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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署名的文章成为石家庄反右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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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7年石家庄市的“反右”运动比北京等大城市稍晚一些,7月15日有一篇重头“反右”文章,用了一个整版,登载在《石家庄日报》上。市委宣传部长王英俊在多种重大场合,向全市干部推荐这篇文章,要以这篇文章为榜样反击右派的进攻。这篇文章的署名是“刘泽华”,文章的题目是《宋天祥打来的一颗恶毒的子弹》。我由此而风骚了一阵子。当我得到稿费时,周围的朋友要我请客,我买了几碗红烧肉,煞有介事地以示真实。稿费我原封不动地交给了王部长。与我朝夕相处的要好朋友有点纳闷,问我,你写这么大的文章也不说一声,什么时候写的?我十分认真地说,这是开夜车写的,怕不成功,没有告诉旁人。

这篇文章是石家庄全线“反右”斗争的新号角,轰轰烈烈的局面由此而兴。文章针对性很强,接续又发表了多篇批驳宋天祥的文章。

我怎么眨眼之间成了“反右”的“英雄”?原来是大人物借我这个小人物名字而已。事情是这样的。

我当时住在书记、常委院。这个院原来是日本高级军官的住所。中间是一座有半地下室的二层小楼,住着书记和常委们。院西边和南边各有一排平房。西边的平房是书记、常委们的食堂。我住在南边一间西开窗的集体宿舍,夏天极热,同屋的两位不常来,通常是我一个人。院内有一个篮球场,我们年轻人常在这里打球。我虽然也住在这个院,来来往往也很自由,但我从来没有进过小楼,那是大人物住的地方,多少有点神秘感。

7月14日上午,我正要上班,从宿舍门一出来,看到宣传部长站在小楼门口的台阶上凝视着什么,他没有说话,不停地向我招手,要我过去。我走到他身边,他说:“跟我来!”随即进入他的卧室,我扫了一眼,房间面积超不过15平方米,屋内陈设极其简单和朴素,除了一张双人床和一个书桌、书架、椅子,其他几乎什么也没有。我原来的神秘感一下子打消了,瞬间的感觉是更加崇敬和敬佩,高级干部住的竟是这样的简朴。

他坐在床边,让我坐在靠近的一张椅子上。还未等坐下,便说:“有一件事,要你协助。康书记(康修民,‘文革’中曾任内蒙古革委会主任)写了一篇反击‘右派’的文章,他不能署名,要署你的名,此事不能与任何人讲,是党的秘密。你能做到吗?”我当时不知所措,又受宠若惊,急忙保证,一定做到!随后王部长把康书记写的手稿拿给我,让我在他的桌子上立即誊抄一遍,这是为了保密,不让《石家庄日报》社的人认出是康书记的笔迹。其实没有等我誊写完,报社的张(名字忘了)总编就来了。部长说:“时间急,到此为止。你的任务完成了。”我起身退出,第二天一早《石家庄日报》刊出了署我名字的“反右”长文。

这么重要的文章,为什么要用我的名字?也许纯属随机相遇。但如果王部长根本不信任我,或认为我有什么问题,或认为我没有写作能力,我想也不会选我。就实而论,我确实属于幸运儿和受益者,而从当时的认识上说,我也完全拥护各项政策和方针。这里说两件事。

“鸣放”开始不久,石家庄一中的两位有影响的教师,也是当时石家庄的大知识分子,他们在批评党的宗派主义时,把我作为例证。一位在文章中说,刘泽华刚二十出头,就被提拔为第三中学的副教导主任,这不是宗派主义是什么?但这位先生又为我留下面子,在括弧中有一句附言:“刘泽华人很好,也能干。”我曾在一中教过俄文,这位老师是高中语文教师,我们在一个办公室,我正好坐在他的对面,互相很熟。我有问题常向他请教,他也知道我很用功学习和教书。随后又有一位熟悉我的先生在一次全市各界“鸣放”大会上也点了我的名。于是我成为宗派主义的一个“例证”。不久开始了“反右”,有一位在批判文章中也以我为例,既然刘泽华“人很好”,说明其有德;“也能干”,说明其有才,这不恰恰证明党在用人上坚持了德才兼备的方针吗?不是党的干部政策有问题,而是你们意在反党。由于“鸣放”涉及我个人,从个人情感上说我是不会跟着“鸣放”的人走的。

我对党的方针、政策完全拥护可以从一次辩论来说明。1956年中共第八次代表会的决议中有一个重要的提法,即先进的生产关系与落后的生产力之间的矛盾。当我们学习时,我对这个提法提出异议,认为这种说法对发展生产力有益,但它为“社会主义改造搞早了”的议论提供了依据,因此有副作用。

我们宣传部的谷秀波副部长是“八大”的代表,她多次参加我们的讨论。她听到我的多次发言,一方面表扬说我的发言不错,另一方面又指出在这点上是错误的,不应对“八大”的决议提出异议。这位部长是一位大学生,年轻(当时才30出头)、潇洒、随和,平易近人,所以我们敢与她说话。我当即反问,上述提法是否意味着生产关系走到前边啦?这在政治上有利吗?她很文雅地只是说,你要注意,要服从党的决议!

我的印象时间过的不太久,中宣部下文,通知“八大”决议的这个提法今后不要再提了。这件事在宣传部多少有点影响,事后人们说我能独立思考。但支部书记找我谈话,一方面表扬了我,另一方面批评我在组织上服从不够,一个党员要无条件地服从中央决议,中央的问题由中央更正,未更正之前,党员不能表示有异议,此点以后要注意。我问,组织服从是第一位的?他再次肯定,必须如此,党才有战斗力。我只好说:是,是,以后注意。对“八大”决议提法提出异议,说明我对社会主义改造等等,是完全拥护的。

我们的部长是否知道上述情况,我不好猜测。但估计会有所闻,作为他直接领导下的工作人员的思想动态也不会不向他汇报。

让我署名,无疑在王部长的眼里,我肯定属于左派,而且是有一定理论和文字水平。宣传部是党内知识分子集中的地方,仅理论科就有六七位大学生。为什么王部长不找别人?显然是看中了我。

回想1957年那次政治风波,自我评价,我是跟党走的,对当时的许多言论我是不赞成的。但我也有书呆子气,比如一些人斥责葛佩琦所谓“杀共产党”的言论时,我曾说不能简单化,葛佩琦的话有问题,但是有前提的。又有人提出,凡是主张搞“一长制”者都属于否定党的领导,我则以《联共党史》肯定“一长制”为据,来辩说这是一个可以试验的问题。我们理论科的朱科长听过传达毛主席的青岛讲话,出于对我的爱护,要我就上述发言进行自我检查,收回有关言说。我听从了朱科长的话,及时做了自我检查,赢得了主动。这些事或许部长不知道,或许也像科长一样,对我持爱护态度。直到今天,我依然认为朱科长对我出于善意,我深深地感谢他!假如我不离开石家庄,根据后来打右派的情况,我也会有点麻烦,因为理论教员的多数都被打成右派,而这些右派又多是我的老师;反过来,如果我没有麻烦,我想也会参加到整治右派的行列,其中就有我的恩师。幸好,因为我要上大学,离开了漩涡!

当时的市委书记康修民与宣传部长王英俊早已过世,估计因本文而遭难人也已作古。50多年了我遵守承诺,没有向任何人说过此事。前些年我想在石家庄市找个地方发表,但没有刊物接受。我写出来,可能会有人说我洗白自己;可不写出来,我这个玩偶也会成为真的。

每每忆及此事,既感到内疚,又感到可悲!

炎黄春秋》2012年第4期

责任编辑: 吴量  来源:炎黄春秋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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