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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反革命”父亲“划清政治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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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伊始,我正在本村学校读小学,父亲被戴上一顶“历史反革命分子”帽子,被从大队卫生所赶回生产队劳动改造。

此前,因为有一个会看病的父亲,因为有一个贤惠又能干的母亲,因为有一个高中毕业当民办教师的姐姐,因为我的学习成绩十分优秀,因为我们家人口少日子过得比较殷实,在同学、老师、村民们眼中,我是一个人见人夸的“宠儿”:

“那是冯医生的儿子,长得多帅气!”

“冯医生教育的孩子,聪明伶俐,又懂事理。”

“这孩子将来长大肯定有出息!”

……

然而,转瞬间,笼罩在我身上的所有光环统统消失了,我成了一个“历史反革命分子”的儿子,一个“黑五类子女”,一个“狗崽子”。立刻,有的老师不待见了,有的同学不理睬了,村民们看见我,好像没看见似的。

一度时期,一伙同伴联合起来欺负我。我上地给猪羊割草,常常孤单一人寻不到伴儿。在山沟里,有的孩子老远瞧见我,常常故意讥讽我,嘲笑我,辱骂我,扔土坷垃砸我。

有时与同学、同伴争吵起来,他们就骂我“狗崽子”“反革命分子的儿子”。我听了很觉刺耳,很感委屈,很不服气,理直气壮跟他们争辩,说我父亲是好人,他们便合起伙来揍我。我被迫“自卫还击”,但身小体弱,常常寡不敌众,被他们打得鼻青脸肿。

一路心酸,哭鼻子回到家,我故意撒谎,竭力遮掩,不敢也不愿让父母知道真相,不愿让他们看见我受伤。偶尔被父母发现了,他们一边给我的伤口涂抹药水,一边摇头叹息,伤心落泪。

尽管在如此境遇下,我并没有消沉,没有灰心,没有破罐子破摔。学校老师宣传党的方针政策,对我们这些黑五类子女有个说法,叫做“出身不由己,道路在选择”。

当时社会上广为流传一则周恩来总理的故事。说是有一次周总理会见苏联领导人赫鲁晓夫,赫鲁晓夫盛气凌人地说:我出身工人阶级家庭,而你却出身官僚资本家庭。周总理含笑点点头,机智地回答:“是的,赫鲁晓夫同志,你说对了,不过,我们都背叛了自己的阶级!”背叛家庭,投身革命,周恩来等老一辈做出了表率,我应当向他们学习。

我相信党,相信组织,我要积极要求进步,我要跻身“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行列,我渴望加入红小兵,加入共青团,加入共产党,力争做一名社会主义红色江山接班人。

于是,在申请加入红小兵组织的时候,在申请加入共青团组织的时候,在遇到各种政治运动要求表态的时候,我就需要公开亮明自己的政治态度:跟“历史反革命分子”的父亲“划清政治界限”。这种表态,有时说在嘴上,有时写在纸上。而且,关键是要落实到行动上,让老师、让同学们、让组织看到,赢得他们的认可和赞许。

我们村学校组建了一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我积极报名参加,星期天也不休息,勤学苦练,最终成为宣传队的主要演员。学校组织各种校外劳动,比如捡麦穗、翻地、挖渠、给孤山顶上挖泉工地背砖,我虽然身小体弱,但在劳动中咬紧牙关,特别能吃苦,不怕脏,不怕累。每次劳动结束班主任老师总结时表扬到我,心里特别高兴。在校园挖地道劳动中,我被班级同学评选为“劳动模范”,在全校大会上受到表彰。

但是,尽管我努力争取,付出了许多,上小学轮到加入红小兵,没我的份;上初中轮到发展共青团员,没我的份;初中毕业轮到推荐上高中,没我的份;高中毕业回乡轮到当民办教师,更没我的份……对此,我不敢向组织询问:这是为什么?只好拐弯抹角打探,得到的答复总是那么一句话:还需要个人努力表现,要经得起组织的长期考验!

每当我在会上明确表态:要跟父亲划清政治界限;每当我在纸上明确写道:要跟父亲划清政治界限。其实,最初,连我自己也闹不清楚,怎样做才算“划清政治界限”?怎样做才能“政治上划清界限”?划清政治界限,是不是不称呼父亲为父亲了?哪我称呼他什么?是不是不跟父亲在一个家庭生活了?哪我去哪里生活?

后来渐渐弄明白,划清政治界限,就是在政治上跟父亲彻底决裂,在父与子中间划出一条明显的界线:他是他,我是我;父亲是父亲,儿子是儿子;父亲是一个历史反革命分子,儿子是一个追求革命的青少年;父亲曾经与人民为敌,反党反人民,儿子要拥护共产党,做人民的好儿子;父亲是一个接受政府劳动改造的阶级敌人,儿子是一个红色江山的未来接班人。

为了在老师、同学面前表现自己与父亲划清政治界限,每当父亲在学校做义务活,比如清扫厕所。他干他的活,我读我的书,即便当面碰见父亲,也像没瞧见一样,绝然不会主动上前打一声招呼,问候一声,喊他一声“爸爸”。

学校宣传队在村里戏台演出,父亲被大队治保股干部支派在戏台后场烧火炉、打水、看护戏台、做杂务。在现场,我会接过父亲递过的一杯热水,我化装、卸装会找父亲要一盆温水,我会接过父亲递过来的服装道具。如此面对面接触,甚至个别宣传队员还会冲父亲喊一声“叔叔”或“伯伯”,我绝然不吭一声,似乎面前的父亲完全是一个陌生人。

好多次,学校宣传队应邀上公社、县城表演节目,如欢庆“九大”召开。父亲受派跟随宣传队做看管服装道具等服务。午间休息,每个人啃吃自带的干粮,我和队员、老师热热闹闹围坐在一起,父亲和另一个黑五类分子知趣地呆在远处角落。我没有勇气走到父亲身边,关切地问候一声,那怕给他递上一杯开水。

我之所以这样做,全在无声地表明:我跟“反革命分子”父亲划清了政治界限。

然而,回到家里,看见父亲每天下地劳动归来疲惫的身影,看见父亲半夜三更被喊去做义务活,看见父亲沉默寡言一袋又一袋抽旱烟的样子,我深深地为父亲感到难过,感到可怜,感到可悲。他独自承受着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负荷。肉体上,他由不会干农活的医生演变成一个啥农活也会干也得干的农民;精神上,他需要干那些扫大街、扫厕所等众目睽睽下丢尽颜面的义务活。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新三届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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