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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园的一场争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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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过年刚过,清华大学工学院的二十多位先生就聚集在土木馆楼上的231号教室,举行了一场教师谈话会。会议由院长陶葆楷主持,与会者者有梁思成、钱伟长等人。这次会议是在前一年教授会的基础上召开的,讨论的话题与工科教育有关。

大家认为,大学工科教育的目的,是要培养对社会和人生有深刻认识的、有理想的工程师。因此,各系的专门课程应予减少,“属于手艺性质之训练,应利用假期办理”。此外,为了让工科学生有时间、有精力去思考各种问题,还应该让他们“吸收人文科学与社会科学方面之训练”。会议最后决定,“本院应组织委员会分组研究”如何调整基础课程和实习课程。

大约三个月以后,《清华旬刊》发表署名晓宋的文章:《严重的工程教育问题》。该文说,工学院要举行改善课程大讨论,陶院长希望同学们要多多发表意见。与此同时,抢救教育危机委员会也发放调查表与讨论大纲,机械工程系的同学还发出呼吁,可见问题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

文章还说:去年工学院教授会已经“一致指出了过度专门的不良倾向”,但如今同学们还是“被压在繁重的功课负担下……累得连读报的时间也没有,更谈不到广泛的社会科学知识的学习”了。因此作者问道:我们的教育当局“是不是晓得……把青年学生当成塑料是罪过”?

6月10日,清华大学自治会举办学术报告会,刚从美国回来的冯友兰发表《论大学教育》的演讲。冯先生讲了两个问题。第一,大学不是职业学校,不是宣传机关,也不是教育部的一个科室;大学是传授知识的部门,是独立的追求真理的研究单位,是不受任何干涉的专家集团。第二,大学教育的目的是培养“人”,而不是要把人训练成工具或机器。

紧接着他分析说:因为人类面临的不仅仅是吃饭、穿衣等“有用”的问题,所以大学教育在传授专业知识的同时,还应该给学生一个清醒的头脑,一颗热烈的心。只有这样,学生才能对社会有所了解,对是非有所判断,对价值有所欣赏,才不至于接受现成的结论,不至于人云亦云。他还说,许多知识和学问对于人生的作用,在短时间内是看不出来的,有些甚至永远也看不出来。因此,只知道学习“有用”的知识,其实是无知的表现。

不久,潘光旦先生也在《论教育的更张》中谈了自己的看法。文章说,主张专才教育的一个主要论据,就是社会生活需要分工合作。但是人毕竟和蚂蚁不同,蚂蚁的分工是一种本能,人的发展却有无限可能性。如果教育的目的仅仅是为了让学生像蚂蚁似的掌握一种能力,那么我们的社会就会变成一个非人的世界。

文章还说,工业生产奉行的是“同样标准”,通才教育追求的是“共通基础”,工厂的目的是要把产品造得一模一样,学校却应该向学生提供无限的可能性。如果过早地把学生纳入一个狭窄的专业范围内,就会扼杀他们的个性。这样一来,就只能造就“畸形的人、零碎的人、不健全的人”。

文章认为,专业教育培养的专家除了一技之长外,还有很多短处。再加上这种专家因为有一技之长,就非常自负。因此这种人越多,冲突也越多,合作就越困难,“国家的和谐康泰(就)越不可问”。这正如他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倘若“举世全是匠人,而没有几个通人”,那种锱铢必较、乃至同室操戈的局面就会发生。该文在《新路》杂志发表后,著名学者周泽霖、周先庚、樊际昌等人发表意见,可见它的影响很大。

上述讨论是有深刻背景的。1945年二战结束后,哈佛大学的教授们在反思战争、反思人类历史教训的基础上,提出过一份报告,题目是《一个自由社会中的普通教育》。报告指出:多年来过分强调社会分工和专业教育,有抵消人类合作、增加社会冲突的可能,阶级斗争乃至法西斯战争由是而生。这不仅给人类社会带来巨大破坏,也对民主自由构成极大威胁。报告认为,自由社会必须由自由的个人组成,而自由人格的产生,有赖于普通教育的努力。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普通教育强调的是“普”、“通”二字。“普”就是普遍,“通”就是通达。不“普”,自由的人格就不会大大增加;不“通”,就无法获得真正自由。

遗憾的是,没过几年,清华大学就变成单纯工科大学,走上了非普通教育的不归路,而这场通才教育大讨论,也很快被人遗忘。

2021-03-21

责任编辑: 东方白  来源:老智有话说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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