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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百水电站侵蚀“华中之肺”神农架 爆破中的山

[导读]强烈的脱贫欲望让神农架走上了小水电的大跃进之路。而其背后,是富了眼前,穷了生态的短视。

[导读]强烈的脱贫欲望让神农架走上了小水电的大跃进之路。而其背后,是富了眼前,穷了生态的短视。

神农架的小水电正在侵蚀着“华中之肺”的大生态。

“赶快抢救神农架的河流!现在水电站工程马上就要施工,再不阻止就来不及了!”由于上游拦坝修建水电站,近日神农架宋洛乡长坊村的村民们写信向外界求救。目前,位于长坊河的水电站已经动工,村民认为坝体拦水之后下游河床将会大量减水,生活和灌溉用水都将受到影响



连续的梯度开发,如同吃甘蔗一样,将神农架的每一条河流分节榨干。 (陈知勇/东方IC/图)

长坊村民遇到的小水电之患并非孤例。在神农架林区的堵河、南河、香溪河、沿渡河四大流域,已经建成水电站90座,在建10座,拟建2座,另有2座列入规划。从整个神农架水电开发的程度来看,长坊村的水电站已属于小水电建设的尾声,因为整个神农架已经无水可圈了。

遍布于神农架林区的四大水系,皆发源于林区海拔最高的神农顶,这四条大动脉各自有数十计的支流向四周辐射。由于处在水源地,这些河流多短小且流量不大,它们像毛细血管一样散落于群山峻岭之间,而那些小水电站犹如横阻其间的血栓,让整个林区的水域系统造成了梗阻。

作为世界中纬度地区惟一保存完好的森林生态系统,神农架拥有的丰富的生物多样性使得其成为全球生物物种的天然基因库。随着小水电对于林区内河流的全面肢解,享有盛名的神农架将面临“青山依旧在,秀水不再有”的境况,生态破碎已成事实。

“水就是钱,谁舍得放”

“我还是生平第一次见到装机容量只有40千瓦的水电站。”2011年8月30日,刚结束对神农架小水电建设考察的原国家环保总局长江水资源保护局局长翁立达对记者表示了自己的惊讶。当他第一眼看到这个名为“红举苏区”的水电站时,根本不认为这可以称为一个水电站。

从1999年开始关注小水电问题的翁立达,曾到长江流域诸多小流域考察过小水电建设情况。他认为神农架地区的小水电建设的密集程度不亚于长江水系的任何一个小流域,“很小的河流都建了水电站,下手太狠了”。

据神农架林区水力资源勘查,全区水能资源理论蕴藏量57万千瓦,可开发利用量35万千瓦,现已作流域规划工作的有31万千瓦。目前,林区的所有水电站装机容量均在5万千瓦以下,从划分上属于小水电站。在现已建成的90座水电站中,有88座为引水式电站。

翁力达介绍说引水式电站是小水电建设中常采用的模式,这种电站会在上游修筑坝体拦截水流进入山体中的引水隧道,被引到远处获得落差发电,而原有当地河道就会减水、断流。“走访的二十多座水电站的拦水坝下方都断流了。”翁力达说,一般修建水电站会要求放生态水,“但水就是钱,谁舍得放”。

南方周末记者在走访林区木鱼镇的当阳河流域发现,从木鱼镇到红花坪村约十公里的河段上竟然有四座水电站,上一个水电站的出水口就是下一个水电站的引水的拦坝,刚刚重见天日的水流马上就再一次进入到山体的隧道中。这样的梯度开发,如同吃甘蔗一样,将每一条河流分节榨干。兴隆河本是当阳河的一条小支流,然而近这一条河上就修建了四个水电站。

甚至,神农架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内的河流也被小水电开发的狂潮圈中。除已建成的西沟、石柱河等8座水电站外,还有3座在建的水电站处于保护区内。处在保护区内的下谷坪乡还将筑起一道96米高的大坝,把附近板桥河、黄溪河、马家沟的水流聚集到一起发电,届时将建成一座装机4.5万千瓦的电站。

爆破中的山

家住林区宋洛乡盘龙村一组的方志斌这一两年颇为烦心,经过他家附近的玉泉河水电站引水隧道工程施工正酣,“巨大的爆破声震得人睡在床上像筛糠一样”。

他家居住的土屋因为山里爆破的影响,墙体裂开了寸许长的口子,窗口的玻璃也经常被震落。为此,他不停地找玉泉河电站施工的负责人以及当地政府讨个说法。“他们说看最后究竟毁坏成什么样子再给予赔偿。”因为担心安全,他几乎都不敢住在屋内了。

在林区正在建设响水河等电站,巨大的爆破几乎也已经为当地居民所习惯。爆破带来的山体震动以及隧道挖掘带来的尾渣,还有着不可预知的风险。

8月22日,神农架地区普降大雨,部分地区爆发滑坡泥石流。方志斌家门口沟槽中堆放的大量尾渣受到山洪的冲刷,被裹挟着涌向公路、河流。“幸亏沟口没有住人,不然后果不敢想。”方志斌说,后来被冲毁的道路经过抢修才疏通,但大量青黑色的岩石仍然留在路面。

记者在走访时发现,林区不少山中的沟槽中都堆积着引水隧道留下的尾渣堆,这些尾渣常常堆积于近百米高的半山腰上,山下就是住户。黑色的岩石块随水流一起流下来的,这在些沟渠的入河口上都堆积着,特别醒目。

“炸药爆破会对山体存在局部的影响,使得滑坡泥石流的风险增加。”长江科学院副院长陈进是一位研究水电建设中岩体检测的专家,他介绍说类似神农架这样的山区,很多边坡都处于临界状态,刚好稳定,只要削去一点或者震动都会导致不稳定,容易成为滑坡泥石流的诱因。最为重要的是,修建水电站的尾渣如果无法及时处理,遇到山洪也极易引发滑坡泥石流。

陈进说,水电站建设之前都要进行地质监测并制定水土保持计划,进一步还可能需要对山体修建一下护坡工程,保证山体的稳定与安全。他同时坦陈,在目前的小水电建设中投资方往往考虑成本问题,做到这些的几乎没有。

记者在木鱼镇红花坪村一组村民杨晓华的指引下发现,红花坪水电站附近几百米范围内就发生了三处泥石流和滑坡。在8月22日爆发山洪的兴隆河流域数间房屋遭毁,水退之后河床中露出许多青黑色岩石块,杨晓华说这都是兴隆河修建水电站的尾渣。由于尾渣常被堆放于河边,对于居住在河谷地带的山民来说,遭受洪灾威胁的可能性增加了。

危险往往出于意外。据宋洛乡宋洛村村民介绍,位于宋洛集镇对面的一段电站引水的明渠曾在2008年雨季决口,当时大股流水夹杂着泥土和石块冲进宋洛河中。由于引水渠往往在半山腰上,一旦发生危险,山脚处的居民根本无法预防。




“为了水电, 砸了我们的饭碗”

小水电对当地水体的影响是致命的。神农架的珍稀鱼类资源在水电狂飙猛进中正遭受着灭顶之灾。

林区农业局副局长田产宝在其2007年发表的论文中介绍说,宋洛河河长24公里,6公里断流,而香溪河在木鱼镇30.5公里的干流上,有10.5公里断流。翁立达对记者表示,经过调查后他发现断流情况远比论文所述严重,神农架的河流早已“体无完肤”。

宋洛河河床基本上已经成为石头河,硕大的灰白色石头成为河中的主要景观,而几乎看不见水流。虽然刚下过暴雨河水大涨,但由于上游水电站引水,记者看到河中水流在石缝间几乎看不见。宋洛村村民向记者透露说,宋洛河有时在枯水期会有近半年的时间滴水全无,村里吃水和灌溉就只有依靠山中小股的山泉水。以前河里鱼儿扎堆撞脚的情形,只停留在一些中年人的记忆中了。

“以前来收集鱼类标本做科研时,一网撒去可以捕到上百条鱼,大的有两三斤的。”对于神农架河流的变迁,卢林觉得很感慨。1982年,在华中农学院水产系就读的他和导师杨干荣一起到神农架进行野外考察,并编写了《神农架鱼类》一书。其中记载当时在神农架发现鱼类35种,其中不少都是保护鱼类,其中一种鱼是首次发现。

之后从事渔政工作的卢林,一直关注于神农架鱼类的繁殖与培育,很多在神农架常见的鱼类,于今已变得罕见。

卢林介绍说,神农架很多鱼类都有洄游产卵的习性,繁殖季节鱼类会沿河而上将卵产在河流的上游。例如,齐口裂腹鱼的产卵地常常与其活动地海拔相差近八百米,这就需要一个完整的水系来支撑鱼类的繁衍。如今,被节节蚕食的河流多数河床已经干涸,这些名贵鱼类的生存空间已经消失了。

在当地政府的诸多报告中,神农架人一直被描述成生态贫民,为了保护生态牺牲经济利益,致使发展缓慢,老百姓富裕程度低。借此,进入新世纪以来,发展水电被当地政府看成富民兴区的一条捷径。

然而,真正的“生态贫民”却因这条捷径砸了饭碗。

目前,尚未遭遇截流的玉泉河流域山民仍然享受着良好生态带给他们的丰厚回报。居住在玉泉河边陈谊国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每年并不需要外出务工,只需要“靠水吃水”就可以保一家富足。他平常在玉泉河以打鱼为生,一年可以收入五六万。另外,他常在河中收集奇石卖给游客,每年也有五万元左右的收入。而在玉泉河流域,以此两项生计为生的上百户农民,一旦遭遇小水电,他们将失去现有的收入来源。

长坊村农民姚楚成5年前在当地投资了野生鱼繁殖基地。但随着上游电站的修建,他的养殖基地将面临无水可用的境地,前期投入的上百万资金也将化为泡影。

陈谊国回忆说,玉泉河电站刚开工时村民集合了五十多人到林区政府抗议,结果有五六个村民被当地警方抓了。“为了水电,砸了我们老百姓的饭碗。”陈谊国愤愤不平地说。

从“木头财政”到“水电大跃进”

神龙架小水电的发展起步于满足自身供电需要,2000年前后国家开始实施天然林保护工程,原本以“木头财政”为主的神农架财政大幅缩水,当地的小水电也就是在此时开始了“大跃进”。

神农架最早的电站建于上个世纪70年代。到2000年,全区有电站29个。在之后的十余年间,林区建成的电站多达61座。投资小、风险低、运营成本低、经济效益好,这是当地政府对小水电的一致看法。

直至如今,水电税收已经成为当地财政构成中一块重要的“蛋糕”。2008年到2010年间,神农架水电税收从2132万元增至2500万元,占到总体税收的 15%。在建的水电站投入使用后,水电每年带来的税收将达到5000万元。这对于一个税收刚刚过亿的贫困地区来说,无疑有着无法抵御的诱惑。

2008年底,林区组织专家进行生态补偿论证。形成的报告中清晰地指出当地开发水电资源的生态损失“至少在5亿元以上”。以税收和生态损失比较,可以清晰瞥见神农架当地在发展水电上的短视。

“水电开发的税收交给地方,而破坏后的修复则由国家埋单。”水电专家翁立达在接受当地媒体采访时,道出了当地水电成瘾背后的利益冲动。

当地居民认为,小水电修建容易关停难,某些程度上也和当地官员参与其中有关系。根据林区提供的一份小水电开发建设管理情况表,当地知情人士指认其中不少水电站的法定代表人都是当地水电、供电等单位官员,其中还包括一名林区人大副主任。林区水电局局长陈光文在接受湖北当地媒体访问时称,自己在担任宋洛乡党委书记时曾在某电站入了10万元的股份,现在他每年能拿到1万—1.5万元的红利。

“林区环保部门基本都参与了新修水电站的环境评估。”林区党委副秘书长刘生策对南方周末说道,他曾担任林区环保局局长一职。但林区环保局提供的审批资料显示,截至目前,林区所有水电站项目中,已通过环评审批的只有29座,环评通过率不足30%。

2006 年,原国家环保总局出台了“关于有序开发小水电切实保护生态环境的通知”,要求清查无立项、无设计、无验收、无管理的“四无”电站。这一年,24座小水电站到林区水电局补了手续,水电局组织专家进行了评审。但没有经过环评审批的水电站,有的照常引水发电,有的正在兴建,环保部门几乎没有办法。

2007年,湖北省叫停了玉泉河流域的龙潭嘴、饶家河电站、两河口电站、里叉河电站。然而时隔数年后,里叉河电站、饶家河电站分别于2010年10月、2011年6月建成发电,两河口电站将于8月底投产发电,龙潭嘴电站则正在紧张的兴建之中。

林区当地有担任过环保局长的官员曾对媒体大倒苦水。为了让一些建设项目尽快拿到环评资质,他要经常到省里疏通关系。一次,省里的部门领导质问他:“你到底是环保局长,还是招商局长?”

目前,神农架林区又开始了新一轮针对小水电的整顿,林区党委书记钱远坤和政府区长周森锋召开现场会督办整改小型水电站工作。林区党委宣传部副部长王均学告诉记者,目前湖北省水利厅和省发改委的调查组已经抵达林区,林区也派出两个工作组下到乡镇开展整顿工作,但关于小水电站的关停情况,他表示还需要等工作组核查之后才有结果。

责任编辑: 夏雨荷  来源:南方周末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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