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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历毛泽东西郊机场接见红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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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二次到北京,住在位于车道沟一个工厂接待站。和我同行的,是高中的学生鲍传儒。他家也在总铺,我们早就认识。但到了北京,他巧遇同班同学,便住到他们所在的接待站,于是,我又成了单飞的孤雁。

车道沟距紫竹院公园、国家图书馆不远,现在已很繁华,但当年却是郊区,工厂之外,一片荒凉。我已记不清那是一家什么工厂,前几年,我因事途经车道沟,还留心寻找当年的痕迹,但我记忆中的面貌,已荡然无存,我数十年前住过的地方,已是楼宇参差,有一座门楼,一侧挂着牌子,似乎是什么铸造厂,好像是我当年住过的地方。

我的印象中,那座工厂很大,红卫兵的住处,是庞大的车间。车间内已无机器,由地铺代之。地铺下铺稻草,上铺芦席,每人发一条毛毯,虽已入冬,因有暖气,并不觉得冷。一个车间,少说住着上千人,都是来自五湖四海,南腔北调,十分热闹。

到食堂吃饭,也是凭餐券。食堂的餐厅,容不下太多的食客,便于餐厅之外的空地上,摆上尺余宽的长凳,说是长凳,因其只比凳子略高,用未经刨光的木板钉成,状颇粗糙。木凳长达数米,可以摆下二十多人的饭碗,在一旁站着吃饭。食堂的饭菜,始终无变化,每顿饭两个大馒头,一碗白菜汤,其中有少量肉片。但这伙食并不比我们学校食堂差,更重要的是不要钱,我也就心满意足。

等待毛主席接见的日子,仍是自由活动。我听人说,车道沟距颐和园颇近,便前往游览。

这是我第一次见识北京的名胜古迹,并且惊讶这个庞大的皇家园林,在“破四旧”的狂潮中,是怎么幸免于难的。看过了北京和上海的现代高楼大厦,才知古迹的特别,那别致的亭台楼阁、秀丽的山峦湖泊,以及精美的石刻铜雕,无不赏心悦目,让我暗自赞叹。万寿山上的佛香阁、昆明湖中的十七孔桥、湖边的长廊,以及那头卧着的铜牛,都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然而,颐和园虽然逃过“破四旧”之劫,那些楼台亭阁和雕刻上都留下了许多红卫兵的手笔,或是个人的姓名,或是红卫兵战斗队的名称,后面皆有“到此一游”四字,或为墨写,或为刀刻。我受其影响,也拣了一块玻璃片,在仁寿殿前的大铜镬上刻下“某某到此一游”的留言。字痕很浅,但划在有锈的铜上,也清晰可见。以至若干年后,我每次陪朋友游颐和园,经过仁寿殿前,看到那口铜镬,就想起自己的劣行。

我正准备继续游览京城的名胜古迹,接待人员通知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最近要接见来京的红卫兵!这个消息,让车间里一片欢腾。

毛主席接见之前,红卫兵们仍要接受训练,与在北郊市场不同的是,这一次,训练我们的是军人,接待人员称之为“军训”。

大家被分成组,名称是叫班还是排,我已忘记。训练我们的战士,比北郊市场的接待人员花样多,也严厉的多,先是练队列,立正、稍息、报数、向左转、向右转,然后没完没了地走正步,稍不合要求,便遭到批评,甚至训斥。看来红卫兵还是不如真正的兵。

进入11月下旬,北京的天气已经很冷,厂区有水的地方结了冰,终日不化。一些人或是离家过早,或是从南方来,有的穿着毛衣,有的还穿着单衣,他们在室内精神抖擞,出了门就变成了身体抖擞。军训的部队照顾他们,借给他们大衣,说是借,但不少人离京时把大衣穿走。我因穿着棉袄,而未能享受这一待遇。回校后,我见有的同学穿着军大衣,有的拿出一套绒衣,向大家炫耀,说是在北京“借”的,心里非常羡慕。

11月25日下午,车间、食堂门口,都贴出了大红纸通知:伟大领袖毛主席明天在西郊机场接见红卫兵。

次日一早,战士通知大家,不得携带刀具等一切金属用品,钢笔、手表等也在禁带之列。凡属禁止携带的物品,一律交接待站代管。然后命令大家列队,进行严格检查。我的一支钢笔,也因上交而丢失。接待站发给每人一个纸袋,里面有两个馒头、一个鸡蛋,作为午餐。随后我们以组为单位,排成长队,在战士的带领下,向西郊机场进发。

车道沟距西郊机场有多远,我至今不得而知,记得当时走了很远的路,有时在田间土路、堤坝上拐来拐去,沿途不时遇见长龙般的队伍,打着红旗,向西行进,那也是向西郊机场集中的红卫兵。有时两三路队伍走到一起,在一条路上行进,浩浩荡荡,不见首尾。

进入西郊机场的红卫兵队伍,由军人指挥,坐在机场跑道两侧,等候接见。我因个头矮,站队时排在最前面,结果占了便宜,进入机场后,得以坐在第一排。红卫兵的前面,是四排解放军战士,他们的任务,是防止毛主席出现时,红卫兵涌上跑道,造成混乱,危及领袖及中央领导人的安全。

我们从接待站出发时,天气晴朗,到机场不久,天色便转阴沉,寒风阵阵掠过,我觉得身上发冷。一直等到午后,仍不见毛主席出现。由于早饭吃得早,不到中午,我的馒头鸡蛋就已下肚,过了中午,觉得又冷又饿。一些人等得有些不耐烦,开始聊天,嬉闹,有的抱怨来得太早。前两排的人,不时焦急地向东张望,看伟大领袖是否到来。大家或站或坐,队形凌乱。

寒冷、饥渴,都能克服,最大的困难是上厕所。机场的厕所,不但少,而且小。在我们附近,有一厕所,门外长时间排着长队。如厕者需等上很长时间,方能入内。毛主席出现之前一个小时,战士们开始整顿秩序,命大家保持队形,不准讲话,不准乱跑,上厕所也被禁止。一些内急者举着手大声喊“报告”,有的则苦苦央求战士,但战士坚决执行命令,一概不准。结果有的人尿湿了裤子,有的姑娘则急得直哭,灵活些的人则往下一蹲,就地解决。有的人实在憋不住,把大便拉在裤子里,臭气殃及队友。

忽听有人喊:“来了,来了!”我探着身子,往东看去,见果然有车队开来。

战士们好不容易整好的队形,突然乱了起来,后面的人用力往前挤,我前面的战士坐不往,只得站起来,手挽着手,身体往后抗着,全力挡住往前挤的队伍,好像一道堤坝,挡住了洪水的冲击。

车队驶近,是清一色的敞篷吉普车,毛主席头戴军帽,穿着大衣,神情严肃地站在第一辆车上,右手举起,微微摆动。当吉普车经过面前的时刻,我看到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并不像平时看到的画像那样火红,且有一些老人斑。第二辆车上,站着林彪周恩来,林彪戴着一顶无沿的皮帽,两人都一手举着红宝书,面带微笑。后面车上的人,我不知是谁,唯江青特别引人注目,别人都是面向前方,她却一手抓着吉普车上的扶手,上半身往一边探出,满面笑容地举着红宝书,向红卫兵致意。

车队从我面前开过,从头至尾,不过一两分钟。我们从早晨到下午,经过八九个小时的奔走和等待,接见就这么结束了,前排的人探着身子,后排的人推着前排的人,欠着脚伸长脖颈,都想看一眼那渐渐远去的车队。但被接见的红卫兵大军,是在跑道上回环摆阵的,车队转眼间便看不到了。

车队消逝之后,已经混乱的队伍,更加混乱,内急的人像冲锋般跑出队伍,去寻厕所,大家忽然向后散开,一些人走了几步,便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想起来。带队的战士大声吆喝着,开始集合队伍,费了很大的力气,终于把大家集中起来,报了数,一个不少,这才返回。我们走回车道沟接待站,天已擦黑。

若干年后,我从一篇回忆文章中得知那天接见后发生的事情,文章的作者,是当年参加毛主席接见保卫工作的张辉灿,文中写道:“接见后发生了两个意外事故。一是又冷又饿的红卫兵未等主席换车,就‘撒鸭子’了,把机场大门堵得水泄不通,主席的车无法回中南海,只好返回走人行道,从机场东北侧的一个小门改去玉泉山。蔡洪江等步行协助毛主席的警卫人员把主席护送到了玉泉山。二是散场时红卫兵拥挤不堪,将机场外的一座罗锅桥压断,踩死了几个人,伤了十几个人。”据张辉灿介绍,第八次接见,分为两天,第一天,毛主席与中央领导人乘9辆吉普车,在天安门广场和长安街接见了150万人,第二天,在西郊机场接见了100万人。

毛主席接见过后,照例是遣返,当时已流行一句口号,叫:“杀回老家去,就地闹革命!”接待人员和军训官兵,一起做工作,要大家尽快离京。

我为了在外面多跑几天,返回凤阳途中,于济南下车,在山东大学接待站住了几天,那时我还不知,孔子的家乡曲阜距济南不远(后来得知,孔府已被红卫兵砸抄,孔墓被刨平,墓碑和石像皆被砸烂,其第76代孙孔令贻,竟被开棺曝尸),只知道济南的名胜有千佛山、趵突泉,但我看过了北京的颐和园,那些地方对我已没什么吸引力,只是在市区转悠了两天,就在接待站吃了睡,睡了吃,觉得实在无聊,才返回凤阳。

两次外出,我心跑野了,在家里呆不住,一个月后,我又和班上十几位同学,踏上了新的征途,因是步行串联,故称“长征”。

2010-03-01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博客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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