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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右派经历与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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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问我,一生中最难忘的经历是什么?我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一生最刻骨铭心的是划右派的经历!”1960年秋,我在北京门头沟大台煤矿劳动改造的时候被火车轧断了一条腿。当火车轧断小腿的时候,那个血淋淋的极限伤痛,终究是一时的,而划右派后“撕心裂肺”的那种极限的精神伤痛,却是前后折磨了我22年!

1951年8月,我作为新中国第一批留苏学生中的一员前往苏联学习法律。毕业前使馆教育处征求本人的意见,我表示愿意去高等学校,这样,我就被分配到了中国政法大学的前身——北京政法学院。我在1956年底带着桂冠回到学校,自以为步入了“天堂之门”,从此可以步步高升万事如意了。没想到1957年给我开启的是“地狱之门”,我一下子从天堂跌入地狱!

有人要我谈斯大林

1957年的春天,党开展了“整风运动”。

由于我1951年就出国,对国内政治斗争情况一无所知,其间发生的“镇反”、“肃反”、“三反”、“五反”这些政治运动,与我毫无关系,所以我对即将来到的这场政治运动,既无经验可言,也无任何思想、心理准备。

整风运动开始时,是很和风细雨的,主要是通过座谈会形式,听取教职员工对党委的意见。当然大家都很谨慎,给党委提意见,更多的还是提希望。

我因为刚到北京政法学院,什么情况也不了解,当然没有什么意见可提。但是,大家对苏联发生的事情,却非常感兴趣,尤其是刚发生不久的赫鲁晓夫反对斯大林个人迷信的秘密报告。在座谈会上,有人希望我谈谈这方面的情况和看法。

斯大林杀害和镇压大批反对派人士的事实揭露后,欧洲国家的共产党受到很大震动,一个时期内在群众中影响也降低不少,不少国家的共产党员纷纷退党

西欧国家共产党中,最有影响力的是意大利共产党。意大利共产党总书记陶里亚蒂知名度也非常高。他在斯大林事件发生后曾说过,斯大林问题的根源,不是个人品质问题,而是制度的问题。当时赫鲁晓夫和陶里亚蒂的分歧,就在于赫鲁晓夫认为这是个人的缺陷造成的,而陶里亚蒂则认为这是制度的缺陷造成的。

当然,我是同意陶里亚蒂的观点的。我在苏联学习时,从自己的五年经历也感到,这么大的问题,仅用个人品质是无法解释的。我所经历的苏联制度层面的缺陷,正是现在我们党要整风时,需要警惕并克服的。

于是,我就在座谈会上谈了上述想法。后来在揭露我的“反党”言论中,这也就成为一项内容了,尽管这不是我的主要“右派罪状”。批判时,有人以此说我攻击“社会主义制度”,说我认为“社会主义制度有缺陷”,这当然令我甚感冤枉——帮助党整风也就是要解决制度中的缺陷,为什么一提制度缺陷,就成为“社会主义制度的缺陷”了呢?

要知道,那时候一讲社会主义,其前提必定是“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优于资本主义”、“社会主义战胜资本主义”,说社会主义制度缺陷是大逆不道的!

我的一张大字报

整风运动座谈会方式冷冷清清,发言不痛不痒,于是没过多久,就开始进入轰轰烈烈的大鸣大放阶段了。

当时每个人都争先恐后参与其中,生怕被形势抛下,我也很积极,于是也就开始琢磨写个大字报。根据大家反映,由于1949年中共国成立后,高校的职称评定工作是停止的,以前是什么职称,现在快十年了,还是什么职称。具体到北京政法学院,就有差不多20个人,还是1949年之前评定的讲师、助教,连副教授都够不上。于是,1957年5月31日晚饭后,我们住在二号楼、三号楼的一些青年教师聚在一起议论,大家纷纷表示也要写张大字报,表示我们青年教师的意见。讨论到最后,提出了五条意见,大家推举我主持并起草大字报。大字报共有五个方面内容:

第一、认为学校整风不力,应当在党委领导下成立“整风促进委员会”,帮助党整风;

第二,认为学校的问题揭得还不够,中层干部都不出来揭发,要求中层干部带头帮党整风;

第三、认为群众反映了一些问题,但真相究竟如何,没有下落。应当就一些重大问题成立专门的调查小组,弄清真相,公布于众;

第四、老教师中有一些在肃反中,由于肃反扩大化背了黑锅,应当予以澄清、道歉;

第五、现今的工会选举不民主,是自上而下的指定,应当实现工会自下而上的民主选举。

写完大字报后,我们就开始征集另外一些青年教师签名。许多人都毫无保留地签了名,共有20位。我是第一个签名的,当然最后也就成了这张大字报的主谋。

第二天清晨,我们将大字报贴在了三号楼门前。因为这是青年教师的第一张大字报,又有20人签名,这张大字报非常引人注目,引来了很多人看。

北京政法学院院党委书记刘镜西,也专程来看了我们的大字报。看完后还夸奖我们,说大字报写得不错。

这张大字报的签名者,以民法教研室的青年教师为主。紧接着,我们还把这张大字报的内容,以反映意见的方式正式向院党委做了反映。

我们一共去了三个人。党员代表是林炳煌,他后来去了香港,改名林文,担任香港《镜报》主编,反右中受到了党内处分;团员代表是我;群众代表是姚兆辉。姚兆辉和林炳煌均为归国华侨,姚兆辉因系群众,未受处分,但也被牵连。

我们三人向院党委反映了青年教职工的意见之后,当时还受到了院党委领导同志的表扬,说你们的精神很好,院党委会考虑你们反映的这些问题云云。

所有右派都是领导决定的

6月中下旬,整风运动进入反右阶段后,学校也就停课了,大字报更是铺天盖地,全校上上下下都转入了对右派的揭露和批判,师生员工之间的关系骤然紧张起来。

整风阶段,当时的矛盾主要对着院领导、中层干部和师生员工之间的矛盾。现在反过来,领导很明显地把批判的矛头,对准了那些曾向领导提过意见的人。

7月份的某一天,早晨起来,看到校园内贴出了一张大字报,开始揭发我的右派面目和罪行。这张大字报上面,最集中批判的当然就是那张20人签名的大字报。不久前还被交口称赞的大字报,如今却成为“反党”的大字报,翻云覆雨两重天!

当时所有被划为右派的,都是经院党委研究确定的。领导决定了划谁为右派,那下面的积极分子就按照这个目标去揭发、批判。所以每个教研室都有一些积极分子。

这些积极分子,他们最典型的特点,就是党指到哪里,他就打到哪里。比如你要说我是右派,那这些积极分子就看我在整风鸣放期间有没有什么言论或行动;如果没有的话,那么看我历史上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如果历史上没什么问题,那再看我出身是不是好……总之,他们的使命,是向领导证明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右派,证明领导的眼睛是雪亮的,领导的决策是正确的。

证明了这一点还不算,他们还有批判的重任。他们最后看了我领衔的20人签名的大字报,说这就是右派言行,那他们就都开始批判这个大字报,最后再从这张大字报的字里行间,挖出我的动机。

当时,这样的运动模式是很普遍的,可以说都是这么做的,即右派分子必须是由上面先来定,而不是下面人来定的。下面的人在领导决策前可以揭发,但最终是不是右派,必须由领导来定,这是很厉害的。没有领导批准,是不可能成为右派的。

有没有对我搞过全校性的批判大会,我记不清了,好像没有。在北京政法学院的反右运动中,我是最好解决的一个右派分子,因为我很快就缴械投降了!最后,大家觉得我态度还不错,自己都认罪了,也没什么特别要再批判的了。

总的说来,我的右派问题并不复杂,而且也不属于院一级的重点人物。反右斗争矛盾的集中点,主要是在有影响的老知识分子,尤其是民主党派中有影响的知识分子,特别是像民盟、农工民主党这样一些与共产党有过政治纠葛的民主党派。此外还有就是高等学校的有影响的知识分子。而我那时还属于小知识分子,又是团员,只不过是个反右中顺带进去的边缘人物。

批判完了之后,组织上就根据右派分子本人的认罪态度,来进行处理。处理总的原则是“批判从严,处理从宽”,这个原则总的来说还是贯彻了,只有极个别人处理相当重。

那么,像我这样的青年知识分子,过去参加过地下活动,参加过外围组织,算是有革命经历的了。而且像我这样又留苏的,回来后工作也很认真。更重要的是,因为我早早就缴械投降了,领导上认为我的态度还是比较好的。不久右派分子的处理决定也下来了,对我的处分算是比较轻的。

作了组织处理之后,我真的就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从天堂之门跌入了地狱之门!政治上成了人民的敌人,家庭上刚刚从苏联回国结婚还不满一个月的妻子立即提出离婚,家庭破裂。再加上之后不久在西山劳动时被火车轧断一条腿,可以说人生中所能承受的一切打击和痛苦,全都压在了我的头上,但我要坚决地活下去!我对自己的要求是:“要坚强地活下去!”我给自己写的座右铭是:“困难只对怯懦者存在”。我想起了一句名言:“真正的强者,不是没有眼泪的人,而是含着眼泪奔跑的人!”

反右运动主要针对知识分子

反右斗争实际上是针对知识分子。应该说,在知识分子中,高等学校的知识分子又是重点关注的对象。在高等学校里,文科的知识分子又是重点中尤为重要者。而在文科里面,放眼全国,政法界的知识分子又成了最大的“受灾区”——从全国范围来看,应该说政法战线上的“右派”还是比较多,无论是最高法院还是最高检察院,甚或一些基层的法院、检察院、司法局等等,都成了“右派”的“大户”。

在苏联的时候,我看过小托尔斯泰写的小说《苦难的历程》。这部小说主要就是讲苏联知识分子的经历。那么,从知识分子的经历来看,苏联人特别注意阶级基础,因为苏联从十月革命开始到后来,一直都强调革命中工人阶级的作用。这样的话,苏联的知识分子在苏维埃政权里面,就不得不经历一个“苦难的历程”。在苏联,像高尔基这样没有经历大的冲击的作家或者学者,那是非常罕见的。一般来说,无论是作家还是学者,几乎所有的知识分子在苏联革命的过程中,都经历了长期改造的“苦难的历程”。

当时我就觉得,这一点跟中国尤其是中国共产党的情况不太一样。因为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人,几乎都是知识分子出身,比如陈独秀毛泽东等等。而且巧合的是,那些被认为工人阶级出身的领导人,最后都是有问题的。好像真正革命坚定的,还是那些参加革命的大知识分子。这些人在革命之前,更是以知识分子的面目出现在世人面前,他们原来的家庭也都比较富裕,能够受到良好的教育。

可是中国的革命胜利之后,我们越来越感觉到,中国知识分子的地位和作用,并不像原来所想象的那样。1949年中共国成立后,第一个针对知识分子的政策就是思想改造,紧接着就是院系调整。那时候对知识分子地位的描述,并不像后来所说的那样已经成为工人阶级的一部分。

对于知识分子的定位,一直面临着它依附在什么阶级身上的问题。最开始,政策制定者认为知识分子可能是依附在资产阶级身上,无论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是属于资产阶级化的,知识分子是资产阶级队伍的一部分,属于小资产阶级。所以,在无产阶级专政建立起来后,知识分子的世界观或者思想体系都还是资产阶级化的,或者说是旧的,就需要对敌对阵营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进行改造,这几乎是思想改造的“法理基础”。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往事微痕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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