,“两个凡是”的负作用还是不能否认的。

“两个凡是”的提出无疑有历史惯性的作用。多年灌输的意识形态为毛的体制作出了合法性的注释。多年靠这种意识形态维持权力的官员,不少人支持毛的体制。大批对这种意识形态深信不疑的政治愚民,也是毛体制的盲目支持者。对毛泽东的迷信已经深入到很多人的细胞和血液之中,谁敢说毛主席的话不是真理?谁敢对“最高指示”有半点迟疑?当时,挑战毛泽东的体制就会危及身家性命。华国锋虽然有抓捕毛夫人江青的勇气,却没有摆脱历史惯性力量。

在“两个凡是”的约束下,华国锋提出了“抓纲治国”的方针。抓纲,就是抓阶级斗争这个纲。当时阶级斗争的具体内容就是,揭批查“四人帮”运动和“深入开展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治国,就是“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华国锋要求各地建设“大寨县”,坚持农业集体化,反对农村包产到户。

揭、批“四人帮”还是以阶级斗争的方式展开。揭、批“四人帮”的主要内容是,揭“四人帮”如何“阴谋夺取权力”。细分析一下,“阴谋夺权”并不是问题的实质。问题的实质在于,掌握权力以后把中国引向何处。也就是说,当时需要揭批的是“四人帮”的政治路线。这对华国锋来说,是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因为“四人帮”的政治路线,正是毛泽东的“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华国锋既要表示他是毛泽东的忠实继承者,他不仅不可能(至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批判这一政治路线,还要高举这一旗帜。于是,在揭批“四人帮”时出现了奇特的扭曲现象:说“四人帮”背叛了他们自己所极力坚持的思想路线——毛泽东晚年的路线。这种批判在政治和理论上形成了无比尴尬的局面。

当时的报刊的宣传逻辑混乱,牵强附会。说“粉碎‘四人帮’是毛主席关于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伟大理论的一次伟大胜利,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9〕说“揭出‘四人帮’反党集团,又一次证明毛主席关于‘资产阶级就在党内’的论断无比英明无比正确。‘四人帮’反党集团是党内资产阶级的典型代表,他们上台,就是资产阶级上台,修正主义上台,法西斯上台,资本主义复辟,我们党就要变修,国家就要变色……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就会丧失”〔10〕。说“‘四人帮’干扰了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强调要“深入批邓,继续反击右倾翻案风。”

在粉碎“四人帮”以后,新的冤案又不断被制造出来。1977年1月,北京青年李冬民等多人在长安街贴标语,要求邓小平出来工作,要求为天安门事件(即“四五运动”)平反,被以“反革命罪”逮捕,并被打成“反革命集团”。在辽宁旅大市,出现了要求为天安门事件平反的大字报,被定为“反革命事件”。吉林省长春市青年史云峰,在因“反革命罪”被捕两年以后,于1976年12月9日被处以死刑,立即枪毙。1977年4月16日,上海青年王申酉,因提出了自己的真知灼见,被枪决。江西女青年李九莲,因攻击林彪、同情刘少奇,关押了几年,1977年12月4日被枪毙。华国锋主政期间,全国处以死刑的所谓“反革命分子”四五十人。这些被杀的人,多数是思想解放的先锋。

“两个凡是”把毛泽东晚年的思想路线固定下来了。华国锋作茧自缚,他很难有所作为;“两个凡是”像一根绳索,它捆住了人们的手脚,中国不能前进。

当时很多人的政治注意力集中在两个问题上:一是为1976年的天安门事件平反;二是让邓小平出来工作。将天安门事件定为“反革命事件”和撤销邓小平职务都是毛泽东钦定的。要坚持“两个凡是”,这两个问题都不可能解决。

必须向“两个凡是”挑战。在高层,邓小平是向“两个凡是”挑战的代表人物。

当时向“两个凡是”挑战是有风险的。邓小平用政治智慧规避了风险。他用抬高毛泽东思想的话语来降低毛泽东思想的作用。他说:“我们必须世世代代地用准确的完整的毛泽东思想来指导我们全党”〔11〕。他在“必须世世代代地”这个豪华的包装中,用“准确的、完整的”这两个漂亮的却伸缩性很大的词语,替换了毫无伸缩性的“两个凡是”。他解释说:“我说要用准确的完整的毛泽东思想作指导的意思是,要对毛泽东思想有一个完整的准确的认识,要善于学习、掌握和运用毛泽东思想的体系来指导我们的各项工作。只有这样,才不至于割裂、歪曲毛泽东思想,损害毛泽东思想。”〔12〕

然而,怎样鉴别它的准确性和完整性呢?由谁来鉴别呢?如果没有客观标准,那只能靠新的超级权威作为最高裁决。这新的超级权威也可能根据自己的意志来裁决。送走了一个毛泽东,又再造一个“毛泽东”。这显然是不行的。于是,就开展了真理标准的大讨论。

什么是检验真理的标准?几十年来,都把毛泽东的话当做最高标准。判断一切事情的是与非,都看是否符合毛泽东思想。这已经成为不可动摇的准则。真理标准的大讨论,就是用社会实践标准代替毛泽东思想这个标准。这场大讨论是1978年5月11日《光明日报》发表一篇文章引发的。文章的题目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作者是孙长江、胡福明,署名“本报特约评论员”。时任中央党校副校长的胡耀邦,在推动真理标准大讨论中起了关键作用。

社会实践不像自然科学那样,在实验室里短期找到结论,它需要一个较长的历史过程才能够明辨是非。所以,“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一命题,包含着一个重要任务——真实地还原近百年来的历史过程,客观地总结历史经验教训。这就要颠覆几十年来官方按照意识形态的需要编定的历史教科书。执政者不允许这样做。这为进一步解放思想设置了障碍。

不过,真理标准大讨论还是破除了对毛泽东迷信。这个“现代迷信”禁锢了中国人的头脑二十多年。现在终于要砸碎精神枷锁!

◇一股汹涌的民主浪潮

枷锁一旦松动,就出现了势不可挡的汹涌浪潮。这浪潮猛烈冲击着几十年建立起来的思想堤防。其标志就是“西单墙”和理论务虚会。西单墙是民间的,理论务虚会是官方的。什么是惯性?牛顿惯性定律:如果没有外力的作用,物体会一直保持原来的运动或静止状态。对毛的体制和意识形态来说,民主浪潮就是扭转历史惯性的外力。

“西单墙”,是从北京电报大楼到西单路口的两三百米的一段临街墙。毛泽东时代冤假错案堆积如山,文革结束后,很多外地人到北京上访。从1978年春天开始,长安街北侧的这段墙,成了上访者张贴申冤求救文字的园地,后来很多人贴出小字报、大字报,发表自己的政治诉求。小字报、大字报越贴越多,几百米的墙全被贴满,每天都是新的覆盖旧的。看大字报的人常常是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站在里面的人高声念,外边的人有的听,有的记录。通宵达旦,人流不息。这段墙就被人称为“民主墙”。北京的“民主墙”的影响到全国,其它一些大城市也有类似的“民主墙”。

“西单墙”的大字报内容涉及的范围非常广泛。比较集中是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对冤假错案的申诉。除了个人的申诉以外,还有泛泛地倾诉冤案无处申诉的怨忿。二是对文化大革命的评价。开始有人对文化大革命持批评态度。有的大字报呼吁为刘少奇平反。三是对民主的渴望。不少大字报控诉中国没有民主,呼吁建立民主制度。四是对毛泽东的评价。开始有人批评毛泽东。贵州的《启蒙社》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周围贴的大字报用寓言诗的形式,暗示毛泽东是封建专制。黄翔的《火神交响诗》,提出“把暴力和极权交给死亡”,“把供奉神像的心中庙宇捣乱和拆毁”。五是对“凡是派”的批评。

“西单墙”继续发展。出现了各种民间报刊。又由地下报刊发展为各种民间政治组织。北京的民间报刊有:《四五论坛》、《今天》、《群众参考消息》、《民主墙》、《求是报》、《沃土》、《北京之春》、《探索》、《启蒙》、《人民论坛》等数十种。上海的民间报刊有《民主之声》、《未名》、《青年笔记》等。民间政治组织有“启蒙社”、“中国人权同盟”、“兴中会”、“社会主义民主制度促进会”、“上海民主讨论会”、“振兴社”、“解冻社”、天津“觉悟社”,等等。

“西单墙”继续发展,单纯用文字形式已经不能适应众多的人发表意见的需要了。于是,就出现了“民主墙”讨论会。讨论会的声势越来越大。在讨论会上演讲者措辞激烈,富有煽动性。

与民间民主浪潮相呼应,在理论工作者中间也发出了强烈的民主呼声。这就是理论务虚会。理论务虚会是真理标准大讨论引发的。

理论务虚会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从1979年1月18日到2月22日(中间过年休息了5天)。这一阶段强调拨乱反正的主题。第二阶段计划从3月开到4月。

1月18日。中共中央宣传部长胡耀邦代表党中央讲话,题为《理论工作务虚会引言》。他高度评价了真理标准的讨论。他号召大家,“要从思想僵化或半僵化中解放出来,从小生产习惯势力中解放出来,从各种官僚主义的‘管、卡、压’下面解放出来,冲破一切禁区,打碎一切精神枷锁,充分地发扬理论民主。”〔13〕邓小平也指示这个会“不要设禁区,不要下禁令”。

会议的讨论主要在第一阶段。讨论者的发言涉及了一系列的重大问题。如,文化大革命的理论和实践问题;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问题;社会主义时期的阶级斗争问题;党内路线斗争问题;社会主义民主和党内民主问题;个人崇拜问题;对毛泽东和毛泽东思想评价问题;废除干部职务终身制问题;有人激烈地批判封建法西斯主义,论证反封建主义的任务,等。……一些理论工作者发言尖锐,对中国共产党建国以来所做的工作,进行了比较全面、比较深刻的检讨,过去不敢想、不敢说的问题都提了出来进行讨论。

理论务虚会是上层知识分子和党内民主力量的冲击波,“西单墙”是体制外的知识分子和受旧体制之害最深的底层群众的冲击波。二者合流,构成了中国七十年代末期的一次波澜壮阔的民主浪潮。

邓小平开始是支持“西单墙”的。1978年11月26日,他对前来中国访问的日本民社党委员长佐佐木良作说:“写大字报是我国宪法允许的。我们没有权利否定或批判群众发扬民主、贴大字报。群众有气要让他们出气。群众的议论并非一切都是深思熟虑过的,也不可能要求完全正确的,这不可怕。”〔14〕叶剑英12月13日的讲话中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是党内民主典范,西单民主墙是人民民主典范。”

12月初,邓小平出席了中法贸易协定签字仪式之后,对法国记者也说了和上面意思相同的话。在同“凡是派”作斗争中,邓小平还要借助民间的力量,还要借用党内外的民主浪潮。

然而,他的支持是有限度的。

◇“苏学为体”“西学为用”

理论务虚会第一阶段对毛时代的激烈批判,“西单墙”引发的群众请愿,上海下乡知识青年要求回城的大规模的抗议活动,使高层感到,这些将危及共产党的领导地位。高层一些人对理论务虚会上的发言很不满意。邓力群说:“会开的时间愈长,发言的人愈多,离谱的东西也就愈来愈多。”胡乔木说:“这个会越开越不像样,这个也否定,那个也否定。归纳起来就是五个否定,即否定社会主义、无产阶级专政、党的领导、马列主义和毛泽东。”邓小平说:“看理论务虚会的简报,越看越看不下去。”〔15〕邓小平感到共产党的领导地位受到威胁,担心局势失去控制,他也受到了来自党内多方面的压力。

理论务虚会第一阶段2月22日结束。第二阶段主要是邓小平作报告。1979年3月30日,邓小平作报告,听众不仅仅是参加理论务虚会的几百人,在首都的头面人物都出席了,坐满了整个人民大会堂。参加会议的人感到,这是向全党、全国的一次反右的政治动员大会。他的话音刚落,理论务虚会就草草收场。

邓小平在《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的长篇讲话中说:

中央认为,我们要在中国实现四个现代化,必须在思想政治上坚持四项基本原则。这是实现四个现代化的根本前提。这四项是:

第一,必须坚持社会主义道路;

第二,必须坚持无产阶级专政;

第三,必须坚持共产党的领导;

第四,必须坚持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

大家都知道,这四项基本原则并不是新的东西,是我们党长期以来所一贯坚持的。粉碎“四人帮”以至三中全会以来,党中央实行的一系列方针政策,一直是坚持这四项基本原则的。〔16〕

邓小平当时提出“四项基本原则”,是为了稳定社会,为了稳固政权,如果国家出现乱局,不仅不可能改革开放,局面也难以收拾。“四项基本原则”最关键的是“必须坚持共产党的领导”。中国的一切资源都掌握在共产党手里,共产党是唯一能控制局面的力量,中国的问题还得由共产党来解决,即由共产党领导的改革来解决。这是当时中国的现实状况,也是当时中央高层的共识。然而,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可以理解为坚持毛泽东时代的政治体制和意识形态。如果真的全盘继承毛泽东体制和意识形态,就不可能改革开放了。为此,邓小平对社会主义作出了新的诠释。共产党的教科书上将社会主义定为几个特征:生产资料公有制、计划经济、按劳分配。邓小平不提这些,却说:“计划经济不等于社会主义”“社会主义的本质,是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消灭剥削,消除两极分化,最终达到共同富裕。”〔17〕

为了维持稳定,三四月间,北京抓了几个人,刹住了“西单墙”引起的民主浪潮。各地也逮捕了一些人。1979年12月6日,北京市革命委员会发出通告:自12月8日起,禁止在“西单墙”和其它地方张贴大字报。与“民主墙”同时出现的民间刊物和民间组织也消失了。1980年2月23日到29日,中共十一届五中全会建议全国人大修改宪法第45条,取消“四大”(大鸣、大放、大辩论、大字报)。同年8月,五届人大三次会议通过了这一建议。从此,在中国盛行了近30年的大字报就再不合法了。

既然继承了毛泽东的政治制度和意识形态,就必须肯定毛泽东的历史地位。

1980年8月21日,邓小平接受意大利女记者法拉奇采访。法拉奇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天安门上的毛主席像,是否要永远保留下去?”邓小平明快、干脆地回答:“永远保留下去。”他接着说,“我们永远把他作为我们党和国家的缔造者来纪念。”“我们要对毛主席一生的功过作客观的评价。我们将肯定毛主席的功绩是第一位的,他的错误是第二位的。”

在回答法拉奇的问题以后,邓小平主持起草一个重要文件,为毛泽东及毛泽东时代作一个结论。这个文件就是《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以下简称《决议》)。

从1979年11月开始,在邓小平、胡耀邦的主持下,中共中央开始起草这个文件。在起草过程中,邓小平先后发表过10次谈话。详尽地谈了他的看法。初稿形成后交给党内4000名高级干部讨论,又在不同范围内征求意见。经过7次修改才定稿。1981年6月,在中共十一届六中全会上通过。高级干部的讨论过程,是达成妥协、取得共识的过程。

《决议》把毛泽东分为两个阶段:晚年的毛泽东和晚年以前的毛泽东。晚年是指搞文化大革命时期。晚年的毛泽是犯了严重错误的;在晚年以前的毛泽东是光辉的。《决议》指出:“因为毛泽东同志晚年犯了错误,就企图否认毛泽东思想的科学价值,否认毛泽东思想对我国革命和建设的指导作用,这种态度是完全错误的。”《决议》强调,“毛泽东思想是我们党的宝贵的精神财富,它将长期指导我们的行动。”说《决议》是一部历史决议,不如说它是一部政治决议,是对当时面临政治问题的折衷和妥协。有了这种妥协,才有党内高层的共识,才有三十年改变中国、影响世界的改革开放历史活剧。

邓小平继承了毛泽东的政治制度和意识形态遗产,在经济体制上,推行市场经济,在政治体制上,坚持“四项基本原则”。

1987年,赵紫阳将邓小平的这个思想归纳为“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一个中心”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两个基本点”是“改革开放”和“四项基本原则”。两个基本点可以用另一种形式表达:坚持中国现有的政治制度,学习西方发展经济的经验。这类似清朝末年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改革思想。〔18〕“中学为体”就是保持晚清的政治体制,“西学为用”,就是引进和利用西方的器物层面的经验,强化晚清的政治体制,巩固晚清的政权。在邓小平时代,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就是“中学为体”,改革开放就是“西学为用”。“中学为体”就是保持毛泽东留下的政治制度。由于这个制度来自苏联,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是“苏学为体”;“西学为用”的目的就是引进和利用西方的经验,发展经济,以此来巩固毛泽东留下的政治体制。

1978年12月的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揭开了中国经济改革的大幕,从此中国进入了一个新时代。改革开放,使得多年被压制的社会活力一下子迸发出来,再加上吸收西方发展经济的成功经验,使经济持续三十多年快速增长,从经济总量上看,中国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而且有超过美国成为第一经济大国的趋势。中国各社会阶层的生活水平有不同程度的提高,城乡面貌发生了重大变化。和欧、美发达国家相比,中国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这是举世公认的成绩。这是将计划经济体制改为市场经济体制造就的奇迹,这是多年禁锢的劳动者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自由以后,必然出现的奇迹。

“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这是摆脱多年极度贫困的应有之义,在这一点上,各种政治力量都有共识。然而,“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一旦作为最高的共识,就取代了“以阶级斗争为纲”。这一取代,就出现了社会宽松的效果:平反了大批冤假错案,废除了地、富、反、坏、右等政治身份,政治贱民及其家属上亿人取得了政治平等的地位,这是一次了不起的人道主义壮举。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必须对外开放。这就对世界局势的评估发生了变化:用“和平发展的时代”取代“革命和战争的时代”,停止了“反帝反修”和支援世界革命,加入了世界贸易组织。经济的自由带动了政治体制有所改善:废除了领导干部终身制,实行任期制;最高领导集团中由一个人说了算到集体负责制;地方政府有相对独立的事权和财权,地方有相对独立的利益;虽然没有新闻出版自由,但意识形态的控制有所松动,舆论一律的情况有所改变。以上这些,使中国人的自由度也比过去大大地提高了。

通过改革开放,中国的政治、经济和社会都有巨大进步。但是,毛泽东遗留的问题并没有完全解决,在繁荣背后还隐藏着危机。

◇权力市场经济

毛泽东提出“当权派”这一概念,就包含着官民对立的意思。对中国来说,这有着强烈的针对性。掌握国家大权的官僚们,控制着全国的一切资源,普通民众只能接受官僚的支配。这种体制很容易产生官僚特权。毛泽东动员群众揭露和批判官僚制的弊端,企图通过“继续革命”来克服。然而,毛泽东不可能承认,官僚特权的形成,是政治垄断、经济垄断和思想垄断的结果,是“马克思加秦始皇”这种制度的必然产物。文革不仅不能触动“马克思加秦始皇”这个制度,反而还要强化这个制度,这就决定了文化大革命必然失败。

中国的官僚体系是一种纵向命令、层层授权的等级制度,德国社会学家韦伯将这种制度称为科层制,也叫官僚制。中国社会学家孙越生指出国家有三重性:阶级国家;官僚国家;公共国家〔19〕。作为公共国家,官僚体系承担着管理社会、提供公共产品的任务。只有从制度上、法律上不断完善、加强对权力的制衡,才能防止“社会公仆变成社会的主人”,才能克服官僚制的弊端。文革初期,毛泽东号召群众按巴黎公社原则“砸烂旧的国家机器”。砸烂以后靠谁来管理社会、提供公共产品?最后还得把官僚们请回来。所以,文革最后胜利者必然是官僚集团。

从文革后期到改革开放以后的三十多年,是重建官僚体系的过程,是中国的官僚制度迅速发展和急剧膨胀的过程,形成了1949年以来最庞大、最强壮、最细密的官僚体系。在改革开放过程中,全面强化了官僚制度。官员队伍的膨胀就是一个明显的指标。官员队伍的膨胀从1970年重建政权机构时就开始了,到改革开放时期更加严重。

官员过多对国家财政造成了太大的压力,又使得机构臃肿、人浮于事,办事效率低下。多少年来,当局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精简机构,压缩人员。但是,官员人数还是越来越多,形成了膨胀—压缩—再膨胀的螺旋式扩张。

国家机关、政党机关和社会团体的就业人数〔20〕(年底数)单位: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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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代人数

1965287

1975357.6

1979451

1980477.1

1981506.7

1985799

1986872

1987925

1988971

19891022

19951248

文革初期,党政机关受到冲击,上述财政供养的非事业单位的人数降到240万以下。恢复秩序以后,官员人数迅速膨胀,1975年达357.6万人。以后经过多次精简和多次扩张。1996年为了精简政府机构,将一些中共中央、国务院所属单位划为事业单位(如人民日报新华社、中央电视台等),事业单位的费用不在“国家行政管理费用”中开支,因此公务员人数有所减少。但是,1996年公务员还有1096万人。〔21〕

在公务员数量螺旋式扩张的链条中,后一次扩张比前一次扩张数量更大,势头更猛;后一次压缩比前一次压缩更为困难,更为无力。1996年以后的数据我没有拿到,从国家财政支出中的“行政管理费”的膨胀也大体可以看到官僚体制的膨胀状况:

国家行政管理费用支出〔22〕单位:亿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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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代数量

197849.1

1985143.6

1990303.1

1993535.8

1994729.4

1995872.7

19961040.8

20001787.6

20052883.5

20063355.8

从上表中可以看到,2006年的国家行政管理费用支出是1978年的68.35倍!从2007年开始,国家统计局数据中的没有“国家行政管理费用”这一项,而有“一般公共服务”,这应当是和“国家行政管理费用”相当的,即官僚制度的行政支出。“一般公共服务支出”数据是:2007年8514.2亿元;2008年9795.9亿元;2009年9164.2亿元;2010年9337.2亿元,2011年10987.8亿元;2012年为12890.8亿元;2014年为13876.2亿元。〔23〕7年增长了63%。

值得注意的是,在干部队伍的扩张中,领导干部的增长速度,超过了一般干部的增长速度。有些单位领导人过多,常为排位子、分物资、坐车子、住房子造成矛盾。一把手为排列副职的先后顺序大伤脑筋,只好列名单时把老张排在前,开会时让老李坐在前,作报告时让老王讲在前。

在官僚队伍膨胀的同时,警察队伍也大加膨胀。1989年北京政治风波时,说“警力不够”,就调动了几十万军队,后来就加快扩充警察队伍。1992年扩充到130万人。到新世纪,扩充到数百万人。国家统计局的《中国统计摘要》中,有几个年度在“各地财政支出分项数”中公布了“武装警察部队支出”,现摘其数字列表如下:

武装警察部队支出(地方合计),单位:万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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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代数量

199756,111

1998104,632

2002208,522

2003242,441

2004309,307

2005410,708

2006626,459

资料来源:从历年国家统计局编《中国统计摘要》中摘取。

上表中的武装警察部队支出(地方合计)不包括中央一级武装警察的支出。从上表中可看出“武装警察部队支出”增速度之快。在2006年以后,国家统计局没有公布这个数字。2006以后更加强调维稳,维稳费用超过了国防费用,这个数据一定增长更快。

官僚制度的膨胀和强化与中国改革开放的进程互动:改革开放为官僚制度的膨胀和强化创造了物质条件,官僚制度的膨胀和强化扭曲了改革进程。

只搞经济改革不搞政治改革的改革结果,就造成了权力市场经济制度。所谓权力市场经济,即国家行政权力主导和控制下的市场经济。而这种权力,是计划经济时代留下的、没有经过大的改革的权力体系,是不受制衡的权力体系。有人将权力市场经济称为“中国模式”。中国模式就是政府主导下的市场经济模式。而政府的管理范围和政府行为又不受宪法的约束。政府主导实际是官僚集团主导。权力市场经济就是官僚集团用行政权力主导的市场经济。市场经济规则被官僚集团的意志严重扭曲。

权力市场经济最突出的问题是失去社会公正。社会不公正的主要表现是,对改革的成本的承担和对改革的收益分享不对称。改革中获益最大的是各级掌权者及其亲属和朋友,改革收益较小的是工人和农民。而对改革的成本的付出,后者比前者大得多。为了减轻国有企业负担、扭转国有企业严重亏损的局面,几千万工人离开了工作岗位。在城市化过程中,一些农民失去了土地;两亿多农民在城市做工,却得不到与城市居民同等的待遇。经济蛋糕是做大了,但是,官僚权贵们占有了蛋糕最大、最有营养的部分。

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公平交易和公平竞争是实现社会公正的条件之一。参与市场交易和市场竞争的各方必须地位平等。在权力市场经济条件下,有权者和无权者进行交易,必定前者胜,后者败。这样,财富就向有权的人和与权力有关系的人集中。在权力市场经济体制下的权力,具有强大的吸金优势,一些权力中心成了填不满的吸金黑洞。因此,在大量没有权力背景的人当中,就产生了“仇官”和“仇富”情绪。

由于对公共权力缺乏有效的制衡,很容易被掌权者“私有化”(分割式私有)。被“私有化”了的权力控制市场、操纵交易、权力本身也进入了市场。权力操纵资本,资本收买权力。一旦权力进入了市场交易,由于“只此一家,别无分店”,就成了最稀缺的“商品”,是千万家企业不得不“购买”的“商品”,自然是最昂贵的“商品”。权力越大,控制的社会资源越多,越容易发财。

在权力市场经济体制下,能把一件事情办成功,不在于你有多少才能,而在于你是否和掌权的关键人物有关系。同掌权的人关系是重要的社会资本。在卖官鬻爵的选官过程中,建立起上下级关系,形成了人身依附、团团伙伙,是一张人事关系网。权力进入市场以后,同级权力执掌者之间,上级和下级权力执掌者之间,互通有无、相互利用,久而久之,就联结成了利益关系网。无论是干部任命中形成的人事网,还是市场交易中形成的利益网,都是偏离社会正义的黑网。这样的“互联网”是产生腐败的温床、保护腐败的同盟。

在权力不受制衡的同时,资本的贪婪也没有受到节制。资本是一种强大的社会能量。它推动技术进步、推动社会发展。资本投到哪里,哪里就改变面貌。但是,资本是贪婪的。其贪婪性用经济学的语言表达就是“追求利益最大化”。在利益面前,资本是没有人性的。近两百年来,人道主义作家批判资本贪婪的著作汗牛充栋。马克思说过“资本的每个毛孔中都充满着血和肮脏的东西。”但是,人们今天在利用资本的时候,却忘了资本贪婪的这一面。黑砖窑事件〔24〕、毒奶事件〔25〕等种种令人痛心的事件提醒人们,资本的贪婪性是不会改变的。资本报酬挤压劳动报酬。中国劳动者报酬占GDP的比重逐年下降,1990年53.4%,2007年为39.74%。7年间,劳动报酬占比下降了11.66个百分点,和劳动报酬比重下降相对应的是资本报酬所占的比重上升。〔26〕

资本的贪婪和权力的滥用恶性结合,是当今中国一切罪恶的渊薮,是中国一切社会问题的总根源。随着中国经济的高速发展,超级富豪的队伍逐渐壮大。中国的超级富豪中很多是权力和资本幕后交媾的产物。

与富可敌国的权贵集团相对应的是庞大贫困群体。如果采用世界银行用每天人均消费低于1美元作为国际贫困标准算,中国贫困人口远远超过1亿人。改革开放三十年后,中国的贫富差距已经到了不可容忍的程度。〔27〕

中共中央一直反腐败,而且反腐败的力度越来越大。这是很得人心的。但是,只要权力市场经济这个制度存在,腐败分子就会像韭菜一样,割一茬,长一茬。制度性腐败的土壤滋生了权贵阶层。由于权力市场经济体制为权贵阶层造就了巨大的利益,还在继续造就利益,权贵阶层就力图保持权力市场经济体制,他们更加坚持“苏学为体”,千方百计地阻碍政治体制改革。

著名经济学家吴敬琏先生用“权贵资本主义”来描述这个制度。他这个说法有相当的现实性和尖锐性。但是,这一说法误读了资本主义,也回避了权力的责任。所以,我一直坚持用“权力市场经济”来描述这个制度。

◇第五个现代化

中共十八届三中全会的决议提出“推进国家治理体系现代化”。“体系”和“制度”在英语中是一个词(system),这说明,中共中央要着手建立现代化的国家治理制度。现代化的国家治理制度,决不是沿袭两千年的专制制度,决不是已经被俄国和东欧废除的苏式制度,也决不是制造不平等的权力市场经济制度。那是什么制度呢?只能是宪政民主制度,就是中国仁人志士渴望了百年的制度。“国家治理体系现代化”,是“第五个现代化”。中国早就提出“四个现代化”(工业、农业、国防、科技),这是器物层面的现代化,第五个现代化是制度层面的现代化。国家治理体系现代化的首要任务是制衡权力,驾驭资本。即建立一整套制度体系,防止权力和资本成为统治民众的暴君,让权力和资本成为广大民众的福祉。如果真正以“实现国家治理体系现代化”为目标,中国就要走出“苏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死胡同,就要走出权力市场经济制度的陷阱,就会实现现代制度文明。

当然,实现“第五个现代化”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以问题为导向,解决一个问题就前进一步,一步一步地走向目的地。问题导向,步步前进,必须是主动的,自觉的。如果没有自觉的、主动的和平渐进,矛盾不断积累,就可能发生突变。突变的前景是不可知的,是危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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