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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粉红”抑郁:铁拳打不到自己身上错觉,被打破了

—疫时集体焦虑,“小粉红”也会政治抑郁

有评论认为,疫情促进了大家对于公共生活的关注,但也带来集体焦虑。“小粉红”也会政治抑郁,因为他们的受教育经历和成长经历让他们想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就是会和自己想的不一样。

如果只是做做样子的大规模筛查,其实还不如做一些踏踏实实的恳谈会、深度访谈等,真的看看具体的困难在哪里。或者可以调动校外的专业力量和校内的热心学生,在有专业指导的情况下,去发展他们自助互助的支持网络。

2022年4月30日,中国上海,穿保护衣的工作人员在巴士站整理物资。摄:Aly Song/Reuters/达志影像

“我”字的无限放大

端:年轻一代对于精神障碍的态度有什么变化吗?

阿檬:这个只能谈我看到的比如B站上的年轻人,不能推断整体。他们的确更会使用新媒体工具来表达自己,也更能直接谈论自己的情况。在说的过程中,他们比较强化的还是“这个是病,不是个人的意志软弱”。也会比较尊重权威,就是医生是怎么样说、心理专家是怎么样说。然后他们也会有私下的求助跟互助。可能一个评论区只有三条评论,但up主私信里已经有30条了。

我也看到很多来自于非一线城市的青少年在B站上分享自己的精神障碍经历,可能是在小圈子里,但也有一个浪潮的感觉。

端:你怎么评估这种分享和互动的效能?

阿檬:它肯定能够在某种意义上增强个人被看见或者被倾听的感觉,也能够实现一定程度上自助和互助的效果。但是我一直对这个事情保持蛮大的忧虑。

原因很简单,我一个成年人,又做了好多年公共倡导,也经常以公共写作者的形象出现,我一被喷心里还是不好受,这些自我暴露的青少年要如何面对自身经历公开化以后的一系列后续结果?这会不会刺激Ta的病情?

我其实非常担心。这种浪潮在没有资源链接、没有专业人士介入,也没有来自平台公司更系统的承托的情况下,如果整个的环境又不是友善的,这些自我暴露、自我分享最终可能只会是一个短期内贡献流量的东西。

另一方面,这些叙事因为都比较集中的聚焦在个人经历上,各自有自身的局限性,也可能存在彼此误导。一些医生朋友会担心这样的抱团可能强化彼此的负面感受。Ta自己的问题到底能不能得到解决,这不知道,希望有人可以做相关的系统研究。

端:你觉得互联网平台对于友善环境的管理怎么样?

阿檬:豆瓣、B站它们相对而言有一个准入的机制,也有一个共同营造友好社区的规则。对于明显的不友善言论,很多网友出于一种朴素的对社区氛围的维护,自己也会举报。

但关键在于,平台人工智能也好,一般的社区用户也好,都没有办法识别那种很伤人心的评论,就是那种阴阳怪气、无理取闹的。这种没有办法识别,但会造成很多互相伤害。

我有做过这个观察的线下讨论,当时正好来了一个互联网产品经理。他们公司也做了一个青少年社交的App。她说,没有流量,平台公司肯定不会去做。比如青少年自我暴露,我们说要多注意,但平台是不愿意的。平台巴不得你们人人都发个视频出来,因为它们的考虑以流量为导向。

端:目前大陆青少年群体在精神健康方面获得的资源分配是什么样子?

阿檬:我的感觉就是撕裂非常大。其实不仅是在精神疾病领域,你现在要问教育领域什么的也是一样。

比如一个十五六岁的国际高中生,至少Ta可以有很多钱去参与各种活动,为自己寻找答案和意义。Ta也受过很好的教育,能给自己发展一些自助的力量。可是一个更偏远地区的青少年,他可能唯一的希望就是在B站上有人回复他的求助。但这并不是说大家的痛苦有高下之分,不是说这个国际高中生因为比较富裕就不痛苦,只是说大家各自的选择多寡问题。

我们在上海、北京这样的大城市,现在这会儿我们聊人文社科、批判反思,它其实特别的阳春白雪。对于一个教育程度和资源获取程度方面都更弱势的人来说,他可能最希望的是现在能先有医生给自己看看病。

所以撕裂是巨大的。这也让我们在做工作时比较难,因为我们想做公众教育,但公众不是一个单一主体。所以就得不停的转换语境,加很多的前置定语。

端:如何照顾到最弱势的群体?

阿檬:这部分人群很难一概而论,相对来说经济上的弱势、机会上的缺少是共通的。我们很难照顾到最弱势的群体,只能说多去做一些免费和低价活动,去惠及部分有困难的人士。另外就是保持线上的活跃度,多提供高质量且通俗易懂的内容。

2022年5月12日,中国上海,一名快递人员在巴士站洗头,因封城关系他说他已经有数周不能回家,一直住在巴士站。摄:Aly Song/Reuters/达志影像

端:你怎么看现在大陆非常火热的市场化心理咨询服务和大众对心理咨询话题趋之若鹜的倾向?

阿檬:在当下,泛心理学的说法十分流行,精神心理也被称为新的投资赛道。市场会把你当消费者看,看上去十分尊重你,你希望怎么样就能怎么样,但前提不是它多爱你,而是它要卖货给你。假如今天要卖的是心理咨询,它就会跟你更强调个体视角,尽量少地强调社会视角。假如今天要卖的是药,那就会更强调生物学视角。

我说得比较夸张啊,实际上市场确实一定程度上弥补了社会心理服务的不足,但是也希望大家看到这种市场主导的心理图景之下,并非全是美好。消费主义让个体被看到,因为它非常强调“我”的个性,强调跟别人的不一样,能够满足当下人的心灵需求,“自我管理”“成为更好的自己”,这背后都是让“我”字被无限地放大。

个体原子化,问题个人化

端:从官方到市场都强调重视个体,但实际上又忽略和不尊重个体,缺乏人文关怀,这不矛盾吗?

阿檬:恰恰就是因为它强调个体,而忽略了个体在环境中这件事。当下语境中强调的个体,是原子化的个体,是割离了人的生命脉络的个体。

比如中国现在流行的大众心理学话语,他们讲原生家庭、讲人格、讲思维方式和教养方式。这个没错,但他们不会讲,你作为独生子女一代承受了什么压力。再比如你作为一个资本控制下的大厂员工,你的这个“996”(即在大陆互联网企业盛行的员工每天早上9点上班、晚上9点下班、每周工作6天)从哪来的?他们最后的结论往往是,你要更好地调节自己,要找到跟世界相处的方式。

这放大了对个体的关注,但最终也把问题个人化,窄化了精神健康议题的维度,也忽略了人跟人之间的联系,忽略了人都是在一个具体的社会情景当中。有些东西我们碰不得、说不得,所以只能去这样做。

过去强调制度跟主义,是对人的直接抹杀。今天我们弱化了对制度跟主义的思考,看上去强调人的个体性,其实还是对人的全面的抹杀。

五六十年代的时候,国家叙事中还很强调环境的作用,所以很重视社会。今天没有那么强调社会作用,但其实也是一样的。过去强调社会的作用,强调的是制度跟主义,是对人的直接抹杀。今天我们弱化了对制度跟主义的思考,但是看上去强调人的个体性,其实还是对人的全面的抹杀。

所以没有变的一点就是,我们还是没有把个人当成全人去看,不是过于突出他所处的环境,就是过于突出他自己,都没有以平等的视角去看。这就已经不只是精神健康这个领域了,其实是全面的这样。

你可能很难直接帮到一个精神障碍人士,但是你可以改变Ta周围的环境。

端:为什么一直在用做艺术展的方式做精神健康议题的倡导?

阿檬:有很多人说看不懂你们写的东西,或者说你们把事情讲得很复杂。那我们就不讲了,你过来看图,你自己过来感受嘛。白纸黑字能传达的太有限了,所以我们干脆用视觉听觉直接去表达。

我们每一个精神障碍人士都处在Ta的社会环境里,每一个人身边都有好多人,所以感觉精神健康最终是一个全民的事情。你可能很难直接帮到一个精神障碍人士,但是你可以改变Ta周围的环境。我们就想各种方式把想的东西传达出去,放电影、做戏剧、做展览都是这个目的,希望公众到我们这儿以后,能够发现这个事情还可以这样、还可以那样,去掉一个非黑即白的思维方式,也更佳直观地感受亲历者的创造力和生命力。

端:你之前还专门就政治抑郁写过文章,如何定义政治抑郁?它有哪些表现?又为何会出现?

阿檬:政治抑郁是一种临床症状,符合美国心理学会(APA)的抑郁症标准。表现为在大部分时间里持续感到情绪低落或烦躁,并有悲伤,空虚或绝望的想法和感受。也可能会持续对过去、现在和将来进行负面自我对话,这种状态会一直延续,甚至直接造成疾病的产生和发展。最终,这些症状会严重损害个体的社会交往、职业发展或其他重要的社会功能。

政治抑郁本身是难以被定义的,因为由政治事件诱发的抑郁经历可能先于已有的抑郁症状发作,也可能触发或加剧本身已经存在的抑郁状态。并且,在原有的抑郁症状表现基础之上,政治抑郁可能会多出一个表现维度,即个体开始失去能够掌控自我命运的想法和感觉。这种认知会使得人们认为努力工作、接受教育、保持想象力和坚持信仰是不重要的,并且认为一个人的可能性是有限的。

2022年3月22日,中国上海封城期间,两名市民于晚上在围封的住宅区外骑单车。摄:Aly Song/Reuters/达志影像

端:你认为现在存在政治抑郁的是什么样的一群人?他们的现状如何?

阿檬:很难一概而论。分很多种,一些知识群体,一些年轻人,包括在读学生之类的。

即便在政治立场上也有迥然相异的,“小粉红”也会抑郁啊,因为他们的受教育经历和成长经历让他们想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就是会和自己想的不一样。这些痛苦也是很真实的。很多不仅仅是政治的事情,也夹杂着各种大时代里的个体迷茫。

但是有一点,大家都觉得自己关心的东西比较沉重,比较难以被他人理解。这里面有一部分人是有行动能力的,但是可能不断地遇挫,缺少支持,比较沮丧,也对大环境比较没有信心。另外有一部分人,有点活在网络舆论里面,缺少和真实生活的具体连接,大量被热点新闻牵动情绪,对社会有很多理想化的想像。

端:现在你的感受是什么样子?

阿檬:这几年发生了很多公共事件,我感觉自己很多时候不再会情绪特别激动了。比如吴亦凡涉嫌强奸被抓,我身边好多做女权的伙伴都特别开心,我心中就没什么感觉。西安封城发生很多悲剧,北京流调的那个案例被称为“最辛苦的中国人”也引发了大家的感慨和唏嘘,再包括前段时间,何韵诗被抓,苹果日报还有立场新闻等等都统统被......我就感觉好像很久之前就已经准备好了这些都会发生,然后发生了反而没有感觉了。

有段时间我很严重的(政治抑郁)。每天就刷新闻不会停,然后自己没有办法工作和生活。但过了那些节点之后,我觉得也不是说好了,但至少找到了一个节奏,可能还是有一个自我保护机制。不然我就没有办法做事。

就放那吧。如果每发生一次都要政治抑郁,都要哭,你就没有办法做事了。

责任编辑: 方寻  来源:德国之声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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