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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崑玉:台湾不要当“蓝牙” 要努力做“Wi-F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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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陆权霸王斯巴达,也是靠着半岛地形生存下来,他可以随便出去打别人,但别人打不到他。亚历山大大帝的老爸腓力二世,征服了整个希腊,却对斯巴达莫可奈何。他曾修书一封,以恐吓口吻劝降斯巴达:“如果我进入拉科尼亚半岛,我将把斯巴达夷为平地。”翻成英文大致是:“If I into Laconia, I’ll Level Sparta to the ground.”斯巴达国王的回信只有一个字:“IF.”结果终其一生,马其顿都没能占领斯巴达,连他的儿子亚历山大,征服了几乎半个世界,也没能拿下斯巴达。

台湾要成为一个“中国的台湾”?还是一个“世界的台湾”?其实是所有人都该深思的好题目。(图片摘自国防部发言人室脸书)

台湾要成为一个“中国的台湾”?还是一个‘世界的英国’?”这是每个大陆或大国,周边国家都必须面对,且时时深刻思辨的问题。这个问题并无标准答案,一路追问下去,“问题背后的问题(Question Behand Question, QBQ)”会更多、更深、更复杂,既涉及到价值体系的建构,这是个接近哲理层次的问题;又牵绊于现实政经形势与政策决定的利弊得失,甚至选举议题与回应的设定。在台湾总统大选中,统独争辩、和战之间、美中选边,这些议题背后的问题,其实都是“台湾要成为一个‘中国的台湾’?还是一个‘世界的台湾’?”这是个很值得每个人深入思考的问题。

大陆周边小国的困境

会让大陆周边小国长期如此困扰,根本原因在于地理因素。经贸活动与社会交流很像蓝牙,自然会连接最靠近的那个设备。但这种“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关系,很快就会发展出一种政治与权力关系上的疑问:“到底是谁支配谁?”所有人嘴上都会挂着平等、互惠、双赢等美好字眼,但在实际生活中却不是这么回事。即使一个家庭,也经常存在着“谁说了算?”这种支配关系的争论,何况是不同国家,或不同政治实体之间?不论大国或小国,当一个国家在经济上高度依赖另一个国家,那个被依赖的国家,很容易就生出歧视、霸凌、与支配的欲望,而依赖者常被迫选择屈服。问题是,受虐者像个皮球,通常只是暂时被压抑,只要压力减弱,就势必反弹,甚至反过来变成侵犯者。

中国历代王朝,无一不被东北、西北、西南各种游牧民族或小国边患搞得头痛不已,小时候的历史课本,都把这些“蛮夷”写成没有文化的野人,东夷、南蛮、西戎、北狄、匈奴、契丹…。问题是,近年考古与对草原民族的研究发现,游牧民族并非没有技术与文化,只是运作系统与中原农耕民族不同而已。考古发现,中欧、高加索、与美索不达米亚等地,6千年前便已发明车轮,中国发现的古代车轮,最早到夏朝,大约距今5千多年前。所以,黄帝可能不是“造车”或发明车轮,而是“引入”了游牧民族的新技术。

近岸岛国的最佳生存状态,是与大陆国家维持稳定的贸易关系,但又不能被大陆国家并吞。(美联社

而且,欧亚草原游牧民族,对于畜养马匹、骆驼、牛、羊等牲口,一直有独门的技巧。古代丝路的主力商人粟特人,发家之地在撒马尔罕,即古代的花剌子模一带,这是北方游牧民族,每年驱赶牲口南下,与美索不达米亚、波斯等文明交易路线的必经之地。粟特人也不是没想往东与中国贸易,但得先翻越帕米尔高原等崇山峻岭,再经新疆、陕甘等沙漠绿洲跳跃前进,躲过了盗匪与游牧帝国的劫掠,却还要面对中原王朝严守边关,三年一贡,计较贡品,限制人数与贸易金额的“朝贡贸易”封锁。结果是,赚不到就用抢的,所以游牧民族频频犯边,劫掠农村,和谈主要工具是岁币与丝绸,而丝绸也不见得是寒冷游牧民族的生活所需,更多时候是交易货品。唐朝采取开放态度,犯边之事便大为减少,宋朝与契丹澶渊之盟后,岁币与边关贸易开放,盘活了宋、辽两朝的经济一百多年。双方互不隶属,但相互承认,是当年“地缘政治”的典范。

离岸岛国特有的地缘政治

同类型但更成功的运作型态,普遍产生于大陆大国周边的沿海地带。由于90%的大陆型强国,其步兵、骑兵都是旱鸭子,沿海岸独立岛屿或狭长半岛便取得了军事地理上的优势,使其得以与大陆国家互通有无,进行贸易,又有安全之地可以保护技术,储存财富。大陆国家不是没有并吞占领之心,但不是望洋兴叹,就是得不偿失,最后还是选择与其妥协。古希腊与古埃及时代,塞浦路斯是个可以沟通各方的独立王国,克里特、迈西尼也都曾有辉煌文明。“海上民族”既是商人也是海盗,却能带来最重要的金、银、铜、铁、锡等贵金属。

最有名的是泰尔。位在小亚细亚黎凡特的海岸线上,即今日黎巴嫩南部一带。原本是个小岛,腓尼基人在此筑城,又在对岸陆地上取得一块地,建成市集与仓库,成为海陆交界的主要交易处所。腓尼基人的海军与海运优势,曾在约一千年间,控制了整个地中海的贸易路线,著名的迦太基,也是从泰尔分香分出去的腓尼基王族。泰尔不只有贸易,还有某些独门技术。“泰尔紫”是一种从沿岸骨螺中提取的特别染料,深得皇家与贵族青睐,卖得特别贵,还因此形成一种文化传统,使紫色成为帝王的专属颜色。从亚述、巴比伦、到波斯,多少陆权帝国都曾对泰尔垂涎三尺,想要征服泰尔,却就是过不了那短短800米,水深约5米的海道。直到亚历山大围城7个月,硬造了一条长堤直抵泰尔城下,才把泰尔攻下。

除了泰尔,雅典是个半岛加外岛的组合,斯巴达位于伯罗奔尼萨半岛,与希腊本土仅有柯林斯地峡一条通道相连。产出阿基米德的叙拉古,位在西西里的峡角上,一样易守难攻,使其财富、技术、与文明得以累积发展。这些城邦时代的生存之道流传下来,成为威尼斯、热那亚等中世纪海上贸易强国,英国、荷兰、葡萄牙等大航海时代巨头们的参考典范,延续到今日,亦是所有离岸岛国地缘政治的思考依据。

近岸岛国的最佳生存状态,是与大陆国家维持稳定的贸易关系,但又不能被大陆国家并吞。英国数百年来的地缘政治准则,就是维持欧陆大国的分裂竞争,不能让欧陆统一,否则自身便须面对侵略危险。所以,英国一直以欧陆的“平衡者(Balancer)”自居,当法国强了,他就与德国交好;威廉二世的德国不但强又显露出独霸野心,英法百年世仇立马化解搁置,变成协约国,还把俄罗斯拉进来。大陆国家陆军再强大,也不足以威胁岛国海权地位,但当陆权国家开始搞海军,岛国海权就会跳起来形成对抗局面。“一个国家不能将自身的安全,寄托于他人的善意之上。”据说,这是刚过世的季辛吉讲的。

依存大国迟早会被消灭

沿岸岛国第二个生存发展要件,是不能让自己成为一个“蓝牙”,只连接最靠近的大国,最后因依赖而被支配,被支配而被并吞,并吞后又被“内地化”,成为一个无足轻重的边区。当中共推出“大湾区”计划时,香港人便已知道,大湾区一旦成功,香港便将无足轻重,成为一个毫无特色,也毫无价值的另一个内地城镇。香港之所以能成为“东方明珠”,是相对于一个封闭的中国而存在的。这个封闭中国从1840年一直延续到1980年左右,改革开放与97回归,50年不变的承诺,又让其保持半独立地位到约2016年,2017年大湾区计划一提出,香港的衰落便指日可待,从此不再是东西方经贸文化的窗口,不再是内地与外界的交流之地。往前讲,威尼斯之所以能在中世纪独霸,不是成为东罗马帝国或意大利半岛或奥地利等大陆强国的附庸,而是沼泽之地易守难攻,海权又让其掌握著远程贸易的最大利润,成为陆权国家对世界的窗口。

所以,近岸岛国不能只满足于当个“蓝牙”,而要成为一个“Wi-Fi”,在所有讯号可及范围内搜寻最强的讯号,并与之连结。日本明治维新的“脱亚入欧”,便是这种Wi-Fi型的运作逻辑。威尼斯不只连结东罗马帝国,也连结乌克兰与克里米亚的蒙古帝国,埃及的马木鲁克。英国呢?1500年前后,葡萄牙人与西班牙人开启了大航海时代,但1600年时已被荷兰人击败,1700年前后,荷兰与英国不断交战,直到荷兰被灭,英国人取而代之。此后,英国本身就是那个“最强的讯号”。工业革命后,“日不落国”在海权、科技、工业、贸易、金融、财富上,成为欧陆国家效法与羡慕的对象。

近岸岛国不能只满足于当个“蓝牙”,而要成为一个“Wi-Fi”,在所有讯号可及范围内搜寻最强的讯号,并与之连结。(美联社)

换言之,沿岸小国如果一心归附或依存于大陆大国,那就迟早会被消灭,成为一个无足轻重的“边区”,一丛被割了再割的韭菜。这是因为大陆国家基于统治方便,永远有种“书同文,车同轨”的“秩序化”倾向,所有与中央不一致的东西,很容易被视为“异端”而予以消灭,于是海岛地区的特殊生态与创意创造,很难取得生存发展空间。明清锁国,搭上大航海列车的是日本、马尼拉、巴达维亚,而不是台湾。反之,处于偏远边区,反而让新创技术容易找到生存发展空间,而与大国贸易则能找到市场,与世界连结的远距贸易与技术交流,更能不断刺激技术演进,并能创造利润。相较于农业为主的大陆大国,贸易累积财富的速度更快,也使沿岸小国有了抗拒大国并吞的底气。

不要忽视“海”的力量

总结而论,长远来看,台湾不应该被锁进中国,成为一个边疆省份;台湾应该与世界连结,成为一个“世界的台湾”。这并不等于要与中国完全切断关系,在地理上也不可能如此。但台湾必须保持一定的独立性,维持着与中国不同的区隔,而非全盘接受中国的影响,成为中国政经长城上的一块砖头。在经济上,中国是台湾重要的贸易对象,台湾也是中国连结世界的另一个窗口。在技术上,台湾也得持续发展一些独门技术,像“泰尔紫”一样,成为连结世界与大陆的工具之一。海权与贸易路线,是沿岸小国必须维持的生存命脉,也是财富累积的核心,陆权国家偏好房地产,但岛国需要的是贸易与金融。在文化、思想、与科技发展上,我们不能过度偏重传统普鲁士发展出来的那种死背硬记的制式教育,把每个人变成墙上的一块砖头,而是得发掘每个人的特质与长处,让每个人都有一片天,一块立足之地,再将大家连结起来,激荡出新的想法。所以在政治上,我们也必然偏向民主自由的价值系统,而且自由比民主更重要,非政治的自然连结,也比政治上的尔虞我诈或只字片语,更具实质的可操作性。台湾的很多问题背后的真正问题,其实不出在统或独,海权或陆权的争议,而是出在我们明明是个海权国家,海岛地理,却满脑子都是陆权思想,总爱用陆权的地大物博,来鄙视自己的小国寡民。其实,只要台湾能与世界连结,世界之大,将使一切锁国闭塞之人,都变得无比渺小。

最后,还是要提醒一下,不要忽视“海”的力量。“天下莫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泰尔、威尼斯、英格兰,都靠一衣带水,而取得了长远发展所需的安全空间,重点便在于“海权”。即使是陆权霸王斯巴达,也是靠着半岛地形生存下来,他可以随便出去打别人,但别人打不到他。亚历山大大帝的老爸腓力二世,征服了整个希腊,却对斯巴达莫可奈何。他曾修书一封,以恐吓口吻劝降斯巴达:“如果我进入拉科尼亚半岛,我将把斯巴达夷为平地。”翻成英文大致是:“If I into Laconia, I’ll Level Sparta to the ground.”斯巴达国王的回信只有一个字:“IF.”结果终其一生,马其顿都没能占领斯巴达,连他的儿子亚历山大,征服了几乎半个世界,也没能拿下斯巴达。

地缘政治或军事地理,是一种很很微妙的操作过程,并非理所当然的就应该如何如何。辨明自身的区位优势与劣势,找到自家的机会与威胁,巧思常能创造出无可取代的独特生存之道。将台湾锁进中国,看似一个必然的路径,实际上历史却告诉我们,如果三百年前的英国人认了命,成为一个“欧陆的英国”,或日本人认了命,成为一个“中国的日本”,或威尼斯成为一个“意大利的威尼斯”,那就不会有那些辉煌的历史,也不会有现今的成就。台湾要成为一个“中国的台湾”?还是一个“世界的台湾”?其实是所有人都该深思的好题目。

责任编辑: 李安达  来源:上报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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