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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中央书记处书记阎明复:我在秦城监狱的日子里

阎明复,男,辽宁海城人,1931年出生,1949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曾任统战部长、中央书记处书记、民政部副部长。

01

值班的军人用一种探测棒反复伸到鞋里

秦城监狱有中国“第一监狱”的称号,专门关押重要犯人,曾关押过国民党战犯,各类大案、要案的案犯。

“文革”中关押着不少当时所谓的重要“政治犯”,包括由第一专案办公室审查的党和国家领导人、政治局委员,由第二专案办公室审查的军队系统的相关人员,由第三专案办公室审查的中央委员、省部级领导。

林彪、“四人帮”反革命集团成员后来也被关在秦城监狱。

我的七年半噩梦般的人生从此开始了。

1967年11月17日那个漆黑的夜晚,被“公审”、“逮捕”的我,坐在两名军人的中间,一路漆黑,弄不清楚黑色轿车开向哪里去……

走了很久,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在夜灯的照明下,看到马路北侧有一大排平房,当中有一个紧闭的大门,外表看上去同农村地区的政府大院没什么两样。我们的车在大门前停了下来,一个军人下车向哨兵说了些什么。

过了片刻,大门大开,车驶进大院,在一座平房前停下,押送我的军人把我带进室内,交给了那里的军人,他们就走了。

值班的军人叫我把衣服脱光,换上他们发的白色粗布的衬衣衬裤、黑色的棉袄棉裤。裤子没有裤带,只在上端缝了两根短短的窄布条,用以系扎裤子,棉裤根本扎不紧,走路时要用手提着。值班的军人叫我把鞋袜都脱下来,用一种探测棒反复伸到鞋里,可能是想找到微型收发报机吧。

我的脚大,穿四十五号鞋,他们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鞋,就让我穿上自己的棉布鞋。其他所有的衣物都没收了,只有这双鞋伴随我度过了漫长的铁窗下的严冬。

接着,一名军人带着我走过庭院,来到一座设有电网的高墙院子,高大的铁门紧闭着,旁边的哨兵接过通行证,打开了小门,放我们进去。

高墙院子里有几座院落,每个院子都有大墙围着,从一个小门进去,就是关押犯人的楼房了。

在楼里,押送我的军人把我交给了管理员。管理员领着我走过很长的过道,其一侧是灰墙,一侧是一间一间的牢房。走到一间牢房的门口,他用钥匙打开了门上的锁,打开外面的铁门,接着又打开里面的木门,让我进去,对我说,你的代号是“67124”,在这里不允许叫外面的名字,只叫代号。

除了不准说自己的名字外,他还接着宣布了其他几条纪律:

一、不许大声说话、唱歌;

二、不许在墙上乱画;

三、按哨声起床和就寝,有事报告;

四、不准和任何人交谈。

他发给我两个搪瓷饭碗、一个搪瓷缸、一把勺子、洗脸手巾、牙刷、牙粉和手纸。他说,每次开饭的时候发开水。说完他就走了,先关上木门,后关上铁门,最后听见了上锁的声音。

02

成年累月单侧睡眠导致脸的一侧都变形了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来不及思考。直到管理员的脚步声在走廊里消失后,在万籁俱寂的独牢里,我最终意识到我被捕了,我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的监狱,也不知道要关多久,等待我的是什么,立刻陷入了一种茫茫然不知所措的心情……

我开始向四周观看,这是一间不算太小的囚室,长方形,横向有十多步,竖向有五六步。门对面的墙上有两扇关得严严实实的长条铁窗,距地面有一人多高。

铁窗下面摆着一张矮矮的木床,上面叠着一床薄薄的旧棉被和棉褥。门的左侧墙角有带小门的厕所,装有冲水的坐式便桶,墙上有“窥孔”,犯人上厕所时哨兵从走廊可以观察。厕所旁边的墙上装有自来水的洗脸池。牢房高高的天花板上悬挂着一只装有两层防护罩的电灯。

每天傍晚时灯就亮了,可能是一百瓦,就寝哨吹响后,灯光就调弱,可能是四十瓦,保证哨兵夜间能看清犯人的一举一动。哨兵若有什么怀疑,可随时将大灯打开。

我正在观察,突然听到门上传来声音催我睡觉。我抬头一看,原来门的上方有一正方形的小门,此时小门打开了,只能看见哨兵的脸。原来入寝时间早过,我赶快脱下棉衣,钻进被窝。这时才发现,好像室内没暖气,被褥又太薄,又没枕头,当晚冻得我彻夜未眠。

以后过了一段时间慢慢习惯了,把棉衣和棉裤压在棉被上,整夜一动不动,以免棉衣裤掉下来。至于没枕头,就把大棉鞋垫在薄褥子下面,一鞋多用,倒也方便。

有时睡着了,不慎翻身脸向墙,那可不得了了,只听见哨兵用大皮靴使劲踢铁门,直到把人吵醒,再翻过身来,或身体正卧或朝向铁门。哨兵一定要随时看到犯人的面孔,以免发生意外。成年累月地单侧睡眠,不少犯人的脸的一侧都变形了,成了“秦城人”的一个特征,这都是后话了。

03

在囚室里殴打、虐待犯人都出于管理员之手

次日清晨,我听见哨声立即起床。我始终没搞清楚几点钟起床,可能是六时或六时半,也可能是七时。

过了一会儿,走廊里传来小车的轮声。小车很快到我门前停了下来,突然看见木门下端的小门打开了,管理员说,开饭了,把饭碗、水杯拿出来。

于是,我连忙把两个碗和水杯放在小门外面,管理员用大勺舀了一勺稀饭放在一只碗里,另一只碗里则放了一个窝窝头和一点咸菜,又用大勺舀了开水倒在水杯里,说一天就三杯开水,省着点儿喝。

我把饭碗和水杯拿进来后,小门就关上了。这样,我才知道小门的用途。昨夜彻夜未眠,早饭后困劲上来了,就和衣躺在床上,没等合眼,木门上端的小门打开了,哨兵厉声地说,白天不准睡觉!我立刻爬了起来,坐在床上。

我们的牢房是一幢“U”字形的三层建筑物,东、西、北侧各有五间囚室,由走廊相连,北侧牢房走廊的两端有铁门与楼内的管理区相通,其中有若干间审讯室和看守人员办公室。在牢房中,犯人是在看守、管理员的眼皮底下被“牢规”管制的。

天天同犯人打交道的是管理员、看守。我不知道他们应怎样称呼。

所谓的看守,也就是士兵或哨兵。我们的牢门外是一道长长的走廊,一个士兵看三到五名囚犯。

他们在走廊里巡视,从每间囚室门上的窥孔监视犯人,发现有违规时,如白天卧床、大声说话,等等,当即纠正,或报告管理员处理。每天起床哨一响,就得迅速地爬起来,谁起来得慢或起不来,他们就来干涉。

白天不能躺在床上休息,只要一躺下,士兵就会命令你站起来。睡觉时如果不面向门,他们也会立刻踢门。他们不能随意开门进入囚室。这些士兵很少有熟面孔,常常换新的。

管理员是不常换的,通常少言寡语。管理员做的事情,据我看到的,则是处理犯人的日常生活事务,如放风、洗澡、发饭、发报、押送犯人去审讯室、去门诊室、去探访室(如有亲属来探监),等等。

犯人有事都要向他们讲。同他们讲话要先说“报告”。管理员有权打开囚室的门,进入囚室,对犯人进行管制。在囚室里殴打、虐待犯人都出于他们之手。

04

秦城监狱的第一次提审

辛酸和耻辱,以及饥寒交迫、饥饿难挨的日子,而这些不过是这场牢狱之灾的一角而已。

七年多来,我不记得监禁期间的审讯一共有多少次,头一两年多一些,后来几乎没有了。印象最深的是第一次审讯。

入狱后的第二天,也就是11月18日上午,不知道几点钟,囚室门开了,管理员走进来说:“提审,跟我走。”

从囚室出来,沿着走廊向左走,过了一个铁门向右转,又是一个长长的走廊,一边是墙,一边是一间一间的房间。在其中的一间的门口,管理员叫我停下来,他打开门,对屋里的人说了些什么,然后叫我进去。

这是一间长方形的房间,门的左边有一长条桌,上面铺着白色桌布,后面坐着几个军人。在室内另一侧,正对着桌子大约二三米,放了一个椭圆形的礅子,看上去是瓷的,后来听说,是实心的,灌了铅,怕犯人拿来砸审讯的人。

专案组读罢语录,又讲了一大篇话,大概都是什么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之类的套话,我早已忘记。只记得他们叫我交代同彭真以及同杨尚昆的关系。

这对我来讲简直是轻而易举、驾轻就熟的事啦。中办“文革”开始,还在中南海的时候就讲起,一直讲到“学习班”,材料写了一篇又一篇。于是我就滔滔不绝地“交代”。讲到中午了,专案组宣布暂停。管理员带我回囚室吃饭,吃完饭,又把我带回审讯室。我又接着“交代”,直到天色已黑。

冬天日短夜长,大概快五点了,我也饿了。于是我说:我交代完了。专案组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说:怎么,完啦?我说:是呀,完啦!专案组说,怎么完了呢?你最主要的还没有交代呢!我倒是真惊讶地问道,有什么最主要的还没交代呢?专案组神气十足地说:“你‘里通苏修’还没交代!”我听了哈哈地笑了两声说:“我‘里通苏修’?毛XX还表扬我是反修英雄呢!”

其实,毛XX从来也没说过我是反修英雄。毛XX说过:“小阎不怕外国人!”说的是毛XX同赫鲁晓夫“吵架”时,我当翻译不怯场,理直气壮。专案组竟一口咬定说我“里通苏修”。我气极了,就未加思索地脱口而出:“毛XX表扬我是反修英雄。”专案组当然不知道毛XX是否讲过这类话,更不敢否定,毛XX讲过的话谁敢否定!于是,他们说:毛XX表扬过的人多着呢。我说:那好,你们就查吧,纯粹是……本来想说白白浪费时间,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应该说,我的这个专案组从一开始就没大声地训斥过人,没有搞过“逼、供、讯”。从这个时刻起,那种忐忑不安的思绪一扫而光,完全消失了。我从来没有“里通苏修”,多年来,我努力地跟着毛XX在反苏修斗争中当好翻译,水平高低任人评说,但我不是特务!毛XX的教导“有反必肃,有错必纠”,成了我的“定心丸”。

这样,第一场审讯就结束了。回到囚室后,心情平静下来,反而开始感到“饥寒交迫”了。

05

“不交代拉出去枪毙!”

我的特嫌问题似乎“无文章”可做了,但针对被打倒的前党和国家领导人的莫须有的“揭发”接踵而来。各式各样的专案组都到秦城来提审,企图从我这里找到“突破口”,软硬兼施,威逼利诱,审讯并没有停止。

审查陆定一的专案组的组长(不知道他是不是组长,姑且称之)蛮不讲理,胡搅蛮缠,毫不懂政策,看样子不过是个芝麻大的军官,却装出一副大官的模样,真是令人恶心!

本来,审讯室的桌子上已给专案组摆上了茶杯,但这位组长来后,看也不看,从自己的皮包里掏出一个又长又大的玻璃瓶,用手绢擦了又擦,然后用眼睛仔细看了又看,再掏出一个信封,倒出几片茶叶,用水冲开,再品尝几口,才抬起头来,看我几眼,然后发问,你是阎明复吗?我说,是。他问,你是中办翻译组组长吗?我说,是。他问,你认识陆定一吗?我说,认识。他问,你给陆定一当过翻译吗?我说,没有。他说,陆定一当时是中央领导人,你怎么可能不给他当翻译。我说,没当就是没当,我们只为常委服务。他问,你给尤金当过翻译吗?我说,当过呀。他说,那陆定一同尤金谈话你一定当过翻译啦。我说,没有,毛XX接见尤金我当翻译。他说,不准你提伟大领袖!我说,你问我给尤金当过翻译没有,我才提到毛XX。他喊了起来:你没有资格提到伟大领袖,你再抵赖,拉出去枪毙!我说,枪毙我也没给陆定一当过翻译。他这样胡搅蛮缠地喊了半天,只能无奈地收摊了。

过了几天,我的专案组来了。我对他们讲了陆定一专案组提审的情况。他们说,在任何情况下,都要实事求是,绝不能讲假话。要相信党的政策。

后来,陆定一专案组又来提审,还是老一套,“不交代就拉出去枪毙!”“坐一辈子牢!”等等。我只是一句话:我从来没给陆定一当过翻译,我不能讲假话。气得他们只好悻悻而去。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百家揭幕A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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