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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江琳:你就是你的语言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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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是必须用的,只有在使用中才能存活。一旦不用,不管是由于什么原因而闲置或废弃,语言就会死亡。人类历史上已经见证了很多语言文字死亡而与此相连的文明随之消失的实例,比如美洲的玛雅文化、阿兹特克文化、丝绸之路上一度非常重要的粟特语言文字和文化。语言文字的死亡往往只需要一二代人的时间。当语言文字死亡的时候,即使后代还活着,与此相关的文明却消失了。

没有把语言的使用和教育提高到基本权利的高度,那就变成一个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行政政策问题,自治法中的规定就常常得不到保证。(汤森路透

近日的一大新闻,内蒙古通辽市、鄂尔多斯市、呼和浩特市等多地数万蒙古族学生和家长发起罢课和抗议集会,反对政府在中小学强化汉语教学,进一步淡化蒙古族母语教学。有抗议者受伤,有的被捕,甚至有一位学生为抗议母亲被捕而跳楼身亡。

我在研究西藏当代史的同时,也关注中国边疆区域原住民众的状况,包括西藏三区即如今西藏自治区和周边四省的藏族自治州自治县的藏人、内蒙古自治区的蒙古人、新疆的维吾尔人及其他民族如四川凉山地区的彝族等等。写文章时,我尽量避免使用大陆流行的将这些民族称之为“少数民族”的说法,其原因是,如果在一个城市或一个区域里有多个民族混居,那么人数较少的民族或许可以称为“少数民族”。然而,在中国大陆的情况是,这些民族祖祖辈辈聚居在自己的乡土家园里,不仅有自己独特的语言文化、宗教信仰乃至于政治建制,而且在那块原本属于他们的土地上,他们还有过自己的国家。历史上那里的汉人是很少的。这些民族在自己的土地上从来也不是少数。最近半个多世纪,即使在中共政府的鼓励下有大量汉人迁入,在很多地区原住民族仍然是主体。在他们的家乡称他们为少数民族,既不符合事实,也有欠公平,所以我尽量使用“非汉民族”这个中性的说法。

用“非汉民族”取代“少数民族”

中国宪法承认“民族自治地方”有民族自治权,其主要内容之一就是非汉民族的语言文字。在中国的《民族区域自治法》中规定,“招收少数民族学生为主的学校,有条件的应当采用少数民族文字的课本,并用少数民族语言讲课;小学高年级或者中学设汉文课程,推广全国通用的普通话。”这就是所谓双语教育。上世纪下半叶,内蒙古自治区迁入了大量汉人,尤其是在城市里,汉人渐渐成为多数。但是蒙古人和蒙古文化仍然是主体,尤其是在牧区。内蒙古的中小学采用的是自然区分汉人学校和蒙族学校的办法,汉人学校只用汉语教学,蒙族学校主要用蒙语教学,逐渐增加汉语教育的分量。

无论是宪法还是民族区域自治法的问题是,它们都没有强调,使用和教育语言文字是非汉民族的一种基本政治权利,是非汉民族自己的选择。由于没有把语言的使用和教育提高到基本权利的高度,那就变成一个行政政策问题,自治法中的规定就常常得不到保证。

中共是一个以共产主义意识形态为指导的汉族政权,当政者对中国边疆的非汉民族区域始终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疑虑和恐惧,其表现就是敌视非汉民族的语言文字和文化。非汉民族为保持自己的语言文字和文化而进行的抗争也一直没有中断。在藏区,即使是文化大革命期间,在传统寺院被几乎全数摧毁,喇嘛被驱散后,仍然有喇嘛在草原上秘密地给孩童教藏语藏文。

2016年,青海藏人扎西文色(Tashi Wangchuk)因为呼吁保护自己的母语而被逮捕,2018年以“煽动分裂罪”被判五年监禁。中共对非汉民族语言文字的压迫,其严苛程度只有史达林的前苏联政权可以相比。中国边疆地区非汉民族为保持母语文字的抗争,也会继续下去,因为这种抗争,意味着自身作为一个民族的生死存亡。

犹太人的秘密

1990年,在一年前的藏人抗议引出拉萨军管一年多后,中共关上了文革后打开的和流亡藏人的对话大门。就在那年秋天,有一组犹太拉比,涵盖了犹太人的四大流派,从世界各地汇聚到印度北方喜马拉雅山中的小镇达兰萨拉,他们此行的目的是和达赖喇嘛会谈,讨论流亡民族的身份认同问题。

拉比们的担忧由来已久。自从1959年达赖喇嘛流亡印度,他的居所就成为西方很多追求精神指导的年轻人向往的地方。很多人在此学习藏语文和东方文化,有些还皈依佛教,出家成为喇嘛,其中又以犹太青年为多。于是英语中有了一个新词Jubu(Jewish Buddhist)。他们想请教达赖喇嘛,藏传佛教中是什么吸引了犹太青年精英。他们在达赖喇嘛的客厅里,和达赖喇嘛对话讨论了四天。

我在2012年的一次采访中求证尊者和犹太拉比的对话。尊者说,那次对话不是他邀请的,是犹太拉比们自己安排而来。那时候的交通条件还没有现在那么好,仅仅是从新德里到达兰萨拉,就要坐两天汽车。那次对话非常成功,互相之间都有很多问题,互相学到了很多东西。在那次对话后,组织者Rodger Kamenetz出版了《莲花中的犹太人》(The Jew in the Lotus:A Poet's Rediscovery of Jewish Identity in Buddhist India),登上了纽约时报畅销书榜。达赖喇嘛对于犹太民族处于不利境况下长达千年而保持了自己的文化非常钦佩,他问犹太领袖们:你们的秘密是什么,What's your secret?犹太人的秘密是什么?这个问题既复杂又简单。复杂在于长达千年的不利境遇和抗争一言难尽,简单在于犹太人的秘密中,最重要的就是保持自己的语言文字。犹太人的秘密就在他们的语言文字之中。

希伯来语的复兴

在当代世界,以色列国家的官方语言是希伯来语,那是犹太民族的语言。但是,在耶路撒冷第二圣殿于西元70年被毁后,长达近两千年的时间里,犹太民族曾经流亡于世界各地,是一个没有自己国土的民族。在流亡求存的过程中,犹太人和其他各民族的人生活在一起,在人家的土地上,渐渐地希伯来语就不再是一种日常生活中使用的口头语言。世界各地的犹太人,说着十多种和当地语言交流过程中发展出的口语,如犹太-西班牙语(也叫Ladino)、意底绪语、犹太-阿拉伯语,或者就说当地的语言,如德语、波兰语、俄语、波斯语、阿拉伯语等等。

但是,全世界所有的犹太人,始终没有忘记,希伯来语是他们的语言,是圣经的语言,是上帝给他们的语言。虽然希伯来语作为日常口头语言已经是“死亡了的口语”,但是世界各地犹太人的宗教仪式上拉比们朗诵宗教经典的时候,用的是希伯来语。希伯来语在日常口语中死亡了,但是一息尚存地活在宗教经典和宗教仪式中。

即使如此,这种宗教仪式和祈祷中用的希伯来语,在时间的长河里也出现了演变,如中欧和东欧犹太人用的是Ashkenazi希伯来语,曾经生活在西班牙和葡萄牙的犹太人用的是Sephardic希伯来语,在阿拉伯和伊斯兰世界生活的犹太人用的是Mizrahi希伯来语。而他们在日常生活的口语中,都不再说希伯来语。

由此可以得出两个结论:第一,语言是必须用的,只有在使用中才能存活。一旦不用,不管是由于什么原因而闲置或废弃,语言就会死亡。人类历史上已经见证了很多语言文字死亡而与此相连的文明随之消失的实例,比如美洲的玛雅文化、阿兹特克文化、丝绸之路上一度非常重要的粟特语言文字和文化。语言文字的死亡往往只需要一二代人的时间。当语言文字死亡的时候,即使后代还活着,与此相关的文明却消失了。

第二,文明基因保存得最好的,是宗教。当人类群落意识到文明基因涉及他们的生存延续而必须善加保护的时候,他们就把这些最宝贵的文明种子规定为一系列的仪式、禁忌和规则,使之神圣化,使之融入宗教信仰。

1881年,23岁的立陶宛犹太人艾利泽·本-耶胡达在巴勒斯坦提出,如果犹太人要回到自己的故乡建立自己的国家,就必须先复活自己的语言,希伯来语。语言文字是你区别于他人的标识,作为一个人类群体,一个民族,你是你而不是他人,他人是他人而不是你,区别就在于语言文字。一个民族要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必须有共同的民族意识,即民族主义。而民族主义的核心,是语言文字。

艾利泽·本-耶胡达和他的同道们为复活希伯来语而奋斗了几十年,为此他必须克服犹太民族内部的复杂分歧,必须动员全民族,达到全体人民的共识。1922年,艾利泽·本-耶胡达去世,享年64岁。26年后,当以色列国成立的时候,以色列的犹太国民已经有了共同的口头和书面语言文字。现代希伯来语是全世界九百万犹太人的共同语言。犹太民族复活希伯来语,是人类历史上唯一的一次,整个民族复活了一个已经死亡的古老的日常使用语言。复活希伯来语的最重要先决条件,是语言文字仍然保存在宗教之中。希伯来语的复兴证明,一个语言的消失只需要一两代人,一个语言的复兴,也可以在一两代人的时间中实现。

尊者说,最重要的是教育

我在一次采访达赖喇嘛的时候,向尊者提出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是我所接触的藏人都非常关心,都想向尊者提出的问题:在当下藏民族受到中共压制的困难时期,我们应该怎么办?我们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尊者说,最重要的是教育。达赖喇嘛说,藏人一定要重视教育,特别是藏民族语言文字的教育和传承。在历史上,藏人的语言文字教育是在寺院里,通过寺院教育和佛教信仰、佛教哲学、和佛教知识一起实现的。现在,藏人的孩子也要在现代学校里学习,学习科学、藏语文,也要学习传统的佛教知识。只要保持藏人的语言文字,我们就能保持藏人的佛教信仰,我们就保持了藏民族的身份认同和民族意识,藏文化就不会消失。

我想,这个道理,对中国边疆地区所有非汉民族都是一样的。

责任编辑: 江一  来源:上报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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