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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整版 章诒和 :《刘氏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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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書在大陸各大門戶網站的連載中都是閹割版

《刘氏女》自序  

我在监狱蹲了十年,和女犯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从二十六岁到三十六岁——比某些夫妻的婚龄长,比很多小两口还亲。那里,外表平静如镜,其实,终日翻江倒海。

每个犯人都有经历,而经历就是故事。不少女囚进了监狱,又有了新的故事。《刘氏女》是其中之一则。1980年,我把刘氏女的故事讲给吴祖光先生听。听后,他在客厅走来走去,激动地对我说:“诒和,把你刚才说的,落到纸上,就是中篇。赶快写吧!”

三十年后,我把她“落到纸上”了。但吴祖光先生已去世多年,大概真的“刘氏女”也走了。

我不写政治,不说制度,笔墨集中表达女囚的命运,窥探她们的内心。这是我的一次尝试,尝试写小说。很吃力,也很卖力,用尽气力也未必好,但我会继续下去。   

2010年12月  北京守愚斋  


 

刘氏女
章诒和
Ⓒ《长城》2011年第1期

目录
第一节!3
第二节!15
第三节!31
第四节!37
第五节!46
第六节!57
第七节!70
第八节!80
第九节!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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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第一节
  到M劳改农场很有些日子了。
  若问,我最主要的感受是什么?
  回答仅一字:饿。
  是的,比乞丐还饿。流浪于城市街头的乞丐也饿,
但他们在菜市场能找到废弃的菜叶,可以在垃圾桶里淘
到过期饼干或变质罐头。在这里,什么也找不到,啥也
没有。有的是铁窗,栅栏,网丝和岗楼。每天守着三顿
牢饭,主食是两粗一细,即早、午两顿玉米馍,晚上一
大米饭。副食是一碗水煮南瓜,或是水煮萝卜,水煮
白菜,水煮青菜……任何菜无不水煮,且持久地煮。
起锅时泼上一勺明油,面上看着油晃晃,底下全是清汤
汤。端起碗来,扒个精光。放下筷子,就没觉得饱。
  清晨六时起床,穿衣,叠被,解手,梳洗,一切需
在30分钟之内完成。早饭是六点半,天还是麻灰色,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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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就着晨星晓月啃那硬馍。七点吹哨集合,整队出工,
干农活至十二时。但还不到十点钟,肚皮就开始了对饥
饿的感觉:什么“两眼发黑”、“手脚冰凉”、“浑身
发抖”……这些在散文小说里读到的词组,十年间我用
身体和心理轮番体味,反复感受。任何折磨也比不了饥
饿的折磨,胃器官原本是个柔软的袋子,一旦没了食
物,它就变成两片粗粝的砂纸,相互磨擦着,狠狠地且
无休止。人渐渐心慌无力到觉得快要断气,恨不得有人
过来一把掐死自己。不是为了结束生命,是为了结束饥
饿。
  “什么时候可以吃上一顿肉啊?”我悄悄地问小组
长。
  她姓苏,叫润葭,是一贯道点传师,属于反革命会
道门犯罪。我至今也搞不懂什么是“一贯道”,何
谓“点传师”?好像他们什么都信,信佛教,信道教,
还信基督,教徒发展了几十万,人多了便是威胁,于是
取缔。苏润葭干活麻利,精通农事,心肠也还好,在狱
头儿里算是难得。
  她答:“一个月吃一次。”
  “天哪!跟来月经一样。”我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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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叫,快到日子了。”
  “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深山出太阳。”这是十
分流行的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的一句唱词。我
把它改成“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碗里现牛羊”。常
暗自吟唱。
  每晚七时半至八时半是小组学习会,以朗读党报开
始,以批斗犯人告终。白天谁偷懒了,谁打架了,谁发
牢骚了,晚上就轮到她登场了。轻的批评围攻,重则拳
脚相加,自然是犯人批犯人,犯人打犯人。原来侵害你
的,还有你的同类。学习会后,全中队在院子里集合点
名(称为“晚点名”),中队长(一个劳改中队的最高
长官)训话,总结犯人一天活动情况,布置第二天的农
活。
  一天,照例晚训。庄稼汉模样的中队长站在高台
上,说:“明天杀猪,改善生活。刘月影——”月影?
谁是月影,这个名字还透着几分诗意。
  “到!”
  “你明天不出工了,在伙房杀猪。”阿弥陀佛!我
终于盼到了星星和月亮。
  “报告中队长,我不会杀猪。”声音从后面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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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很黑,灯又暗,看不清讲话的人。
  “每次都是你杀猪,今天你怎么说不会?”
  “我就是不会杀猪!”
  “放屁,你杀人都杀得来。”满院子哄笑,她不再
出声。
  中队长又叫:“张雨荷!”
  “到。”怎么会点我的名?脑子像快速倒带,把全
天的劳动表现“筛”了一遍,没觉得自己有啥纰漏。
  “你明天也不出工,跟着刘月影学杀猪。她明年刑
满,你刚来,刑期又长,正好接她的班。”听得我差点
没背过气去,大家又是哄笑。
  “笑啥?有啥好笑。”
  “报告,中队长英明!叫大学生当杀猪匠。”说话
的人叫易风竹,大家都称她为“易疯子”。自建国起,
她就是犯人,判无期徒刑,后改有期徒刑。因改判的刑
期是从改判之日算起,所以,她起码要蹲个三十多年。
说是反革命罪犯,其实是个女二流子,牙齿缺了大半,
却满嘴跑脏话,估计是骂走了嘴,骂到了政府及干部头
上。骂功了得,能用一百个词语组合描绘两性的生殖器
官,且不重复。一次,也不知从哪里弄来挂面和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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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挂面竖立在双手之间,两个掌心各握一个鸡蛋,问
我:“这是什么?”
  “不知道。”
  “亏你是个婆娘。”
  “你说是个什么?”
  “老公日你的家伙。”
  我半晌回不过神,极其佩服她的想象力,一打听,
人家还是个处子。
  我与易风竹同在二工区。全中队女犯共百余人,分
三个工区。一工区是婚姻犯罪,二工区是政治犯罪,三
工区是经济犯罪。另有个菜园组,担负种菜养猪等杂
活,由刑事罪犯组成,工区之间不许互相往来。监外的
人互称同志,狱内的人互称同改,取“一同改造”之
意,我很欣赏取名的人,太准,也绝。
  当夜,我躺在属于自己二尺二宽的床板上,怀着憧
憬,怀着恐惧。憧憬的是“猪”,恐惧的是“杀”。马
克思主义小册子常说,统治者的压迫能让手无寸铁的人
拿起武器。这样的真理,我明天即将践行——在沸腾的
开水与嚎叫的肥猪面前。
  早晨,清爽的秋空夹着凉意,抬头可以望见掩藏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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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巅后面的曙光。我目送所有犯人走出大门去劳动,独
留监舍不必日晒雨淋,那感觉还是不错的。不过,这
种“不错”的感觉只有一瞬。很快,猪被尖刀活活捅死
的惨景立即占据了身心,顿时心里发虚。我系好围腰,
换上胶鞋,坐在监舍,等着刘月影招呼。至于她能给我
派的活儿,推来算去,无非是挑水、背柴、磨刀、烧
火,这些我都能干。只求她一样:别让我拿刀去对准那
猪,尽管我多么想吃它。
  等啊,等,既听不见她说话,也不见其身影。我跑
到伙房去问。伙房里一个漂亮的女犯,人称小妖精的
说:“到监舍背后去找。”
  果然在那里,靠着墙根儿端坐,起劲地纳鞋底。她
头也不抬,对我说:“过一个钟头,再干活不晚。”
  看那鞋底的尺寸够大,像是给男人做的。遂
问:“你是给谁做鞋呢?”
  “给我的儿。”
  “你儿在哪里?”
  “在成昆铁路线上做事。”话音提高了,显然在为
儿子自豪。
  我仍站在跟前,刘月影便叫我到伙房要杀猪刀,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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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起来。我怯生生说:“第一次干这个,你能叫我不拿
刀吗?”
  抽动的麻绳停了下来,她用眼角瞟我一眼,
说:“不拿刀,怎么杀?”
  “我怕。”
  “你怕呀?我还怕呢。”说罢,低头纳鞋底,不再
理我。
  高大强健的她长着一头卷曲的褐发,眼深唇厚,皮
肤黝黑,牙齿雪白,脖子细长,锁骨突出,臀部结实。
在西方人眼里,这些特征是很性感的。不好看的部分是
她的胸部和手脚,胸部的发育不够丰满,手脚则过于粗
大了。
  我站了半个多小时,刘月影才恋恋不舍地收拾鞋
底,夹板,麻绳,并说:“走吧,我们去猪圈。挑猪,
捆猪,给猪过秤。”
  简陋的猪圈里臭烘烘、湿漉漉,青石板上屎尿满
地。我一进去,头就晕了。而她似乎毫无感觉,两臂大
张,嘴里“啰啰啰——”吆喝,极其在行地撵起猪来,
还让我学着她的样子,说:“我们对撵,猪就逮住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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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咋搞的,一个“撵”字,写得来却学不会。最
丢人的是撵着撵着,我就和猪搅在一起了。几番下来,
我与她浑身是汗,她是累的,我是吓的。
  她不耐烦了,转身就去报告值班的干事。说张雨荷
不管用,请求干事还是叫杨芬芳来帮忙。我用感激的目
光看着她。这里略做说明:管犯人的劳改干部,我们
称“干事”。姓张,叫张干事;姓李,叫李干事,一个
中队有多名干事。管伙食的,叫司务长。总负责人有两
个,一是中队长,一是指导员。
  同样高大强健的杨芬芳,是我最喜欢的同改,我们
同在一个工区,是副组长。有关她的故事,以后会慢慢
道来。我尤其喜欢她那忧郁且带着惊恐的眼神。她俩联
手,我基本就无事可做。到了宰杀的时候,刘月影叫我
凑到猪跟前,学着掌握入刀的部位。说:“刀斜插进
去,要快,进去就要点心。点到心,猪就死了。”我记
住了:点心。这和家里喝下午茶时配的点心,是一个
词。
  接下来的烫猪,吹气,刮毛,开膛,我都死命地
干,以填补“不杀”之过。烫猪,烫得把自己的手背也
烫出水泡了;吹气,吹得嘴皮子都“木”了。刘月影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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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满身的血污,便让我歇歇脚。我不肯,心里清楚:我
干的再多,也抵不上她的“一刀”。有技术、无技术之
差别,走到哪里都一样。
  猪下水早早被小妖精拿走了。我问杨芬芳:“拿走
下水,干什么?”
  杨芬芳笑而不答。
  刘月影说:“有啥不好说?我告诉你,干事的午饭
就有猪肝菠菜汤和椒盐肚丝了。”
  不久,即有肉香飘出,从干灶(注:干部伙房叫“干
灶”,犯人的伙房叫“犯灶”)飘出——深吸一口气,
我感到特别的饿,比往日干农活还饿。回到监舍,解下
围腰和袖套,那上面染着血迹,沾着猪毛。细看,衣襟
和裤脚上也不干净。
  忽听刘月影喊:“张雨荷,快到灶房打开水,洗澡
啊!”话音刚落,就见她端着满满一盆冒热气的水,大
步朝厕所方向飞奔而去,嘴里好像还在哼着小调。杀猪
对她似乎很轻松。
  洗澡——啊,神话一般的动人词汇!仿佛久处黑暗
的人,突然迎来阳光。对犯人来说,洗澡和吃肉是同等
的珍贵,同等的分量。对个女犯来讲,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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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洗”比“吃”更要紧。紧挨我睡,长得活像吉卜赛
女郎的巫丽雪就曾问:“假如你收工回来,又累又饿。
一边放着盆热水,另一边摆着块蛋糕。你先挑什么?
一,二,三,一起回答。”
  “热水!”我俩一同喊了起来。
  自进了牢房,我就没洗过澡。每天收工后,赶紧到
伙房排队,为的是能打到半盆热水(以两木瓢为准)。
你可要仔细了,因为洗脸,擦身,洗脚,洗屁股,全靠
这“半盆”。所谓的盥洗间,就是在厕所旁边弄出一块
倾斜的水泥地。犯人端着水盆,把脱下的衣服挂在篱笆
墙上,双腿蹲下,用三根手指一点点往身上撩水,就是
洗澡了。肮脏的洗澡水顺着斜坡流出,篱笆墙的外面就
是悬崖,天然排水系统,任何下水管道都不用铺设。
  不大的水泥地,全中队的犯人挤做一堆。常见的景
观是你的口鼻,正对准别人的屁股。前面的人起身,一
不小心,就会把旁边人的脸盆拱翻。后者能跟你拼命,
即使脱光衣服,也敢追着打。人人裸体、个个赤身,犯
人全都是扒光了。丑女子俏佳人,一律无遮拦,互相看
个够。你的身体有点缺陷,日后和别人发生口角,那就
有骂你的材料了。若碰到易风竹,就自认倒霉吧!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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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就专门放到对你性器官的形容放大与丑化上:谁
是“白板”(指阴毛稀少),谁是“葡萄干”(指乳头
萎缩)。要多下流,有多下流。有的犯人实在受不了,
告到队长和干事那里,要求处罚易风竹。劳改干部一致
的做法是,要检举者重复易风竹的脏话。结果可想而
知,全场大笑,劳改干部也笑。
  很过了些时日,我纳闷了:易风竹丑化别人,那自
己的长相又如何?我很快发现:她不洗澡,只换衣服。
  我问苏润葭。她说:“易疯子也洗澡,是在半夜。
刚来时,她的衣服都是用针线缝死的。”
  “想守身如玉吗?”
  “她以为自己是玉。干部命令我拿剪刀把她的衣服
剪开。一剪子下去,就有股臭气冒上来,比尿还酸,比
脚气还臭。”
  “她肯吗?”我又问。
  “有什么肯不肯!不肯,就是抗拒政府。”
  “有这么严重?”
  “犯人的一点小事,都是严重的。你不懂,易疯子
懂。衣服剪个精光,人也精光。她站在那里,动也不
动,大把的眼泪滚到肚皮,还打湿了地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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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为什么,自从听了苏组长的话,我对这个满嘴
脏话的易风竹的反感程度减轻多了。她也似有察觉,一
次,端着自己的脸盆,对我说:“把热水给你吧。”我
摇摇头,谢绝了。
  第二天,她用我的脸盆打了热水,端到我面前。我
接受了。她说:“我知道,你不用我的热水,是嫌我
脏。”
  易风竹不是疯,是聪明。
  混熟了,我偷偷问她:“你为什么老骂人?”
  她答:“我只会骂人,不会说话。”
  “因为说话,你受过很多人的欺负吧?”
  她低头不语。
  我又问:“你的牙是让人敲掉的吧?”
  她扭头,走了。
  我总是拖到最后去打水,苏组长说我太傻,因为一
百多号人用热水,量大锅小,故小妖精都是一边舀热
水,一边掺凉水。你若排在最后,就只能洗凉水了。我
情愿受凉,不希望有太多的人看到我的身体。再说拖到
最后,天色也能帮忙,至少不让别人看个真切。每次杀
猪之后,我和刘月影、杨芬芳三个人可以尽情地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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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月影总是先快速洗头,再要一盆热水洗澡。她脱去衣
服,浑身像非洲模特一样,腰细,臀紧,腿长。缺陷果
然在乳房,松弛,还有些下垂,乳头也失去了应有的圆
润感,并呈黑紫色。女人的乳房恰恰是最能撩拨男人欲
望的部位,太遗憾了。
  我说:“刘月影,你很漂亮。”
  她开心大笑,露出整齐雪白的牙齿,说:“黑不溜
秋的,从来没人说我漂亮。”
  “真的,你很漂亮。在美术学院,够当人体模特
了。”
  她张着嘴,吃惊地望着我。
  杨芬芳说:“张雨荷呀张雨荷,幸亏你是个女的,
假如是个男的,肯定是流氓。”
第二节
  汪杨氏死了。
  这个六十岁上下的妇人就死在我一侧,隔了四个
人,离我八尺八远。是清晨被苏润葭发现的:大家都起
来了,她怎么还赖在床上,躺在被子里,一动不动。苏
润葭连叫几声,也没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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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脸色顿暗,对易风竹说:“你去摸摸。”
  “不去,你是组长,该你去看。”
  “叫你去,你就去。”口气严厉得像个干事。
  “不去。”
  “你去不去?!”苏润葭说着,到监舍门的背后拿
木棍。这是犯人打犯人的工具,每个监舍的门背后都
有。
  易风竹鞋也不脱,跳上床铺,叉开两只脚踩着汪杨
氏的枕头,裤裆正对着人家的脸。实在是对亡灵的大不
敬,我看着就憋气。易风竹弯下腰,一手掀开被子,另
一只手伸向她的口鼻。半分钟不到,便高叫:“日你妈
哟,死了。”接着冲到院子里,狂奔乱跑,不停地大
喊:“死人了,死人了!”真像个疯子。这下子,任苏
润葭怎么招呼,也招呼不住了。
  犯人全都惊呆,也都默不作声。我走到苏润葭身
边,问:“你为什么要易风竹去摸死人?”
  她不看我,眯缝着眼睛,像是自语:“我才不去。
犯人最忌讳的,就是死在牢里。”
  大家自动聚集到院子里,等着“发布下文”。老些
的犯人面色如灰,个别的在偷偷抹泪。我想,她们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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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想到了自己。死讯如狂风乍起,恶狠狠迎面直扑过
来,盖过她们的头顶,吹向她们的未来。
  哨声响起,全队紧急集合。当班的唐干事,叫
道:“吴艳兰,你给我站出来。汪杨氏的病情,你事先
晓得不?”
  吴艳兰是中队的卫生员,水平比赤脚医生还低三
等,只懂得一些常用药。这算啥本事?药的效用都在药
盒上写着呢。吴艳兰可以不劳动,可以向劳改干部报
告:谁病了,谁可以休息一天,她还可以建议把病人抬
到山下的劳改农场医院治疗。所以,犯人都拍她的马
屁。她也是“一贯道”反革命犯罪,明年满刑。我很奇
怪,为什么中队长非让我学杀猪,偏不叫我接她的班?
我的母亲还是个不错的医生呢。
  吴艳兰从卫生室出来,神情有些紧张,好在她说话
一向慢条斯理,颇能遮掩内心的惶恐:“报告唐干事,
汪杨氏血压高,是个老病号了。你也是知道的。平时给
她的降压药,我从来没断过。只要她说‘心头不好
过’,我就给她开病假条。昨天她也是说‘心头不好
过’,我就让她卧床休息。哪晓得一下子就睡过去了
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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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印象中,汪杨氏很少休息,一边喊“不好
过”,一边还在劳动。我想请教苏组长:到底一个犯人
要病到什么程度,才可以休息。转而又想,作为狱头儿
的她,十有八九是不会回答我。因为我晓得,她与吴艳
兰私下里很要好。
  唐干事听了,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人死了,如同
猪圈里死了一头猪,鸡笼里少了一只鸡。
  接下来是安排收尸、埋人等善后事宜。唐干事叫我
了:“张雨荷,今天你不用出工了。和骆安秀一起把汪
杨氏收拾干净,把旧衣物都烧了,新的一律上缴,家属
来时转交他们。吃的东西,也不例外。”
  怪了,杀猪叫我,收尸也叫我,倒霉到家了!我张
雨荷怎么啦?要命的是,这个姓骆的浑身是癣。
  我闷闷不乐,准备走进监舍。唐干事叫住我:“你
知道我为什么让你收尸?”
  “不知道。”
  “这是政府的信任。”
  “报告唐干事,我不懂——收尸的活儿,也属于信
任?”
  唐干事凑近说:“人死了,要留下一些东西。现金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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票,衣服鞋袜,肥皂牙膏,针线草纸,家属寄来的罐头
饼干,还有自己买的鸡蛋糖果。收尸的时候,有些犯人
趁机悄悄地私分。我看你从省城来,又是大学生,大概
不会偷拿汪杨氏的东西,所以叫你留下来。你要好好
做。”
  她又把刘月影、杨芬芳、邹今图等几个最棒的劳力
留了下来,任务是要在几个小时内,把一根原木动手制
成一具棺木。
  我好怕,不敢触摸死者。骆安秀不错,挽起衣袖,
便动手了。她跳上床铺,对我说:“你害怕,那就给我
打下手吧。先去打盆热水来。”
  我绝不能奉献自己的脸盆!便到犯人统一放置盆
碗、缸盅、勺筷的地方去拿汪杨氏的东西。好一阵儿才
找到她的两个脸盆,盆边用红漆端端写着“汪杨”二
字:一大一小,大的在下,小的倒扣其上。把小盆揭
开,发现里面有两个搪瓷饭碗:一大一小,大的在下,
小的倒扣其上。用手掂量,似觉碗中有物。索性一并端
回监舍,让骆安秀看看。
  我如进贡的一般,举着脸盆踏进门槛,说:“汪杨
氏的脸盆里有碗,碗里有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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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吃的吧?”骆安秀问。
  一看,还就是吃的——三四片猪肉,肥的,带皮,
另有两节葱段。我傻了:“大前天吃的回锅肉,汪杨氏
居然留到今天?”
  “你就不懂了,这是犯人的一肉两吃。”骆安秀把
搪瓷碗挪到自己的跟前。
  “什么叫‘两吃’?”
  “一吃就是当时吃,吃的是瘦肉。第二吃是留下肥
的,用细火煎出油,撒上盐和花椒,装进一个小药瓶。
以后慢慢吃。”
  “怎么个‘慢慢吃’?”
  “就是把筷子伸到瓶口里,蘸一点油出来,马上搅
和到饭里。这叫冷猪油拌热米饭。香啊!一小瓶能吃好
几次呢。你刚来不会,用不了两年就会了。”
  我看那已成暗色的肉片,说:“扔了吧?”
  她盯着我,问:“你不吃吗?”我摇摇头。
  骆安秀随即将肉一把抓起,可怜的肉片还来不及在
空中舒展,就直塞口腔了。忽然想起,她那“五爪金
龙”刚刚还在汪杨氏身上摸索,我又傻眼了。拿起曾经
盛肉的搪瓷碗,我说:“把它扔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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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把抢过来,说:“你什么都扔,扔。知道不?
好多同改等着我分点东西给她们呢。”
  骆安秀是个熟练工。从贴身小坎儿的口袋里,找出
极度稀缺且极其珍贵的全国粮票;从枕套深处藏着的小
布袋里,掏出折叠整齐的几十元钞票;从被褥底下,搜
出新衣服,新布头。一见新布头,我猛地想起在唐干事
派活之后,刘月影曾把我拽到屋檐下,说:“汪杨氏留
下的布头,不管新旧,给我留一点。”
  “你用布头干啥?”
  “打袼褙呀。”
  “你不是给儿子做好一双鞋了么?”
  “一双怎么够?”
  “你说说,多少双才叫够?”
  她伸出三根手指。
  我惊叫:“三双鞋?”
  刘月影笑道:“三双算个屁,三双是起码。”又压
着嗓子,说:“骆安秀贪心得狠,还有牛皮癣。你惹上
了,这儿是治不了的。”
  记起了刘月影的提醒,不等骆安秀开口,我便抢先
说:“唐干事讲了,新东西都上缴,由政府移交给领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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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证明的家属。”
  汪杨氏是反革命分子,富农分子。脸平,胸阔,腰
粗,臀宽,腿短,从后背看她走路,会误以为是一块敦
实的门板在移动,犯罪情节不大清楚。从前生活的地方
很可能靠近彝族地区,有用长布缠头的习惯。冷天自不
必说,三伏天也如此。她不洗头,也无法洗,唯一的清
洁方式就是用篦子篦头发。我见过她坐在小板凳上,一
圈一圈揭开缠布后垂落至地面的长发,气味归气味,但
色如漆、密如织,太可观了。一篦就是半个小时,算得
上“狱中一景”。汪杨氏也知道自己头发的味道欠佳,
所以总是在室外通风的地方操作。缠头布是一条家织黑
色土布,她从未更换过。在遗物里,我俩竟发现了一条
家织白色土布。我想,这崭新的缠头布肯定是她舍不得
用,大半想等到刑满那一天才换上。
  她没等到满刑,等来了死亡。成天叫唤“心头不好
过”的汪杨氏,相信政府的仁爱、相信犯医递过来的药
片。即使心头再难受,只是念叨,也只知道念叨,从不
要求下山到劳改医院做个诊治。我也懂得,汪杨氏的确
死于疾病;我也不懂得,有病就一定是这么结局。
  我把长条白色土布抖落开,对骆安秀说:“我倆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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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杨氏的头发梳理一下,再缠上这块新布吧。”
  她不回答,眉毛一扬,说:“不是要洗脸擦身嘛,
你先去伙房打热水,再把她的洗脸毛巾和擦脚布找来。
我要先抽支烟。”
  等把热水和毛巾弄好,迈进房间的时候。我发现,
姓骆的女人两腿大叉开,一屁股坐在汪杨氏的胸口上,
正用那旧得不能再旧、脏得不能再脏的黑缠头巾在包裹
她的整个脑袋,嘴里含着烟卷。
  “骆安秀,汪杨氏的脸还没洗呢。”我说。
  “洗不洗,都是黄土盖脸。”
  “你怎么把她整个脑袋都用这块臭布缠上?”
  “谁看见了?!反正我没看见。”
  我的火一下子冲上来:“骆安秀,我且问一句——
你为啥要这样做?”
  她说:“我也答一句——就是要那块新白布。”
  “唐干事不是交代了,新东西都要上缴。”
  骆安秀拔下嘴里的烟头,酸溜溜地说:“张雨荷,
你可真是靠拢政府啊!”
  我也不示弱:“这不是我在靠拢政府,是人要有良
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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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你妈的狗臭屁,人进了监狱,就都没良心。要
不然你来收尸,我给你打下手。”
  我被噎得无话可说,转身把端着的一盆热水,从监
舍门口泼了出去。院子里拉着大锯(把原木锯成板材)
的刘月影、邹今图吓了一跳。
  刘月影停了活儿,问:“张雨荷,你们怎么啦?”
  “不怎么。”
  她去伙房讨了碗开水,递到跟前,安慰我说:“骆
安秀让你长见识了吧?犯不上。喝点水吧。”
  站在旁边的邹今图插话了:“张雨荷是我们工区
的,端茶送水也该由我做呀。”
  刘月影讥讽道:“吃醋了吧?告诉你,别把张雨荷
也当成黄君树。”
  黄君树也是我的同改,同一个工区的。先是贪污,
后来由于发表了极其反动的言论,遂升格为反革命。她
相貌清秀,瘦弱单薄,性情沉静,据说犯罪前是某机关
的会计。其父算得是开明士绅,一家人住着单独的宅
院,院里有棵百年老树,全家视为珍宝,树下是男人下
棋,女人做活,孩子们游戏的乐土。女儿出生,父亲取
名“君树”是有些用意的。后来,有条新修建的铁路要
刘氏女-24
从他家门前通过。铁路工程局的领导几次登门拜访,说
东扯西。搞了半天,老人家终于弄清楚了——是想让黄
家把树捐出来。黄氏全家商量来,讨论去,毕竟敌不过
政府,最后一咬牙:捐了。直立的大树变成横躺的枕
木。刘、邹的对话是话里有话,弦外有音,我听不懂,
只有找合适的机会去问苏组长——这是后话。
  我把一碗热水喝下去,刘月影接过海口碗,即
问:“我托你办的事,做了吗?”
  “你等着吧。”我没好气地说。心里怎么也不明
白,几块破布就那么重要。
  返回监舍,骆安秀正埋头仔细整理汪杨氏的旧衣
裤,旧围腰,旧毛巾,旧袜子,旧手帕,旧布片。
  “你要什么,就来挑吧。”
  “我什么也不要。”
  “你不要,我要。”
  在把尸首用床单从头到脚盖严扎好后,骆安秀就围
着汪杨氏尸体的四周,爬来爬去,翻来翻去,做最后的
搜索。突然“嗷——”地大叫起来,她从藏在床底的一
个木匣子里,找到了生鸡蛋,一数,整十个。骆安秀两
手各握两个高举过头,一脸喜色,周身得意。我也高
刘氏女-25
兴。吃,在囚徒生涯中是最大的需求和快乐。对此,谁
也无法超脱。
  等不及了!她端着木匣子,跑去报告,看如何发
落。不一会儿笑孜孜回来,说:
  “唐干事说了,我俩各五个。”
  怀揣分得的五枚鸡蛋,感慨万千。吃死人的东西,
太不应该,也大不吉利。但顾及不上了,再强的控制力
也抵不过食物的诱惑!是啊,人的弱点要到特别的场合
才显露出来。
  我看见汪杨氏枕头的上方,摆放着一个黄色搪瓷
盅,小小的,一点磕碰也没有。眼尖的骆安秀怎么没瞧
见这个好物件?我伸手去拿,沉沉的,里面像是装了东
西,我把两根手指伸进盅里。不好,黏糊糊的!抽出一
看,手指带出的全是缕缕浓痰,甩都甩不掉。
  我厉声大骂:“骆安秀,王八蛋!明知这里面装的
是痰,为什么不告诉我?”
  “就是存心不告诉你!叫你知道啥叫坐牢。”
  一盅浓痰,痛快地教训了我。我忽然觉得从今晚开
始,就要跟易风竹学骂人,一定要骂出世界上最难听的
话来!
刘氏女-26
  近午,快要收工了。唐干事叫我和骆安秀把汪杨氏
的旧物,一律堆放在院子正中,小妖精奉命把点燃的麻
秆丢到衣物的中央。很快,先是烟、后是火地烧起来。
火苗不大,烟却不少,收工的犯人陆续围拢来,兴奋地
看着汪杨氏的遗物化为灰烬与烟尘。胆子大些的,就拿
出监舍门后的木棍、竹竿,使劲地从火堆中刨出那些旧
衣、旧布。布的边沿烧焦了,她们也要。把烧焦的部分
剪了,照样用来缝补丁,打袼褙,垫鞋底。在我的周
围,那刚闻死讯时的哀伤,骤然消失,无人再动悲情。
一个囚徒的前途、幸福和快乐到底是什么?不就是几个
鸡蛋、一块破布么。
  饭后,棉絮似的乌云在远处堆积,天色如铅。快要
变天了,唐干事忙叫骆安秀和另外两个犯人吃完饭,立
即带着镐、锄、铲等工具到指定的荒坡去挖“墓坑”,
说是墓坑,其实就是个土坑或泥坑,能把汪杨氏填进
去,就行。我则等刘月影三人把棺木做好后,用木杠和
绳索把死者送到“坑”里。
  四个女囚充任的杠夫,两根抬杠,两副绳索,是给
汪杨氏送行的全部礼仪和家当。我和刘月影是前杠,
杨、邹二人是后杠。收拾停当,一切就绪,杨芬芳俯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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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拍棺木,道:“汪杨氏,我们送你回家。”死者已然
听不到了,听到的是我们这些送葬的人。谁也不说话,
谁心里都明白:对于我们这些长刑期的、或年轻或中年
或老年的女人,也许都会跟在汪杨氏后面“回家”。
  刘月影清脆脆一声:“抬起——”棺木离地。也打
破了沉寂。
  乌云像是长了腿,紧追我们。“快,张雨荷走快
啊!”邹今图在我身后大叫,毕竟我的气力是最差的。
  刘月影卸下杠子,邹今图急了:“你还要歇脚?”
  刘月影把绳索重新理过一遍,让绳结靠近自己。我
知道,移动之后她承载的重量远远超过了我,以至于棺
木明显地倾斜了。
  我说:“这样不行。”
  “你少放屁,以为我拉拢你,喜欢你呀?”从未见
她这样严厉地说话,“我替汪杨氏着想,快点走,免得
雨打雷劈啊!”
  终于到了,我们四个都快累断了气。可是,一见骆
安秀挖的坑,那气儿又都上来了。原来在条形坑里,靠
近中间的位置居然有不小的一块石头,一半埋在土里,
一半露在外边。难得骂人的杨芬芳,指着骆安秀的鼻
刘氏女-28
子“狗日的”、“老狗日的”、“狗娘养的”地骂将起
来。
  骆安秀也是一肚子委屈,哭丧着脸说:“这块地方
是唐干事指定的,谁知道挖着,挖着,就遇到了这狗日
的石头。”
  我说:“要不然,就在旁边重新挖一个?”
  无人应和附议。是啊,从清晨开始,我们就为汪杨
氏之死,忙得筋疲力尽,弹尽粮绝。而当下,眼看就要
天黑,眼看就要下雨。邹今图拿过十字镐,一镐砸下
去,那石头无半点松动。这是个矛盾了:要么让死者翘
着躺下,要么叫生者继续辛苦。恰在这个时候,下起了
大雨。雨打在脸上,身上,也打在棺木上,又吹起了
风。雨在风的裹挟下,变得锋利无比,刺痛着脸,也刺
痛着心。我们都感受到生命终结即将到来的凛冽。报
应,报应,上苍报应地狱,死人报应活人。我狠狠盯着
骆安秀!造孽啊,最终下葬的棺木是翘的,一头高来一
头低。大家决定让汪杨氏上半身翘起来。无任何安葬仪
式,只有雨和风,我们只能听到雨声,风声。汪杨氏就
在这不停歇的风雨中入土。
  晚上,已经吹哨熄灯,监狱一片黑色。都躺下睡
刘氏女-29
了,只有巫丽雪靠着床头的木柱抽烟,悠闲地吸进吐
出。苏组长一个劲儿地催她快点抽,她就跟没听见一
样。抽完,主动挽起袖口,把两个手腕并拢举到苏润葭
眼前,等着上手铐。不知为什么这么漂亮的女子,夜里
要带着手铐睡觉。万一她病了,那铐子能摘吗?人的终
极是死亡,而死亡之后呢?人世间,无论阴阳,没有一
处安全而温暖的地方。
  我摸到菜园组监舍门口,叫了声“刘月影”。她应
声出来,我快速地把一卷布塞到她的夹窝。
  “谢谢。”声音里带着感激。
  “不用谢,我告诉你——布是我的,不是汪杨氏
的。为了你的袼褙,我剪了一件衬衫。”
  过了个把月,一天,我们正在山上干农活。突然,
有四个强壮的青年人路过。他们齐刷刷地青衣青裤,手
里拿着木杠,绳索。其中一个人问:“这里离女犯中队
还远吗?”
  苏润葭答:“不远,绕过这个山包就是了。”
  “谢谢。”
  看他们的打扮,也是农家子弟。苏润葭遂问:“你
们来这里做什么?”
刘氏女-30
  其中一个说:“我们是汪杨氏的儿子,这次是来接
母亲回家。”想到裹头的黑布,想到翘起的棺木,我两
眼一黑,昏了过去。
第三节
  冬季渐渐地来了。
  天黑得早,收工回到监狱,天空已是深深的蓝色。
一盏低瓦数的灯,孤零零地亮着,模糊又朦胧。电灯没
把房间照亮,倒显得整个监狱十分阴暗。赶快吃饭,稍
有迟缓就是饭冷菜凉。每个监舍都有一个火盆,犯人的
自制品。学习会前,同改把先前在山里烧好的木炭点
燃。大家围拢而坐,有了火盆的光亮,人才恢复了精
神。
  接近年底时的一件大事,就是每个犯人必须以书面
形式总结一年的改造情况。这个一年一度的犯人年终总
结,不单是个人小结,还要工区评议,干部鉴定,一个
一个地过关。顺利的,一天通过;不顺的一周,外加拳
脚。把小结、评议、鉴定汇总起来,呈报上去,层层审
批。到了第二年的春天,劳改队就有大规模的“宽严大
会”召开。表现好的,减刑;改造差的,加刑。由于有
刘氏女-31
了这样一个“年终节目”,到了年底,会提笔写字的人
就因稀缺而珍贵起来。中队里的绝大多数是农村犯法分
子,属于文盲或半文盲,我大学文化,又是来自省城,
顿成“抢手货”。非但本工区的人,其他工区的人也向
干事请示,希望今年的小结,让张雨荷来帮着写。
  关押、囚禁自是对罪犯的惩罚,但还不足以达到严
惩,于是,衙门就制定出许多极其具体细微的监规做强
化、延伸及补充。进得牢门的第一件事,就是学习监
规。依我多年体会,监规的实质就是在监狱内部实施最
严酷的监控之策。其中,重要的一条就是集体沉默制
度,即禁止犯人之间的一切交谈和往来。对我来说,监
规中不许逃跑,不许打架,不许斗殴,不许偷盗,不许
高声喧哗,凡事请示报告等等我都能承受,唯有不许和
别人说话这一条,真是太难受,也太难做到。你想啊,
人长个嘴,不就是说和吃嘛!把本能的东西人为地消灭
掉,该有多残酷。
  我愿意帮人家写小结,因为只有这个机会能和别人
交谈,感到活得像个正常人。
  我还喜欢打听别人的案情!入狱前是个搞戏的,而
案情就是戏。凡社会矛盾冲突,家庭生计问题,个人情
刘氏女-32
感风波到了非常尖锐、无法调和的时候,人所采取的极
端手段就是犯罪。“极端”二字就是戏剧性之所在,犯
罪情节就是戏剧情节,犯罪技巧就是难得的细节。像我
这样的反革命罪犯,案情没什么“戏”,那些刑事犯
罪,可就太有“戏”了!每人都是一出戏,有的还是“双
出”:狱外一出,牢里一出。所以,我太感兴趣了!这
个犯人,犯啥罪了?那个犯人,原来是干啥的?老想方
设法打听。被干事训了无数次,苏润葭也骂我无数回,
说我啥都好,就是话太多,管不住嘴。我告诉她,自己
的犯罪有一半是因为嘴,这辈子大概没救了。
  其实,全中队有文化的人也还不少。我的文化程度
不是最高的,最高的是留美博士,姓李,名学珍,疯疯
癫癫的,捕前在一个科学研究机关工作,丈夫也是留美
的,科学家。我问过苏润葭:“李学珍是美国哪个大学
毕业的?”
  她拍了拍脑门,说:“好像叫什么麻绳学院。”
  笑死了,我说:“应该是麻省理工学院,名牌大学
啊!可了不得,世界一流。她学的专业是什么?”
  “不是物理,就是数学。”
  “一个顶级脑袋瓜,怎么就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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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润葭说:“她就是拒不认罪。挨了不少打,受了
许多罚,后来不断加刑,孩子病死,丈夫离婚,她就疯
了。”
  我叹了口气,说:“不认罪就该挨打,该加刑
吗?”
  “不认罪,别说挨打、加刑,重的还可以枪
毙。”苏润葭神情严肃起来,对我说:“你真要当心
了。犯人疯了的,百分之八十以上是有文化的。”又把
嘴朝着我身边的巫丽雪一努,说:“她是高中文化,别
看现在正常,开春就是个疯子。”
  我大惊:“既然是疯子,为什么睡觉要给她带手
铐?”
  “把自己管好,你给我少瞎说!”苏组长真的生气
了。
  见她生气,我就不敢再问了,扳起指头把全中队女
疯子的情况算了算,她说的一点不错。这样,通过汪杨
氏之死,我在发誓自己不能死在劳改队之后,我又发誓
——自己在劳改队也不能疯。
  管理我所在二工区的干事姓邓,叫梅。邓干事是从
一所农业专科学校毕业分配到劳改队的。年纪轻轻,身
刘氏女-34
材修长,天生的黄头发,梳成一双辫子;爱笑,一笑两
个酒窝。她未经沧海,不谙世事,精通的是作物,而非
罪犯。她认为被关押的人和草木一样,也需要阳光和
水。所以,对工区的管理特点是——除非你闹得过分
了,否则一律“睁只眼、闭只眼”。
  其他工区的暗羡二工区的犯人,说:“你们多有福
气啊。”
  好笑又荒唐!人在班房坐,还要说有福?但此后数
年间发生在我身上的许多事情,还得承认:靠了邓干
事,自己是有些福气的。
  邓干事在晚点名之后,对我说:“菜园组的刘月影
向我提出多次,要求由你来帮她写,我答应下来。伙房
的犯人说了,每次杀猪都是她动手,你根本没摸过刀。
是不是?”
  “是。”心想:肯定是小妖精背地汇报的,可她见
我总是笑嘻嘻的啊!
  邓干事又道:“张雨荷,写年终小结,犯人在深挖
犯罪根源之前,要把全部犯罪过程陈述一遍,你当然也
就知道了案底。监狱有规定,犯人不许互通案情。所以
你要保密,遵守监规。知道你爱讲话,我才特别叮
刘氏女-35
嘱。”
  我回到房间,对苏组长说:“这个星期六的晚上,
邓干事让我帮刘月影写小结。”
  她说:“这次你该满意了吧?”
  我说:“好奇就是求知欲嘛。”
  周六,吃过晚饭,我与刘月影在晾晒作物的凉棚
里,开始了谈话。她真有本事,单独搞到一个炭盆。盆
内的木炭都是上等青棡木烧的,木质紧结,特别经烧,
炭也多,堆成了小山。幽幽的火苗经她几口气一吹,慢
慢地升腾起来。那探身吹气的姿势,让我再次欣赏到她
那柔美的脖颈。披着大棉袄、内穿暗红色敞口套头衫的
刘月影,在火与光的映衬下,平素飘忽不定的目光,也
柔和起来。她真像刚卸了妆的模特,这模样和一桩凶杀
案怎么也联系不起来。
  我先开口:“我是第一次写小结,好赖你多包涵
啊!我不会锦上添花,按你的意思,只要说出来的或说
出来却表达不够好的,我都会仔仔细细地写下,争取写
好。这样行吗?”
  “行啊,我文化低,你要帮我多写几句‘犯罪认
识’。”
刘氏女-36
  “我尽量做好,你也别抱太大希望。那么,我们先
从陈述犯罪事实说起吧。”
  她不回答,从怀里掏出个小纸包,纸有两层,外面
是旧报纸,里面是信笺纸。摊开一看是深褐色的茶叶,
多为碎末。刘月影说:“你赶快回监舍拿自己的搪瓷缸
子。借这个好火,我给你煮红茶。”
  我一时语塞。红茶?一个久违了的概念,一种淡忘
了的体验。自从离开了母亲,就再没有人为我煮过红
茶。不敢相信:家里最温暖的一瞬,搬演在监狱。不禁
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有喝红茶的习惯?”
  “我不知道你的习惯,就是问过苏润葭,说你胃
寒,我就想偷着给你烧点红茶喝。”
  “你从哪里弄来红茶?”
  她眨了眨眼皮:“这就别问了,反正不是偷的。”
  我端起红茶,轻呷一口。顿时热气扑面,眼睛和镜
片一片迷蒙。深深的感动,只为关押在这里的人都生活
在寒冷里太久,太久。
第四节
  苍穹高渺,星光闪耀,很静了。我把纸放周正,钢
刘氏女-37
笔捏在手里。刘月影开始了漫长的讲述——
  “我住在C市旁边的一个县,干的是农活,向往的
是城市。我身体好,人也算巧,那点农活算不了啥。有
空就爱聊天,老打听城市里的情况。街道是什么样子的?
商店里卖啥?一辆汽车能拉多少人?城里人的早饭吃什
么……我什么都问。特别喜欢打听工厂,我觉得工人比
农民强上一万倍,能进城当个工人该多好!可惜爹妈没
给我这个命。长大了,到了结婚年龄,虽说刚解放,可
我们那地方还不兴自由恋爱,都是父母包办,媒婆上
门。家里不富裕,人家给点彩礼,我的心就慌了;说过
门搬进城住,心就动了;又说婚后能进工厂,心思就定
了。那男人性情好不?身体行不?我都没多问,也不
懂,只顾了高兴。他姓魏,岁数比我大好多,个头比我
矮不少,可我一点不介意。”
  “嫁了!结婚当晚,稀里糊涂过的,没觉得疼,也
不觉得美。第二天爬起来,就扫地抹屋做早饭。收拾好
了,就催丈夫带我上街玩,看这,买那,送我一根扎辫
子的红缎带,都能高兴老半天。老魏没走几条街,就说
有点累,不想再往前走。他不走,我自己一人逛。我发
现他的嘴巴喜欢动来动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嚼
刘氏女-38
啥东西。我都没往心里去。”
  我说:“你哪儿是嫁男人,倒像是嫁给了城市。”
  “你说的还挺对。”
  “你们相处有没有夫妻感情?”
  “夫妻感情?我告诉你吧,我们乡下人结完婚,往
下就叫过日子。”
  “那你和老魏的日子,怎么过的?”
  “咋过?身上有衣穿,锅里有米饭,这日子就行
了。”
  我说:“一个在家,一个在厂,不怕老魏有外
心?”
  “别说啥外心,他根本没心。不过,我也有对付男
人的招数——只要喂好上头,喂饱下头,这老公就算攥
在手心里了。”
  我没听懂:“什么上头下头呀?”
  “上头,就是舌头。男人嘴馋,都好吃,女人随手
能做出一桌家常菜,男人就没跑啦。”
  “那下头呢?”
  刘月影抿嘴笑道:“下头就是龟头。张雨荷,你是
个‘雏’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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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哦——”瞠目结舌!如此概括夫妻生活的经
验,我生平第一次听说。
  我又问:“你对老魏的不满,从什么时候开始?”
  “从我进工厂,扫了盲以后,我就嫌他!我风风火
火,他呢?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两人成天吵,还动手
脚,我后悔了,后悔嫁他。社会上开始普及婚姻法。在
婚姻法的宣传鼓动下,我提出离婚,理由简单——‘这
是个包办婚姻。’”
  “包办,就是你杀他的理由吗?”
  “不!”刘月影毫不犹豫地说,“杀他是因为他的
病。”
  “什么病?”
  “羊角风呗。一天下午,我在厨房做晚饭,熬绿豆
稀饭,炒泡豇豆,还有头天剩的一点烧腊。正是夏天,
热得要死。突然,听见屋里头发出一声怪叫,太吓人
了!简直就不是人声,我以为有什么野兽钻进来了,赶
忙放下菜刀,跑进里屋,就见老魏直直地躺倒在地,怎
么喊,也不应。手掌攥得像猪蹄,脚板往外拧,眼皮向
上翻,翻得只剩下眼白。没一点人样儿,就是往动物园
送,也不知该关进哪个笼子。我蹲下去扶他,谁知浑身
刘氏女-40
僵硬,用足气力也都搬不动。他先是尖叫,跟着就吐白
沫,吐着吐着,血就从嘴角流出来,原来是把自己的舌
头嚼烂了——哪里见过这样的病?我也瘫在地上。他的
尿流出来,淹湿了我的裤子。我的眼泪流下来,洇湿了
我的褂子。他昏睡到深夜,我流泪到天明。本来就没啥
感情,羊角风一发,我心里明白,这以后的日子真没法
过了。”
  她的眼睛盯着燃烧的炭火,而我一句安慰的话也说
不出来。
  “之后呢?”我悄声问。
  “之后,就带他到市里的医院看病。吃西药,不
灵。再吃中药,什么地龙、僵蚕、全蝎、蜈蚣、蝉蜕、
羚羊角……虎狼药全用上了,也不灵。他害的病叫原发
性癫痫,病因不明,也没法子治。这病害一辈子,我得
陪他一辈子。医生又说癫痫不影响寿命,那我这辈子不
就全完了?这病不看,还好。一看,心肠倒硬起来了
——坚决离婚!我一边给他治病,一边继续和他打离
婚。”
  “你提出的离婚是正式的吗?”
  “当然,还不止一次。我刘月影除了一再说明这是
刘氏女-41
个包办婚姻,还说明魏家隐瞒了病情。组织上却一拖再
拖,总说老魏太可怜,治疗一段时间再说。”
  “你的那个组织还挺人道的。”我插了一句。
  “算了吧!对老魏人道了,那对我人道吗?我不能
守着绝望找希望,也不能守着男人找野男人。当医生告
诉我,千万不要怀孕的时候,我离婚的主意就铁定
了。”
  我说:“你一再坚持,组织上就会考虑你的离婚请
求。”
  “唉,别提多倒霉,偏偏发现自己怀孕了。”
  “我看你呀,白天闹,晚上抱,是不是?”
  见我这样讲,刘月影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我们这
样的男女,下班后吃完饭,就没事了。两人又没多少话
说,天黑后除了上床干那事儿,你说还能干啥?搞多
了,就‘揣’上了。”
  “知道怀孕了,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把孩子生下来。即便离婚,孩子也归我,那
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以后我们娘俩相依为命,也比守
着个羊角风强。”
  “你想过没有,万一儿子也有癫痫呢?”
刘氏女-42
  “医生说这个病不怎么遗传。自己原来就勤快,孩
子又成为新的动力。我处处争当积极分子,做完本分工
作,就常去工会帮忙。发个通知呀,买个东西啦,不管
晴天多大太阳,阴天多大雨,我抬腿就走。经手的钱和
物,也都一清二楚,从不占便宜。工友和同事都喜欢
我,我也越来越注意打扮。人丑吧,还特喜欢穿戴,算
是有了资产阶级思想。”
  我打断她,说:“不,你不丑。喜欢穿戴是女人的
天性,不属于资产阶级思想。”
  刘月影不满了:“你这样护着我,我的小结还写得
好吗?”
  “好,依你。你丑,资产阶级思想也严重。这样
写,行了吧?”
  她笑了。
  我又问:“你成为活跃分子以后,有哪个男人看上
你?或者说,你暗中和谁相好了?”
  “没有,我从不胡搞。”
  “再后来呢,是不是出现了意外?”
  “你咋知道出现了意外?”
  我说:“人生就是一台戏,戏发展到一定阶段就会
刘氏女-43
有转折和意外。”
  “真的是意外发生了,发生在5月1号,该死的‘五
一’!劳动节放假,工会组织大家看电影,租了全市最
好的影院,放映最新的影片。头几天我都在帮忙分票、
发票,劝同事去看。那天,我好一阵打扮,穿上用自己
工资买的白底红花细布衬衫和黑皮鞋。老魏先就说不
去,我非拽他去,说工会为了这场电影花费了多少钱,
我跑了多少腿,一直闹到他答应为止——”
  说到这里,她深陷的眼睛直勾勾望着我,说:“你
信命吗?”
  “不信。”
  “我原来不信,就这个‘五一’,让我信了。说宿
命也好,讲轮回也罢,哪里是坡,哪儿有坎儿,事先都
安排好了,可结果只有一个。就像你们写的戏文,不管
梁山伯、祝英台怎么情投意合,最后的‘化蝶’早就是
定下了的。你说,这不是命,又是啥?”她在苦笑。笑
的时候,眼角的鱼尾纹第一次那么醒目。
  “是不是老魏当场发作了?”我问。
  “是,他不但发作,而且是大发特发,一头栽倒在
座位下面,大叫,怪叫,尖叫,像猪,像狼,畜牲一
刘氏女-44
样,所有的人都吓坏了。电影还在放,但秩序全乱了。
几个服务员同时把电筒打开,几条光带就在观众席里照
来照去,扫来扫去。我两腿跪地,慌忙趴下,害怕电筒
照到我。要是电影院几百人知道我是羊角风的婆娘,我
会当场一头撞死!”
  “你就一直趴着?”
  “要命的是,工会主席借着大喇叭不停地喊——请
刘月影同志赶快出来,把你发病的家属抬走。他不喊,
还好;一喊,我马上离开他!猫着腰偷偷溜出了电影
院。不要命地跑,跑到僻静小巷,停下来,靠在墙壁大
口大口喘气。一低头,就瞧见了身上的花衬衫和脚下的
新皮鞋,我也疯癫了,跺脚,捶胸,大哭,大吼,羞到
家,悔到头。过路人看我,我不在乎。过了这个‘五
一’节,我啥都不在乎!从前是嫌他,现在是恨他!张
雨荷,你知道吗?有一种比恨敌人还要恨的感情。他
在,我没法活,也不想活。除非他死,我才能活——”
  话头断了,迟疑好一阵,刘月影一字一顿地说出一
句话来:“就是靠在街头墙壁的一会儿工夫,我起了杀
人心。”
  “这么简单?”
刘氏女-45
  “杀人动机都简单。告诉你——心思多了,就杀不
了人。”她捡起小木棍去拨弄火盆里的灰与炭。
  我能再说什么,单看对方的眼睛就够了,如两汪潭
水,深得探不到底。
  回到监舍,邹今图还没就寝。她说一直在等我,我
没搭理她。她又低声说:“我来陪陪你吧。”
  “不用!”
  “我把话说在前头,你今晚肯定睡不着觉。”
  “为什么?”
  “她的案情当时轰动全城,好多人吓得整宿没合
眼。”
  果然,我一夜无眠。人做不出的事,动物做不来的
事,刘月影做出来了——那杀夫的情景就定格在我的脑
海了,惨目惊心,驱赶不掉,去而复回。
第五节
  决定了的事,刘月影是一定要做的;不仅做,还要
做好。杀的时间,定在老魏再次发病的时候。用不着刀
或其他凶器,她有的是力气,两手攥住脖子一掐,老公
即可一命归西。重要的问题是对尸首的处置,杀人的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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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难处正在于此。刘月影告诉我:杀人之前,先要想好
这个问题;想好,才能动手。如果在乡下,事情还好办
些——埋到地里,沉入江心,抛到荒野,都行。可在城
里,尸首出不了门槛,连同你一起“困守”在家,动弹
不得。街坊,邻居,同事,朋友,领导,派出所,总
之,城里的每一个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成为道道
门槛,绕不开,迈不过。由于想不出处置尸首的好法
子,事情暂时拖了下来。而老魏自那次电影院发病后,
身体大不如前。刘月影一心要解决他的命,也就不照顾
他的病了。但是,她还经常抓些草药,而且一罐药要煮
很久,煮得一条街都能闻到药味。她还经常向朋友诉说
老魏愈发沉重的病情,神色凄楚,表情焦忧——她说
了,这样做是为了杀夫以后,把老魏的死说成是病亡。
  刘月影的泡菜做得好,咸淡适度且不说,还香呢。
她喜欢把泡好的萝卜、仔姜、莴笋、豇豆、大椒,装满
铝饭盒带到车间和工会。凡是尝到的人都说:“好吃,
明天多带些来!”获此嘉奖,她更加起劲地做起泡菜
来。坛子买了一个又一个,且越买越大。上班时,能带
上几个瓶瓶罐罐的泡菜,请大家都来吃。一个周日,吃
完了午饭,她用筷子捞起不多的陈泡菜,准备添进新的
刘氏女-47
蔬菜。坛子很大,也深,捞着,捞着,她呆住了,脑子
里冒出一个念头:坛子可以泡菜,不是也可以“泡
肉”吗?“泡肉”也不太复杂,像切肉一样切成几大
块,塞进坛子不就行了嘛。再说,人都死了,尸首全不
全,也没什么要紧——难以置信的想象和无法遏制的恶
念,张狂又冷酷。于是,刘月影毫不犹豫地定下来:把
老魏的尸首,腌了!像腌肉,反正人肉也是肉。
  刘月影也擅长做腊肉和腌肉。她的家乡有自制这类
食品的风习。她曾告诉我,把腊肉切片、豆干切丁、尖
椒切丝、青蒜切段,锅烧热,油烧烫,下料爆炒,起锅
一闻,别提多香了。又说,腌肉切片做成盐煎肉,也是
极能下饭的。她用腌肉炒出的菜,老魏都爱吃。看着那
半透明的肉片,着实能勾起吃喝的兴致来!丈夫会拿个
小碗快步走到不远的小酒馆,打上二两■酒。但老魏无
论如何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变成了那好吃的腌肉。
  动手的时间一再延迟,延迟到寒冷的冬季。这期
间,老魏也发作过,她都没下手,并非由于心软,而是
出于更加缜密的考虑:一是到了冬季,家家门窗紧闭。
下手若有些响动,也不易传出,让隔壁听见。二,腌一
个人需要许多的盐和花椒。但不能一次买太多,也不能
刘氏女-48
买的太勤,所以要花费些时日。总之,刘月影已经在无
障碍地、无懊悔地、丧尽一切道德情感地进行一场最镇
静的谋杀。不管法律有多少条款,一个人如果没有了内
在标准的约束,会坠落到什么地步啊?!只要你到监狱
打一个转儿,便会对人间之种种罪恶,震惊于歹毒和残
忍。因贫穷而堕落,因黑暗而沉沦,因无知而愚昧。那
么,刘月影又是因为了什么?也许就是出于不满,因离
婚不成而形成的“欲求不满”。由此,我不觉联想到自
己:我坐牢不也同样是欲求不满吗?不满政策,不满领
袖,不满“文革”,到处宣泄,从日记到言论,结果被
判了个“现行反革命罪”。我不知道男性犯罪多为什么
原因,但似乎女人的犯罪起着重要心理作用的,当
是“欲求不满”。
  当一切准备就绪,时机也到了。严冬,大风呼呼地
刮着,夜晚,所有人都已熟睡,包括他们一岁多的孩子
栓儿。老魏发病了,从床上滚到地下。看着丈夫如兽一
般的发作,刘月影也如兽般的疯狂,把袖子挽得高高
的,一只手抓牢他的喉咙,一只手去搧他的耳光。尽管
明知已是不省人事,但她忽地不放心起来:万一,清醒
了呢?搧了几个来回,见毫无反应,悬着的心才踏实下
刘氏女-49
来——“哦,去死吧,去死吧。”刘月影心里念叨着,
咬紧牙关,两手合拢掐住喉咙,指甲深入到皮肉,用
力,再用力!丈夫的胸部艰难地起伏,嗓子里似乎有个
东西在嘎嘎地响,两手在空中乱舞,舌头完全伸到了嘴
外。之后,又一阵痉挛,眼睛转动几下,渐渐闭上,脑
袋一歪,咽了气,唯见脸颊一侧缓缓地流出两滴泪。就
这样,老魏经过了短促的挣扎,离开了人世。刘月影也
卧倒在地,几个月来积累的力量,就在几分钟之内,全
部耗竭。但是,脉搏仍如擂鼓一样继续催促着自己。她
不能停顿,不能静止。一停一静,说不准能找根绳子把
自己吊死。
  接下来,是肢解尸体。
  这是最血腥的“活儿”,但是刘月影必须做,因为
只有灭了尸,杀夫才算得上最终完成。即使心胆俱裂,
也不能退却,已经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她走到里屋,
这是一间小屋,也有一张大床。自有了儿子栓儿,她和
丈夫“完事”后,就带着儿子睡在这里。尽管手上有
血,但她要看看孩子,孩子睡得正酣。刘月影的计划是
把腌肉的坛子放在里屋,这要比搁在外屋稳当多了,也
隐蔽多了。为了不致弄醒栓儿,她在外屋做尸体的肢
刘氏女-50
解。先把衣服脱光,切开手腕的血管,将血放干净,然
后从两只脚板开始干起,一节一节往上走,一块一块卸
下。肉的部分用菜刀切割,骨头用锯子断开。俗话
说:“砍断的骨头连着筋。”遇到筋,就用剪子剪。还
有心、肝、脾、肺和没完没了的肠子,她都一把把拉扯
出来。不敢看的是老魏的头,早早用一张报纸盖上。尸
首的血没完全挤干,弄着弄着,就有血点溅到脸上,刘
月影会用毛巾擦干。坛子早已备好,盐和花椒也已备
足。由于坛子最终要放在里屋,还要塞进床底,她便把
腌肉的“活儿”挪到里屋来做。肉是码放在旧木盆里
的,刘月影把盐和花椒均匀地撒上,撒了一层又一层。
之后,她用一只手把每一块肉举起来,用另一只抓满了
盐的手再重新涂抹、搓揉一次,周周到到,仔仔细细
的。搓揉得最草率的部分是老魏的生殖器,因为这是曾
经进入自己身体的东西,她实在厌恶。
  下一步,该装坛了。
  刘月影依旧从两个脚板开始干起,一节一节往上
走,一块一块地装入,最后入坛的是老魏的头。很妥
帖,坛子的大小与人肉的多少刚刚合适。盖好坛子顶端
的大碗,四周注入清水,做得悄无声息。——刘月影知
刘氏女-51
道自己的凶残,但是她控制不住本能的邪恶。这邪恶不
是跟谁学的,是从身体内部生发出来的。河已枯,海已
干,干到最后,人也只剩了一口气,一半麻木,一半恍
惚,甚至觉得自己不是在杀人,而是在了却一桩心事。
  她本是背对着大床,但要把坛子推到床底,便转过
身来。刚转身——只见栓儿端坐在被窝里,不哭不闹,
一动不动,呆呆地看着。
  一晃,两年过去了。
  杀夫后,刘月影搬到外屋睡,极少去里屋。日子平
静,心不静。老魏似乎没死,有一点响动,就觉得是从
那肉坛里传出来的。她时常产生一种幻觉:老魏顶着坛
盖探出脑袋,看望妻儿,眼角挂着泪……人顿时吓醒,
冒一身冷汗。刘月影用块砖头压住坛盖,但幻觉依旧,
活着就像一场噩梦,再也无法泰然处世。原以为时间会
消融一切,其实不然。在夕阳将落未落的黄昏,街头热
闹,人流如织,街边住家的窗户开着,传出人们的说笑
声,厨房冒出炒菜炖肉的香气。一瞬间,她感到自己是
多么孤独,凄惶,看来这一生一世,不论路在何方,家不再
是一个安顿身心的地方。
  所幸,栓儿长得很好!她的工资大半花在儿子的身
刘氏女-52
上,每天必有鸡蛋,或蒸或炒。每到换季的时候,自己
不添衣物,但一定给儿子买些东西,哪怕是一双袜子。
她巴望孩子处处能像自己,但发现不少地方却很像父
亲。个子不高,像老魏;轮廓分明,像老魏;不爱说
话,像老魏;喜欢吃腌肉,腊肉,也像老魏。但刘月影
已“金盆洗手”,不再自己腌制,于是,隔几天去烧腊店
买些回来,即使价钱贵,也认了。
  工厂的人都以为久病的老魏死在了乡下,谁也没起
疑心,倒是很同情刘月影,常劝慰道:老魏过世,别太
伤心了。还年轻,日子还长,遇到合适的男人,再组织
一个新家吧!她听了,只是点点头,还能说什么?女人
的情怀,早已收拢。都说她变了,她是变了:努力地工
作,但不再活跃,不再聊天,不再说笑,不再带泡菜,
不再看电影,也不再打扮。一个人独来独往,下班就回
家,终日守着栓儿,白天陪着玩,夜里搂着睡。同事挺
纳闷:老魏活着的时候,一心闹着离婚;丈夫死了,反
倒哀伤起来。
  春节又临,刘月影以往最喜欢过春节。办年货,熏
腊肉,放鞭炮,贴春联,走街串巷,你来我往。现在,
她怕过年。任何的快乐与享受,似乎都是故意不体恤自
刘氏女-53
己充满罪感的人生痛苦;内心的消沉和沮丧,也都是有
意在这张灯结彩的年终岁尾奔涌而至,让你越发觉得自
己可恨,可耻,可恶。
  过了十五,最后一个爆竹响过,春节就结束了。就
在这个“最后”时刻,家里来了一位客人,是远客,也
是近亲。她便是老魏的姐姐,六七年前嫁到省外,做了
一个煤矿工人的妻子。弟弟结婚的时候,她赶来了,说
是呆三天,单旅途就耗去两天。她跨进新房,就给弟媳
递上两床大红团花缎子被面,并解释道:“这不是现买
的,是家里的存货,别嫌弃啊!我结婚时,矿工大多送
被面,结果收了十几床。这次来吃喜酒,就没买礼物,
从里面挑了两床缎面的。你看看,合意吗?”
  老姐精明,心直口快,性格有些像刘月影。临走
时,又塞给弟媳一个小包袱。打开一看,是些围嘴、毛
巾等婴儿用品。其中一块肉色小绒毯,娇嫩得像孩子的
皮肤,好漂亮!姑姑走时,刘月影恋恋不舍,一直送到汽
车站。
  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正月十五的上午,姑姑突然
来了。
  进门,就紧紧抱住弟媳,急促道:“月影,实在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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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起呀,弟弟过世整整两个年头,我今天才来。要知道
那阵我正坐月子,走动不得……”
  “老姐,你可来啦!”刘月影扑到她的肩头,哭起
来。情感如铁石一般硬,也如桃子一般软。眼泪不为丧
夫而流,而是想到了自己——千年流光,万年轮转,万
不想那一夜的血腥,堵住她面前所有的路,原来自己已
是无路可走。后怕,更后悔,每分每秒都是恐惧的。春
节是走亲戚的日子,姑姑来探望,应属正常。但她感到
意外,感到心虚,感到恐惧。要命的是这种心虚无法逃
避,恐惧无法排除,只有接受,再接受。挥之不去的厄
运,不停地折磨、啃噬她的心。原以为丈夫的病使自己
面临绝望,如今一个人堕入罪恶与丑陋之中,那才叫绝
望啊!
  刘月影急着问:“老姐,你要呆几天?”
  “也就三天吧。”
  “这么短?多玩几天吧。”嘴里这样说,心里可不
这么想。就怕她多呆多住,自己应付不了,单是姑姑那
双灵活锋利的眼睛,刘月影就不敢多看。一看,就会想
到床底下的坛子,遂有意望了望天,说:“眼看就要晌
午,我做午饭,咱一块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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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姑说:“好哇。你又会做。”
  刘月影长出一口气,转身就取菜篮子,上街割肉,
买菜。回来就围着灶台转悠,切肉,洗菜,蒸饭,炖
汤。
  姑姑趁着做饭的工夫,牵着栓儿到街上闲逛,给小
侄儿买了一斤糖果,一顶新帽子和一把木手枪。栓儿蹦
蹦跳跳着回到家里,一手举新帽子,一手举着木手枪让
母亲看。
  饭菜齐备,碗筷摆好。小小四方桌,一边靠墙,其
余三边刚好一边坐一个。栓儿高兴,非要挨着姑姑坐。
刘月影什么都顺着儿子性子,便挪动了椅子,她在一
侧,姑姑和栓儿在另一侧。
  尝到可口的家常饭菜,姑姑赞叹道:“你的手艺真
好,一盘青菜也能炒出香气来。”刘月影脸上露出笑
容,她很久没笑了。
  爱说话的姑姑,又问:“我记得你亲手做的腊肉、
腌肉特别好吃。现在你怎么不做啦?”
  “不做了。我只有一个心思——在外好好工作,回
家好好照看栓儿。”姑姑听了,不再问下去。
  二人一时无话,四周清清静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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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突然,跪在椅子上的栓儿,起劲地对母亲
喊道,“你腌的爸爸的肉,该吃得了了吧?”
  天地崩塌,鸟兽灭绝!孩子的一句话,如狰狞的巨
石忽地从万丈悬崖坠落,砸到饭桌上——全都惊呆!吓
死!空气凝固,时间板结,一切都戛然而止,世界崩溃
了。
第六节
  躺在窄窄的床铺,紧紧裹着棉被,可还是觉得浑身
冰凉。凉气是从心的底部冒出来的,根本无法抵御。而
老魏那颗被锯下、被腌制、被浸泡的脑袋,就在眼前不
停地滚动和摇晃。我希望刘月影来自原始部落,那时对
暴力的定义和用刀砍下人头不觉得有啥。但刘月影不是
原始人,她实在是太可怕了!牛顿说:“我可以计算天
体运行的轨道,却无法计算人性的疯狂。”我早忘了这位
科学家说的话,而此时却被刘月影的犯罪事实做了一次
准确又充分的诠释和验证。
  她的自述,是我生命中穿越黑暗的一次远征。我知
道,今后这样的穿越也许不止一次。一切皆因真实而震
惊,善良与罪恶的思考,原来可以深入到人性的最深
刘氏女-57
处。人的经历,无论善恶,都不简单。活着,不会一顺
百顺,死了,不能一了百了。那么,人在死活之间是个
啥情状?今天的刘月影,算不算挣扎在死活之间呢?
——我无法解答。
  过了一天,与刘月影又见面了,依旧在凉棚。我把
写好的小结读一遍,她基本满意,唯觉我没有深入细致
地挖掘犯罪根源。
  我解释道:“我对自己可以从阶级,出身,思想几
个方面说出犯罪根源。你的犯罪别看凶残,可原因简单
——不就是感情和欲望吗?”
  她说:“我也知道是这么个理儿,可哪个犯人在政
府面前不想把自己说得坏点,更坏点。”
  我说:“即使判我死刑,拖到法场毙了,我也没觉
得自己有多坏。”
  她不许我再往下讲:“这话属于不认罪的言论,你
不要再讲啊。”又说:“有文化,真好。我就喜欢有文
化的人。”
  我说:“人的好坏,绝不在于有无文化。”她摇摇
头,固执地坚持:有文化就是比没文化的人好。
  刘月影接过小结翻了翻,长叹一口气,说:“唉,
刘氏女-58
反正明年刑满释放,小结写得怎么样,别人说好说歹,
对我都不太重要了。”
  这句话是否意味着我们以后就没有多少见面的时间
了?我赶忙问:“想提个问题,你不在意吧?”
  “问吧。”
  “栓儿那么小,一岁多,怎么就知道并记住了爸爸
的死和坛子里的肉?这是真的吗?不敢相信吔!”
  “别说是你,就是办案人员,也对一两岁小孩的记
性感到奇怪,也吃惊。”
  “你恨栓儿吗?”
  “母亲怎会恨儿子呢?是我亏欠他,对不起他。我
一直想赎罪。可我这辈子加上下辈子,都赎不完啊。”
  “你进了监狱,栓儿靠谁来抚养?”
  “靠姑姑。她把栓儿接到矿上,供他读到高小。后
来栓儿就工作了,也离开了姑姑家。”
  “以后呢?”
  “以后,我也不大清楚。”刘月影停住话头,眼眶
湿湿的,无法直视内心的痛苦,似乎都汇聚在这强忍未
落的眼泪里了。
  我提问完毕,二人竟无话可说。
刘氏女-59
  回到监舍,还未吹熄灯哨。我对苏润葭说:“犯人
所有的犯罪都是伤口,所有的伤口都是故事。刘月影的
案情,够拍一部惊险电影了。”
  她说:“等你满刑了,拍吧。”
  我笑了。
  “你笑什么?”苏润葭问。
  我说:“入狱前,要说写部电影,搞个话剧,我多
少还有点本事。如今,我要坐满班房二十载,能活着出
去就不错了。”
  “谁说不能活着出去?你学人家刘月影呀!”
  “刘月影怎么啦?”
  “人家能从死缓弄成有期十五年,不但活着出去,
而且还比我们这些人的刑期还要短呢。”
  苏润葭猛地提醒了我。对呀,我怎么没想到这个问
题?刘月影凭什么能提前那么多年?一般来说,死缓的
改判都是无期或有期二十年。我扭住她不放,非要给我
讲述其中之“玄妙”。
  “你去问刘月影,叫她自己讲。”苏润葭说。
  “你行行好吧,先说个大概,我等不及了。”
  她拗不过我,好歹答应了。苏组长是狱头,经常疾
刘氏女-60
言厉色的,偏偏没冲我说过一句重话。她用不无得意的
口吻说:“你还找对了人,我还真知道刘月影的减刑情
况。”
  “难道别人不清楚?”
  “是,因为她减刑不是在这个M劳改农场,是在J农
场。我和她都在那儿,两人又一起转到这里。”
  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J劳改队地处S省盆地的正中位置,是个专门种植大
田作物的农场。劳动量大,生活条件差,日子过得又苦
又累。整个劳改队就是一个土围子,别说是犯人,就是
劳改干部也叫苦不迭。从城里来的干部,往往干不到三
年就抽身了。规矩的,还打个辞职报告;淘气的,连招
呼都不打,拔腿就走。干部奇缺,省劳改局也拿不出良
策来应对。万般无奈,只好就地取材:挑了些在当地的
乡里办过点事、也还识得几个字的壮汉,让他们迅速转
换身份,从农民提拔为干部。从缴公粮的变为吃皇粮
的,能不高兴吗?劳改局给他们办训练班,讲管理罪犯
的政策,学习监狱管理规则。他们听得直打瞌睡,不耐
烦了,把嘴一撇,说:“管理监狱,不就是屁股后面挂
串钥匙嘛!”请来文化教员,让他们学语文,学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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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地理历史。他们学得吃力,也不耐烦了,胳膊一甩,
说:“管犯人,用不着什么文化,拳头就管用,想当年
搞‘土改’斗地主的时候,说一千,道一万,都不认
账。在他们后背吊个点燃的炭炉,让他们跑步。背上的
肉烧糊了,就服输了。”在公安队伍里,劳改干部是最
差的;在劳改干部队伍里,直接管犯人的干部又是最差
的。毛泽东说过,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依据
我的经验和体会,这话的后面还要再加一句——没有文
化的军队是野蛮的军队。愚蠢加野蛮,J劳改队里的种种
惨烈,就理所当然地发生了。
  老钱与小戴,是这个劳改队里有名的反改造分子,
两个男犯都是从一座偏远的小县城押送来的,也还有些
文化,都是五年有期徒刑,在看守所就押了一年。老钱
是贪污犯罪,常埋怨自己的“姓”不好,就是被这
个“钱”字害苦了。小戴是惯偷,家境尚可,无奈从小
养成盗窃的习惯。他说自己是“三天不偷手痒”。他们
一并押到J劳改队,分在同一个组,睡在同一个监舍。二
人自然很亲密了,其他犯人戏称他们是“钱袋”。
  “钱袋”的亲密接触,除了劳动时一起偷奸耍滑,
就是喜欢交头接耳地议论干部。交头接耳是不容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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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论干部就是攻击政府,这在监规里均有明文规定。所
有的劳改干部都多少有些害怕犯人的议论,一旦听到很
坏的议论,他们的反应往往很激烈,报复起来也残忍。
偏偏“钱袋”的议论常带有攻击性和侮辱性。长刑期的
犯人,一般都比较老实。而短刑期的,大多不太规矩,
总觉得混上几年就该出去了。“钱袋”即属于后者,以
为说几句“闲话”算个啥,谁知“闲话”引来的是层出
不穷的灾祸。两年多下来,“钱袋”几乎被捶瘪踩烂。
一次吊打,老钱的两只胳膊当场脱臼。一次捆绑,小戴
全身呈黑紫色,送到县医院抢救,才捡回小命。骨犹全
而筋已伤,在寂冷的寒夜,在暴晒的当午,他们一遍一
遍地默念着曾经的耻辱。岁月重重去,隐恨日日
生,“钱袋”外表平静,私下议论却是越发恶毒了。
  在监管他们的劳改干部里,有个穆干事。一家人都
是种地的,他自己以前也是。因态度认真,又精于耕
作,故对犯人干活要求苛刻,犯人干多久,他能在田头
站多久,稍不满意,就勒令返工。所谓“返工”就是晚
饭后,别人坐着抽烟,躺着聊天,你还得再次下地干
活。穆干事的优点是主张把犯人的伙食搞好些。他说,
种地是力气活儿,肚子里没一点油水怎么行?为此,他
刘氏女-63
和司务长吵过多次。“钱袋”不喜欢穆干事,因为田头
盯得太紧,无法“溜号”:去僻静之处,平躺在地上,
看天,想家以及发呆。
  一个盛夏,天热得发狂,太阳还没出来,汗水已浸
透背心。天空漂浮着似云非云的雾气,让人憋闷。人走
到路上,脚板是烫的。野狗都趴在一边,吐出舌头。
  老钱对小戴说:“今天,我们不是烤熟,就是晒
化。”
  “咱们得想法子,躲躲。”
  老钱说:“今天是穆干事当班,‘溜号’得小
心。”
  下午两三点,是盛夏最难耐的钟点,一个说肚子疼
要解手,溜了。一个故意把锄头把弄折说要去重新找个
锄把,走了。一前一后,来到离地头不远的小树林。进
了林子,两人立即放倒,四脚朝天,点上烟卷,长吁短
叹起来。
  老钱说:“这是什么鬼天气,划根火柴都能把空气
点着,你信不信?”
  “我信。抽我,捆我,吊我的时候,真想放火把整
个劳改队都烧了,只要能做到,情愿把自己也搁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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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都烧他妈的!”
  “别胡扯,你连娘儿们都还没弄过,就惦记死
啦?”
  小戴半晌没说话。
  老钱忽问:“今天阴历是什么日子?”
  “六月十六。”
  “巧了,我的生日。”
  “说啥也得祝贺一把。”小戴高兴地说。
  “别,弄不好,出大事。咱俩进来时好好的,现在
都成了残疾。我连女人都快干不动了。唉,兴许这会儿
老婆正跟别人在床上大搞呢。”
  “嫂子不会这么做。”
  “怎么不会?是我对不住她。再说,她比我厉害,
老说我那玩意儿细得像柳条。”
  小戴笑了,安慰老钱,道:“你不是最细的,有人
比你细。”
  “谁?”
  说着,两人都来了精神。监狱里人人过着无性生
活。可是,自踏进牢门的第一天,你立刻就会发现:这
里最感兴趣的是性,说得最多的是性。
刘氏女-65
  小戴眨巴着眼睛,挺神秘地说:“穆队长。”
  “啐!”老钱吐了一把口水,说:“别瞎掰了。说
出去,谁信?”
  “你仔细瞧过他的裤裆吗?”
  “谁瞧他的裤裆!我宁肯去看猴屁股。”
  “这就不对啰,中年爷儿们最明显的征状,就在那
儿。”
  原来两人是朝天说话,现在都转身,脸对脸了。戴
说:“你看穆干事裤子尿尿的位置,总有尿滴渍漫开来
的印记。为什么?就是因为他没抖干净。为什么没抖干
净?就是没能力尿干净。你说,连一泡尿都没能力弄干
净的男人,能把女人干好吗?”二人大笑。
  稍后,翻身爬起。刚坐起,就见穆干事脸色铁青,
站在他们的背后:“你们歇得好,也聊得好啊。”说
罢,走了。
  一切复归平静,可“钱袋”心里直打鼓,七上八
下。不会轻饶的!可你别无选择,在劫难逃了。在监狱
里头脑、智慧、机敏、知识和能力皆为无用物,没有什
么能够抵御种种灾难和不幸。如果遇上,你必须经历和
承受,无论是最刺骨的疼痛,还是最长久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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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学习会后,犯人在院子里集合点名。穆干事
笑容满面地说:“我知道,你们解散后,无非是抽支烟
卷,上个厕所,差不多就该睡觉了。今天对上厕所,我
有个特别的要求。男人尿完后不是都要抖一抖嘛,别
笑,谁都不许笑!你们不忙抖,留着几滴尿抖到‘钱
袋’的嘴里!我现在就叫他俩跪在厕所门口,一边跪一
个。刚好茅坑有两排,左边尿的,抖在跪在左边的人的
嘴里,右边的抖进右边人的嘴巴。”说到这里,穆干事
大喊:“他妈的,听见没有?”
  “听见了。”全体愕然。
  “解散!”
  犯人不肯离去,其中一个壮起胆子问:“穆队
长,‘钱袋’干啥坏事了?”
  一句话,使穆队长爆发出抑制了大半日的恶
气:“狗日的,他俩居然污蔑政府干部尿尿抖不干净!
这次,我就是要他俩好好体会一下‘抖干净’的含
义。”
  鸦雀无声,全队没有一点响动。
  排队“抖尿”开始了,小心翼翼,颤颤巍巍。“钱
袋”跪着,仰着头,张着嘴。因为是“抖”,所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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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溅到脸上,流到下巴,滴到前胸……穆干事站立于
几步之外,就像看田里庄稼一样,看着。
  轻飘飘的几滴尿,重重地把一个人打入最黑的底
层。再往下打,就是死亡了——“钱袋”情愿去死。
自“抖尿”事件以后,“钱袋”完全变了。好好劳动,
不再偷奸耍滑,每日都能完成定额。回到监舍,各自抽
烟,他俩之间很少交谈,缄默是他们的态度。一些犯人
私底下说,穆干事做事太毒,毒死了“钱袋”的心。一
些犯人则认为“钱袋”的心未死,等着吧。
  风起,日落,时光不疾不徐地像水一样地流淌,带
走了一段一段的岁月,而岁月把原来柔软的变得坚硬起
来。“钱袋”先后满刑,老钱离开监狱的时候,还特别
向穆干事告别,感谢他使自己找到了未来的方向,搞得
穆干事多少有些尴尬。
  J劳改队的房子设计得很特别。监舍是平房,每间平
房都不直接面对院子,而是用一条长长的密封通道将四
方形的监舍串联起来。通道用厚厚的青砖砌成。也就是
说,所有的犯人要经过狭窄的通道才能到达院子。
  一年后的阴历六月十六,天气大热。监狱像个蒸
笼,男女犯人顾不上廉耻,睡的时候个个脱得只剩个小
刘氏女-68
裤衩,有的索性就用一块擦脚布盖住私处。下半夜,突
然从外面燃起大火,火苗直冲上天,并很快往四周乱
窜,包围了整座监狱。外面的劳改干部进不去,里面关
押的犯人跑不出。岗楼的士兵慌忙把院子的铁门打开,
用喇叭不断地喊:“快往外跑呀!跑呀!不算你们越狱
逃跑。”赤身裸体的犯人全都慌了,却毫无办法可想,
不知该如何躲?又该朝哪儿跑?刘月影自杀夫后,睡觉
极其警觉,稍有响动就醒来。她反应迅速,大叫“快起
床,起火啦!”说罢,抬腿挥臂,大步狂奔,一步顶人
家两三步。她知道只要跑出通道,到了院子,就能活
命。烟雾浓烈,火势渐猛。通道里人挤人,谁也顾不上
谁。不少人倒下,活着的就踩在倒下的身上继续跑。
  突然,一个倒地的女犯,央求从自己身边跨过的刘
月影:“你能背我吗?我不行了。”刘月影什么话没
说,一手提起,将她甩到自己后背,背着就跑。
  忽然,又一个女犯对她哀求道:“我走不动了,你
能拖着我走吗?”刘月影什么话也没说,一伸胳臂把她
夹在臂弯里,拖着就走。
  大火最终熄灭。死者无数,全是犯人。事情很快查
明是人为纵火,纵火者是“钱袋”。是他俩纵火烧监
刘氏女-69
狱,选在“抖尿”的那日,用意自明。一个西方哲学家
曾说:“日复一日的痛苦,有权利表达出来,就像一个
遭受酷刑的人,有权利尖叫一样。”大火,也许就是他
们一年后发出的尖叫。
  大火中,干部一个没死,也没救一个犯人。唯一救
人的,就是入狱没两年的刘月影。她救的两个女犯是队
里最老的罪犯。抓捕归案的“钱袋”,不久便执行了枪
决;刘月影经上边特批,改判有期徒刑十五年。J劳改队
撤销了,拆监狱的时候,通道的墙壁上还粘着烧焦的肉
渣。
  故事讲完了,苏润葭说刘月影是杀人痛快,救人也
痛快。而刘月影则说自己是杀人有意,救人无心。
  或许,人性中有些内容是纠缠又含混,需要一生的
时间来鉴定。
第七节
  刘月影满刑了。
  我以为犯人刑满释放,会有个仪式,哪怕很简单。
结果,令我失望,也让我愤怒。晚点名的时候,中队长
说:“刘月影今天刑满释放,留场(指留在劳改农场)
刘氏女-70
就业。”——完了?完了。就这么一句话?就这么一
句。犯人无偿劳动十余年或几十载,得来的是一句话。
也怪,解散后,没有一个犯人向她祝贺。难道不值得祝
贺吗?进了大牢的人,盼望的就是出狱。人家出狱,咱
也该高兴啊!
  我所在的中队,原本是清一色服刑期的犯人。翻过
两个山头,另有一个女性中队是就业队。刑满了就转移
到那里,后来刑满的越来越多,就业队突破二百人编
制。于是,我们这个中队刑满人员不再往外送了,就在
原中队就业。在我看来,犯人与就业者没啥区别,基本
上还是一起吃喝,一起睡觉,一起劳动。差别多少也是
有的。比如,就业者可以穿自己的衣服,我们必须穿囚
服;我们每月两块五的零花钱,用来买牙膏,肥皂,卫
生纸,就业的人每月二十四元的工资;一年三百六十五
天,我们看押在监舍;就业者星期日可以自由走动,平
素也不再是“事事请示”。另外,她们可以恋爱结婚;
只要不剥夺政治权利,也享有选举权。
  高原的春天,最先是朝阳的山坡上残雪、冰碴渐渐
融化,在枯黄的草茬上慢慢泛出新绿。走在山的背阴
处,风虽带着寒气,但吹到身上不再刺骨。我怕冷,大
刘氏女-71
棉袄一点不敢脱,而刘月影却换上自家缝制的碎花图案
的薄棉袄。花袄像只蝴蝶,出工时在山头飞来飞去;收
工后在监舍绕来绕去。很耀眼,它仿佛在说话:我满刑
啦!劳改队有个现象——长刑期的人,满刑前一两个
月,一般都要大病一场:无端出汗,头昏眼花,吃不
下,睡不着,有的甚至昏倒。小妖精就是这样,她满刑
前的头几个星期,头晕得站不住,脸色苍白,手脚冰
凉,自己胡乱找了块缠头布,把个脑袋裹了一层又一
层。有人开玩笑说她在学汪杨氏。
  易风竹则咒骂小妖精:“日你妈哟,心慌的站都站
不稳了,还不是想到又可以卖X了。”
  我责怪易疯子:“你也有满刑的一天,何必这样挖
苦人家呢。”
  她说:“我不是挖苦她,是讲真话。小妖精哪里还
有家?男人已经不要她了,膝下又无儿女,偏偏人长得
风骚。你说,她能干啥?只有去卖。”
  我错了,以为别人都像我:人在牢里坐,全家外面
等,等你出狱,接你回家。许多事实告诉我:前脚进了
班房,后脚没了家庭,成为无亲无友的孤人。人错走一
步,继而是一生一世的漂泊,并非一切生灵,最后都能
刘氏女-72
归于尘土,归于雨露。眼看刑期即满,却无处落脚,家
在哪儿?家在“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的歌词里,家
在“夫妻双双把家还”的传说里。女囚的心充塞着找不
到归途的凄然与茫然。心如果难以安稳,那么身体就难
以支撑了。
  刘月影不是小妖精,她有儿子!所以,非但没害满
刑病,反而是越发地精神,天天忙活的事真不少——
  第一要事,就是存钱。每月发的工资,她大概只花
两块钱,买些小物品。以往自己还买斤红糖兑水喝,现
在就只守着每天三顿饭。刘月影能干机灵,有空闲便到
山坡野地里捡蘑菇。满兜的蘑菇用围腰捧回来,清水洗
过,锅烧辣,滴点油,把蒜切成薄片连同洗净的蘑菇一
起干煸,加开水熬成一碗蘑菇汤。虽说没啥油水,但新
鲜蘑菇的香味全出来了。野百合长出来,就去采点未开
的百合花,蕨菜抽出新芽,就掐下最嫩的一节。还有鱼
腥草、马齿苋以及我说不出名字的野生植物,到了她的
手里,好歹都能弄成一盘菜。做这一切,都是为了省
钱,存钱。
  第二件事,就是给儿子做鞋,做鞋垫,做手套。做
鞋从搜集布片开始,袼褙自己打,麻绳自己搓,单鞋,
刘氏女-73
棉鞋,系带子的,一脚蹬的,齐了,码在床上成捆成摞
的。我甚至觉得栓儿可以穿到死。鞋垫就太漂亮了,有
花哨的,有素雅的,素雅是蓝底白线,扎出各种几何图
形。花哨的就是喜鹊登梅,富贵牡丹。绣工与她能有一
拼的,就是邹今图。对此,刘月影很不服气,气呼呼地
说:“人家是县城里的大小姐,有师傅教呀!咱就全靠
自己的一双手了。”
  她和邹今图各自偷偷送了我几双绣花鞋垫。比来比
去,看不出高低,两人的绣工都好。我舍不得用,一直
存到现在。
  第三件事,就是给儿子写信。满刑前,刘月影便请
求政府联络儿子栓儿,大名魏根栓。很快,母子有了联
系。刘月影对我说:“一定要出去,绝不能死在劳改
队!我要找到栓儿,后半辈子就是伺候儿子,给他做饭
洗衣。他结婚生子,我就带孙儿。”很为她高兴——总
算是有了新的生活欲望。生活也许就是一种欲望代替另
一种欲望的过程。
  一个周日,我问正在上鞋帮的刘月影:“你想看儿
子,那他对你的态度呢?”
  “你等着,我去拿他写的信来。”
刘氏女-74
  一个小蓝布包里,整整齐齐码着儿子的信。她递给
我说:“你慢慢看吧。”栓儿的信,内容极简单,不一
会儿就看完了。所有的信归纳起来不外乎两点:一是要
求母亲好好改造,奉公守法;二是希望能给他寄些钱
来,因为自己的工作实在辛苦,钱总不够花。
  刘月影说:“你觉得栓儿怎么样?就怕他不认
我。”
  戏剧学专业的一个主要课程是分析人物形象,从动
作到个性。但刘月影的提问,却让我难以解答。说“栓
儿不好”,当然不行;说“栓儿好”吧,可每封信都写
得太冷。转而又想,母亲是杀死父亲的凶手,作为儿子
每次能回信,写上几个字就相当可以了。
  踌躇片刻,我答道:“栓儿不错嘛,把你当妈
了。”她笑了,笑容灿烂。我知道自己的话,正是她需
要听到的,以消解内心的忐忑与惶遽。
  从春到秋,过了小半年,一切准备就绪。政府自是
希望刑满人员能被家庭接纳,以免增加社会负担。所
以,批准刘月影的探亲假为二十天,其中包括来回的行
程,据说栓儿工地远在金沙江畔。苏组长慨然道:“这
是我所知道的最长假期了。”刘月影的探亲成为队上惹
刘氏女-75
眼的一件事,让许多即将刑满的犯人,都羡慕透顶。她
也没忘给自己添置新衣裤,又买了个带着上路的手提
袋,每天都要打开,看好几遍。一会儿,塞点什么进
去;一会儿,又取点什么出来。
  我笑着说:“你还是快点走吧,再不走,要疯
了。”
  探亲时间由栓儿定,来回车票由自己掏。一天,刘
月影面带难色对我说:“想跟你借点钱,行吗?我知道
这是违反监规的,但实在没法子,等我自己攒足钱,大
概要到春节以后了。我这样盘算——如果栓儿认我这个
妈,我就回来办手续。这样,明年我们娘俩就可以团团
圆圆过春节了。”
  我说:“盘算得不错嘛。不过,我想问——你怎么
会觉得我有钱?我也是每月两块五呀。”
  她把眼睛一鼓,说:“你才和我们这些农村犯法的
人不一样呢!是国家干部,身上原本就有钱。再说了,
看你母亲每次给你寄的包裹,里面除了整件的毛衣、衬
衫,整斤的白糖以外,还有许多零碎。零碎里面就一定
夹带着钱,你又遇上好心的邓干事,查也不查,看上几
眼就算了。所以,我料定你比我们有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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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月影还说准了,母亲隔上一段时间,就会夹带一
张五元旧钞票给我。
  我说:“行,可以借你,但不可失信,一定要还钱
呀,我的刑期才刚刚开始。”
  “一定。拉钩!”
  我问:“你缺多少?”
  “说不好,你看着给吧。”
  两人拉了钩。
  晚上,我把钱用手纸包裹好,两人约着上厕所,趁
人不备,塞给了她。并叮嘱道:“这是二十,借你十
块,送你十元。”
  接过“手纸”,刘月影用手直揉眼睛。人心是无法
探测的,你以为脆弱的时候,内心却很坚强;你以为坚
强的时候,却又脆弱了。
  走的日子,到了。那天,天气晴好,我们都在山坡
干活,只见刘月影大红头巾,海蓝色棉袄,一条灯芯绒
黑裤,像一片彩云,随风飘来。我大喊:“刘月
影!”她向我们招手,笑得合不拢嘴。
  易风竹说:“把老子都用坛子腌了,还有脸去见儿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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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润葭突然向易疯子大发脾气:“你他妈的心肠太
坏!刑期坐满了,一天不少,为啥还要咒人家?”
  易疯子不吭气了。
  我偷偷问身边的邹今图:“易风竹骂人是一贯的,
苏组长为啥发火?”
  邹今图把嘴凑到我的耳边,说:“她的刑期也长,
长刑期的人想到未来的前途,都有心火。”
  心火?我第一次听说。
  一天,两天,五天,七天,九天,刘月影走了九天
了。
  第十天,上午的天气还好。吃过午饭,浮云就布满
天空,云层越堆越厚。苏润葭催大家赶快出工。
说:“很快就会下雨,一定是大雨。”我最不喜欢这位
组长老把农场当成自己的田园,经常叫我们提前出工或
延迟收工,比干部还尽心。邓干事可欣赏她了,说:这
个犯人懂农事又认真,出狱当个公社大队长,可谓顺手
又称职。
  没过两个小时,天果然就黑下来。山风带着雨星,
像在地上寻找目标一样,横扫过来!白日顿成傍晚,接
着,远处雷声响起。那雨有如瓢泼,狂泻下来,每个人
刘氏女-78
于瞬间浑身湿透。我全身打抖,牙齿打颤,站都站不稳
了。“收工”号令响了,大家争相跑回监舍。擦把脸,
换了衣服,有人就干脆躲进被窝。这时,躺在床上并已
暖和过来的我,希望雨下大些,再大些,永远地下。那
么,我们这些可怜的女囚,可以永远地安睡,不再干
活,不再饿肚。
  邓干事打着雨伞来到监舍,看我们一个个懒散的样
子,说:“原本想叫你们学习,读报。你们个个都钻进
被窝,那就休息吧。”
  “政府英明!感谢邓干事!”易疯子振臂高呼。
  “乱说!”邓干事制止她往下说,“你们莫闹,其
它几个工区都在学习。”之后,邓干事让邹今图随她到
自己的宿舍,帮着生个火炉,且自语道:“鬼天气,真
的是太冷了。”
  天公作美,才有这难得的惬意。别看天黑,其实也
就下午四点来钟,有人爬出被窝做手工活儿,有人躺着
聊天,我则利用这个机会给母亲写封长信。犯人写信,
一般不得超过二三百字。我一写就是两三页,交到邓干
事那里审查,她看过后只是笑。还说:“你可真能
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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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睡在上铺的杨芬芳,突然探个脑袋下来,对苏润葭
和我说:“你们听,好像有人在叫开门。”
  果然——“开门呀,开门!”
  雨声淹没了人声。干部们都凑在一起打麻将,谁也
没听见。
  苏润葭说:“杨芬芳,你跟我到院子里去看看。”
  就在这时,传来“开门!我是刘月影!刘月影
啊!”的哀嚎,声音凄厉,直冲云霄,撕裂了雨幕。
  全中队的犯人一齐跑了出来,通通挤在监舍屋檐
下,面面相觑。中队长冒雨出来,打开了中队的大铁
门。
  刘月影一步跨进监狱大门,身子就倒下了。浑身湿
透的她匍匐在地,高喊:“队长,刘月影回来了,劳改
队永远是我的家啊。”
  那条湿透的红围巾,像绞索一样缠在她的脖颈
上……
第八节
  刘月影到达成昆铁路工地已经是下午时分,母子见
面的场景平淡的出奇,出奇的平淡。
刘氏女-80
  栓儿只说了三个字:“你来了。”
  答也是三个字:“我来了。”
  “你跟我走吧。”栓儿走前,刘月影随后。
  一路无话,儿子不想说,母亲害怕讲。唯一的亲情
仅表现在儿子接过母亲的手提袋。末了,他们来到了一
排极其简易的土坯房。
  栓儿说:“到了。”
  “这就是工地了?”刘月影吃惊地问儿子,因为眼
前看到的是高山,流水,草丛,乱石,与M劳改队的样
子相差不多。
  栓儿把她带到这排房子最末端的一间。说:“这就
是民兵营专为家属探亲准备的房间了。”
  刘月影满以为是母子相聚,本该同住在一起。谁知
这间小泥房只摆着一张单人硬板床,被子、枕头虽旧
点,也还算干净;一张二屉桌,桌上一把竹壳暖壶,两
个茶杯,抽屉里有两个搪瓷碗,筷子,勺子;有一把椅
子;一个脸盆架子,架子上放着脸盆,肥皂,架子底下
还有个磕了边儿的脚盆。整个房间冷冰冰的,就和眼前
栓儿的脸一样。
  栓儿说:“先歇歇,不远的地方是我们的食堂,你
刘氏女-81
可以用暖壶打开水。”说罢,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牛
皮信封,递给刘月影。说:“这是专为探亲家属准备的
饭票,吃一顿就交一张票。我给你领了五天的票。这里
的伙食很差,也就是米饭,馒头,南瓜,青菜。”
  刘月影说:“妈想自己做饭,做点好的和你一起
吃。”
  “不,不行。”稍停片刻,又急急地说:“我先走
了。等吃晚饭的时候,我来领你去食堂打饭。”
  刘月影除了喝下一杯白开水以外,啥也没干,连手
提袋也没打开。一路上,为这次母子见面做了多种设
想,就是没设计出这样的场景来——连“妈”都没叫一
声的母子会。内心如翻江倒海,内疚,自怜,孤独,痛
惜等复杂的情感喷涌而出。她突然觉得自己累了,很
累,腰酸背痛,连骨头也快散架了。这种累不单是因为
旅途劳顿,而是从打第一张袼褙,纳第一双鞋底就开始
了。想着想着,居然坐都坐不住,索性躺下,望着灰黑
色的房顶,一分一秒地等候。等候栓儿来,即使一张冷
冰冰的脸,她也想再看,兴许多看几眼,就不觉得冷冰
冰了。她甚至觉得想念中的儿子,才是真实的;你闭目
不看,他才最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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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过了一个多时辰,听见有人叫“开门”。进来
的是栓儿,他一手端着一满碗白米饭,一手端着一大碗
辣椒炒南瓜。
  刘月影慌忙接下,对儿子说:“怎么买那么多?要
不,你陪我吃点儿吧!”
  “我吃过了,等你吃完饭,我再过来,工地还有点
事。”说罢,转身出门。
  儿子虽然没叫妈,脸上仍无表情,但能主动买了饭
菜,又端进了门——刘月影的心活泛起来,也感觉到
饿,原来自己一整天都没正经吃东西。一饭一菜的晚
餐,很快吃光。之后,就一边喝水,一边等儿子。在等
待中,不断提醒自己:即使受到儿子的羞辱,也要毫无
怨言啊!
  等天完全黑下来,栓儿来了。刘月影喜冲冲地
说:“我给你做了好多双鞋,现在试试,看看合不合
脚。”说着,就去脱儿子的鞋。
  栓儿急着摆手,说:“不忙试,我先要给你立几条
规矩。你在这里哪怕生活一天,也要遵守这些规矩。”
  规矩?刘月影傻了,在监狱里守了近二十年的规
矩,释放了,还要接着守规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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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栓儿神情严肃地对母亲说:“成昆铁路属于国家三
线建设,是毛主席、党中央提出的伟大的战备工程,这
里的一切都是保密的。你是劳改释放人员,虽然刑期满
了,但还不能算是革命同志。所以,必须守规矩,不能
到处乱走,乱摸,乱看……”
  说到这儿,刘月影把话打断:“我啥都不看,也不
想看。我来,就是看你。”
  “那好,我每天晚上会来。”
  “只有晚上才来?”
  “是。”
  “为什么?”
  “白天上班呀。”
  “就不能请两天假?”
  “不能。”
  “是领导不准吗?”
  “不是,是我不想请假。”
  谈话无法继续。儿子的无情,简直比抽耳光还要残
酷。刘月影转过身去,竭力忍住快要掉下来的眼泪。她
从手提袋里取出一摞鞋,说:“这都是我在牢里一针一
线做的。你收下,拿回去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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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
  “你就不能说声谢谢‘妈’?”
  栓儿憋红了脸,吼起来:“别勉强我!”声音粗
直,横眉怒目,把刘月影吓坏了,手足无措起来。
  栓儿摔门走了,鞋也没拿。
  夜幕四合,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刘月影这一天过得
比坐一年的牢还要漫长。她走出小屋,外面就是一条曲
折的黄土小路。不敢远走的她,就靠在门框站立了很
久,那迎面袭来的晚风,似在哭诉,似在哀泣,吹得刘
月影齿冷心寒。人的命运是由一个个的结果随着时间的
推移,叠加而成。她满以为千里寻子是自己新生活的开
端,万不料一见面,一切尚未开始,就先有了结果。
  一连三天皆如是。三日来,儿子的态度一点没变,
那眼神就像是在看一杯清水,说话没人味,身上没热气,
连心思都是淡的。每分钟都漫长得令人绝望,又短暂得
使人心慌。刘月影沉不住气了,眼泪和哀伤都是徒劳
的,必须正视自己,直视未来。谁也别怪罪,更不怪罪
儿子。儿子的绝情寡义,都因为母亲是个杀父的凶手。
政府能用可以计算的徒刑来惩处犯罪,但儿子呢?他的
惩处是无边无际,有始无终的,只要他不宽宥,就有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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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一直惩处下去。每晚,儿子离开小屋,刘月影心中百
味杂陈,望着他的背影直到彻底消失在夜色中。
  刘月影不想死,对刑满后的日子是有所企盼的。但
眼下,所有的企盼都被儿子一手撕破搅碎。她真的有些
懵了:不知道该怎样活下去。犯人从来都是靠经验生存
的。刘月影的经验是:必须回到一个群体里,只有在群
体里,她的孤苦才能消解;她还必须回到犯人圈子里,
只有与同样的人在一起,她的心情乃至整个人生才能获
得认可和理解。如果在这个小土屋里继续呆下去,内心
仅有的一点点希望与热情都会被儿子的冷漠和长时间的
无呼应状态,铲除干净。
  第四天,刘月影摊牌了:“栓儿,明天我要回去
了。”
  “依我看,你还是回去好。”
  听到这样一句,忍耐数日的刘月影爆发了:“我要
走了,魏根栓,你就不能叫我一声‘妈’?”
  栓儿愣在那儿,表情变得非常痛苦。接着,伸出两
只手掌,轮番搧自己的耳光,边搧边说:“自打见你我
想叫,可就是叫不出来呀!”
  “你叫呀,叫呀!我这辈子也许再也见不到你
刘氏女-86
了。”
  栓儿没叫,却流出了大滴的眼泪。儿子的眼泪使她
猛地联想起老魏临咽气时,脸颊一侧缓缓地流出的两滴
清泪。父子多么相像啊!而这些男人泪,都是自己欠下
的冤孽债,刘月影猛地扑倒在床痛哭起来。
  儿子坐到床沿,把手搭在母亲的后背,声音略带浑
浊地说:“原谅儿子吧,就当没生我。我不是不想叫
你、疼你,是因为我实在是做不到了。你在牢里,我还
常想到小的时候,你白天牵着我、晚上搂着我的情景。
所以你来信说刑满后来探视,我立刻答应,一点没犹
豫。没料到的是——你来后,情况全变了,只要见到
你,我就想到那个坛子。不瞒你说,这几天我根本睡不
着觉,睁眼闭眼都是我爸爸的头和你手上的血。你是我
一辈子的伤疤,原来还被光阴遮盖着,现在面对着你,
伤疤就全扯开了,再也合不拢。咱家的血案,在我心里
一生都没法清除,这还不包括社会的议论。姑姑待我比
自己亲儿子还亲,我之所以离开煤矿,一个人闯荡,就
是想找到一个不知我根底的地方。我的书也读得不错,
后来是自己中断了学业,因为文化高了,心里就越痛
苦。还是干体力活儿吧,累了就睡,啥也不想。十几
刘氏女-87
年,没有一件事情值得高兴,上级表扬我也没觉得光
荣。没有一个日子值得纪念,包括自己的生日在内。更
没有一种生活值得我去追求,连搞对象都没兴趣。活着
呗,活着就是目的。‘妈’——你听见了
吗?‘妈’!”一个“妈”字,叫出了口,但刘月影已
无任何冲动与反应了。
  她翻身坐起,拉着儿子的手,只说了一句:“妈害
苦了你。”
  最后,刘月影掏出钱,要儿子买明天的长途汽车
票。趁着栓儿买票的工夫,她走到远处的村民家买了十
个鸡蛋。回到小屋,把鸡蛋平铺在脸盆,用一壶一壶开
水把它们慢慢焖熟。
  没过多久,车票买回。刘月影把手提袋里的东西,
一件不剩地给了栓儿,口袋里的钱,除了返程之必需,
余者也悉数递上。她知道儿子每月的工资也是二十几
元,粮食定量是四十五斤,可还是吃不饱。向母亲要钱
主要是买吃的,这里的伙食比劳改队好不了多少。之
后,刘月影要栓儿带自己去民兵营的宿舍看看。栓儿答
应了。
  儿子工作干得不错,踏实沉着,细心又有好记性。
刘氏女-88
领导很信任,除了工地上的劳动,还让他搞统计。这样
他就从许多人挤在一起的房间里搬出来,住到八个人一
间的屋子,上下铺。房子里有张掉了漆的小桌子,他可
以统计数字,填写报表。刘月影记住了儿子床铺的位
置。遂又问民兵们起床的时间。儿子答:“七点。”
  第二天,栓儿起床,穿袜子的时候,意外发现左右
两只袜里,各有一枚熟鸡蛋,他惊了;穿鞋的时候,左
右两只鞋里,各藏一枚熟鸡蛋。他傻了;去漱口,漱口
缸里放着两枚熟鸡蛋,他慌了;赶快穿外衣,两个外衣
口袋里,各揣着一枚熟鸡蛋!“嗷——”他仰天大叫。
  旁边的人忙问:“魏根栓,你怎么啦?”
  “我妈,——我要找我妈!”他挎上帆布包,一
摸,挎包里也有两枚熟鸡蛋!栓儿啥也顾不上了,拼命
朝外跑。
  推开门,已然人去房空。
第九节
  归队后的刘月影,第二天就出工了。当班的干事让
她歇一天,她不肯。说自己一个人呆在屋里会胡思乱
想,受不了。
刘氏女-89
  经过这次痛断肝肠的探亲,可谓杀夫之后又失子。
刘月影渐渐也想通了,开始调整生活的船头,做鞋给自
己穿,工资发了,钱给自己花,隔段时间,要到山下的
厂部(即劳改农场的机关所在地)去赶场,那里有供销
社、小商店和小吃店。见她买回来的毛巾、镜子、雪花
膏,大家连连说好,夸她会买东西。不久,刘月影的脸
上恢复了笑容。全中队都知道,她还有副好嗓子,从前
是犯人,只能小声唱歌。现在,她大声地唱了,唱的都
是山歌小调。一次,大家修补公路,几个壮劳力抬石
头。休息的时候,刘月影扶着杠子,不禁唱起来:
  “杠子搭在我肩上,喜在脸上心里慌;
  眼看要到小河口,水边住着(个)小姨娘;
  小姨娘啊小姨娘,你可记得杠夫郎?
  那日口渴要碗水,端着瓷碗不肯放;
  碗里照出小模样,碗底摸你指甲长……”
  是首情歌!我们这些远离男人的女犯,个个听的心
旌荡漾,出气儿都柔顺多了。巫丽雪还根据歌词的意思
手舞足蹈起来,后来被骆安秀告发,说刘月影在宣
扬“四旧”。邓干事跑到山头来听,听完后,笑着
说:“唱得不错嘛!你把歌词里的‘小姨娘’删去,改
刘氏女-90
成革命性内容就好了。”
  “邓干事,山歌从来就是这样唱啊。”说罢,“哈
哈”地大笑起来。看来,她的情绪已基本平复。
  春节到了。易疯子告诉我:劳改队的春节要放假三
天,三天都吃肉,三天都吃细粮,我不禁举手欢呼。但
真的到了除夕,太想家,无论如何也快乐不起来。
  我走到院子里,守着炭盆独坐,那眼泪止不住地
流。
  不一会儿,刘月影来了,端着一个小碗,热腾腾地
冒着气。她挨着我坐下,说:“吃吧,五个小汤圆。我
做的。”
  我接过碗,搁在炭盆边,说:“不想吃,别人看
到,会说我违反监规。”
  “别担心,我事先报告了邓干事。”
  我说:“吃不下啊。”
  “想家了吧?”
  我点点头。
  “你刚开始想啊,我已经不想了,我也无家可
想。”
  “你将来会有一个新的家。”我无非是安慰她,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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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说这么一句。不想,她的眼睛突然亮起来,人也有些
激动。
  “怎么,你心里有人了?”我问。
  “说有,也有。说没有,也没有。”
  “能说说吗?”我想找个话题聊聊,总比独自想家
好些。
  “那你要保密。”
  “发誓绝对保密,直到你拜天地,进洞房。”
  刘月影说:“你把汤圆吃了,我就告诉你。”
  汤圆吃完,我说:“人生一世,再没有比爱情伤人
更重的了。你可要好好挑挑。别一见面,自己就先慌
了。”
  “我才不像你说的那样呢,再说他稳重得很。”
  “他是谁?叫什么?犯的什么罪?最好是杀妻罪,
这样一碗水端平,你们谁也不嫌谁。”我扯着她的胳
臂,催她快讲。
  刘月影向我介绍起来:“他叫覃天聪,上海人,是
个军犯。”
  “是开小差犯罪吗?”我问。
  “不,人家犯罪还挺牛气呢。他在军队多年,是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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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术工作的,搞无线电。一天,全连紧急集合。连长宣
布,部队立即开拔,登上海轮,到外国作战,支援革
命。这个老覃站出来说:‘我不去。人不犯我,我不犯
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这是毛主席制定的原则。
现在我们跑到海外去打仗,就是去侵犯别国。这是违反
毛主席、党中央的指示,我不能盲目服从。’连长大吃
一惊。自带兵以来,没人敢不服从命令,上来就是一
脚,把他踢倒在地,命令旁边的士兵把他绑了,押送军
事法庭。结果,判处有期徒刑十年。”
  “这就是他的罪行?”
  “是。”
  “这个姓覃的结婚了吗?”
  “有个未婚妻,判刑后就吹了。”
  我跷着大拇指,说:“看不出你慧眼识人啊,一眼
相中个英雄。”
  她的脸红了。沉默片刻,说:“不过老覃体弱多
病,我有点犹豫。”
  我说:“这就看你如何权衡了。相处时间长了,多
了解一些,你就可以更好地选择了。”
  此后,刘月影几乎每个周日都请假去厂部赶场。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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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犯人都知道,赶场是假,恋爱是真。一大早就走
了,晚饭过后才回来。有一次,全监舍都已熄灯,她还
未归。结果狠狠地挨了中队长的一顿臭骂。刘月影委屈
地说:“老覃病了,发高烧,离不开人。”
  第二天,碰见刘月影。我劈脸就训:“太没出息
了!才几天呀,你整个人就扑上去了。”
  “我是没出息,问题是我真的喜欢他。你说我该怎
么办?”
  “你喜欢他什么?”
  “什么都喜欢。他的技术好,厂部的广播设备坏
了,干部的收音机哑了,都交给他修。就业后,厂部让
他一人住一间房,可半间屋都是器材配件。我去看他,
他也就是点点头,说声‘来了,坐吧’,继续干手里活
儿。哑巴收音机到他手里,不管是半导体的、还是晶体
管的,摆弄几下子就响了,从里面传出样板戏的唱腔
来。常有人到他那里踅摸小零件,老覃不但让人家拿
走,还教人家怎么安装。生活上的事情,一点不会。一
杯茶,一支烟,就是享受了。他挺文气的,说话就像
你。你有时还着急,他可一点脾气也没有,你说我能不
动心吗?我也知道,我俩如果有结婚的一天,也是我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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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照料他,但我愿意!说实话,从出身、家庭、文化包
括犯罪各方面看,我都配不上他。”说到末了,刘月影
激动得声音直抖。
  我说:“大家都过着一样的日子,说着一样的话。
突然遇到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会动心的。动心是正常
的。”
  “是吗?”
  “是,我也有过一次小小的体验。读高中的时候,
和父母一起到青岛避暑。我游完泳,在海滩休息,看见
一条救生小船里坐着一个青年,皮肤晒成古铜色,专注
地看着游泳者,一有动静,他就挥臂划桨,飞奔过去,
所有的动作跟青铜雕塑一样美。我每天都看他,看着看
着,就想和他说话。有一天,换人了,害得我大哭一
场。这不就叫动心嘛。”
  刘月影说:“你那叫‘思春’,我可不是。”
  我说:“你是‘守候’,终于守到一个最合适的
人,是吧?”她低下头,像少女一样地羞涩。
  一个山上,一个山下,刘月影跑上跑下,给覃天聪
义务做饭,洗衣,收拾房间,不辞辛苦地每周往返。整
天把个“老覃”挂嘴边,苏润葭听烦了,就骂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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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还没结婚,就把人家当老公了。”一个夏季过
去,他们成为恋人。我觉得,她真的是在恋爱,一场真
正的恋爱。
  中秋将至,一个周日,脸蛋漂亮、身材发胖的陈司
务长把正准备下山的刘月影叫住。说:“听说,你的老
覃要去上海探亲,是吗?”
  “是。他要到上海探亲,看望他的母亲。下星期就
走。”
  陈司务长说:“托他买点小东西,行吗?”
  “行呀。要买什么?”
  “有机玻璃扣。”
  “啥叫有机玻璃扣?”
  陈司务长叫道:“张雨荷,你把你母亲寄来的毛衣
拿出来。”并解释道:“这种发光透亮的扣子,我们县
城里的商店还都没有呢!”
  挺奇怪的,几个衣服扣子也能引起这些劳改干部那
么大的兴趣,不仅有兴趣,干事们的热情还很高。中队
的所有女干部都凑队部办公室,叽叽喳喳地说开了。
  最后,陈司务长叫我和刘月影一起到办公室,进门
就交代“扣子”的事。陈干事手持一张横格纸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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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让我认真记录:“张雨荷,听好了——大红色:小号
十二颗;中号十二颗;大号十颗。粉红色:小号十颗;
中号二十颗。浅蓝色:小号二十颗;中号十二颗;大号
十五颗。深蓝色……”这是女干部代购清单,扣子颜色
诸多,还有黄色,黑色,灰色。规格诸多,大中小号,
不一而足。数量不小,算来一共要买数百颗。陈司务长
掏出一个信封,叮嘱刘月影:“这里面是钱,五十元
整。你跟老覃说清楚,把账记好,多退少补。”
  能给干部做任何一点事,哪怕是到干部宿舍生个火
炉,织补裤子上的一个破洞,都意味着对这个犯人的信
任。所以,能为女干事们买扣子,刘月影也颇为得意,
高高兴兴地下山了。她没等天黑就返回中队,为的是给
购者一个答复。刘月影高声报告:说老覃把清单和钱都
收下了,他有个妹妹特别会买东西,一定把扣子买齐,
把账记清。
  接着,就是等候归来。一天,刘月影把借的二十元
钱还给了我,又说,要偷偷给我做双布鞋。我说:“别
费心了,把心思用在老覃身上就够你累的。问题是他也
爱你吗?”
  “老覃第一次亲我时,只说了一句话——我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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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阳,不能再失去暮色。”
  “你们有关系了吗?”我好奇地追问。
  “你也跟易疯子一样啦?”
  “不,我想知道你们相处的深度。”
  “有了,也就几次,哪晓得他是个童男子。我有时
甚至没把他当男人,觉得他是我的弟弟,甚至是儿
子。”
  “他比你大几岁?”
  “我们同岁。”
  “他的母亲是做什么工作的?”
  “父亲是教员,他被判刑后,不久就死了。这事让
老覃想起来就内疚,责怪自己把老子活活气死。母亲是
在一个单位当出纳员。”
  我抓住刘月影的手,说:“恭喜,你找了一个好男
人。”她笑了,笑容甜美。
  刘月影每天都在算他的归期。
  归期到了,可覃天聪没有音信,更不见身影。刘月
影有些焦急,心烦意乱的,人也坐不住了。收工时,夕
阳敛去,四野烟笼,她一屁股坐在山坡,向着那条通往
山下的土公路,望了又望,有时能望到天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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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不是病在上海了?”刘月影这样问我。
  我劝她:“别瞎想了。你们总会见面的,不是还
有‘扣子’拴着吗?”
  刘月影不再说什么,低头走了。其实,刑满的男人
和女人需求并不多——粗茶淡饭度日,一份属于自己的
感情,一份简单的快乐。但即使追求这样“低级”的目
标,他们也大多处在挫败当中。
  过了两周,仍无消息,刘月影急坏了。周日这一
天,准备自己下山到厂部看个究竟。正在请假的时候,
一个男的跨进了中队大门,跟当班的干事说:“是覃天
聪让我来的。”接着,从挎包里取出一个很漂亮的红色
塑料小包,说:“请转交刘月影。包里有扣子,有账
单,还有一张字条。”接过小包,刘月影兴奋地双脚跳
了起来。
  我俩端着小板凳,在监舍的院子对坐,按着清单数
扣子。之后,她让我看了那字条,覃天聪用清秀的字体
写了两句话:“已归,很累。过段时间再见面。”我隐
隐感到字条后面还有话。
  又过了半个月,老覃终于带话了,希望刘月影来一
趟。她收拾得鲜亮无比,下山赴约。我的脑子也胡猜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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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来。总之,无论情况多好或多坏,事情一定会有所
改变。
  邹今图看出我的情绪波动,冷笑道:“张雨荷,别
搞错了,是人家在谈恋爱,又不是你。”听了,我一时
还真找不到话回敬她。
  傍晚,刘月影回来了,不言不语,面如平湖。洗
脸,喝水,吃饭;饭后,拿出手工活儿,一针一线地做
起来,专心致志。
  有犯人问:“老覃好吗?”
  “好啊,就是忙。要修的收音机堆成小山。他顾不
上说话,我就提前归队了。”话说得平心静气,可眼神
黯淡。
  我在一侧看着,觉得老覃与她之间关系肯定发生了
问题。把她拉到监舍的后墙,我单刀直入:“你瞒了别
人,瞒不过我。你们之间到底怎么了?”
  “吹了。”
  “为什么?不是说——‘不能再失去暮色吗’?”
  “他当着我是‘不能再失去暮色’;但在上海,他
就不能失去母亲了。”
  一切发生得那么自然又简单:覃天聪回到家,把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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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与刘氏女结婚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母亲。
  母亲问刘月影所犯何罪,儿子如实说了。母亲大惊
失色,顿时呆了。翌日,早饭后,母亲以从未有过的严
肃态度,一字一句告诉覃天聪:“你和她结婚,就再也
不要回上海,今生今世不要再见到我。我永远爱你,只
是永远接受不了她,穷凶极恶,鲜血淋漓。只怕万一婆
媳不和,说不定她也会把我大卸八块,放进米缸里腌
了。”
  听后,覃天聪沉默不语,一句申辩的话也没说。经
反复思考,再三掂量:父亲已被自己气死,不能再气死
母亲。他决定舍弃爱情,接受命运。的确,生活能把大
家无一例外地摧残成为一个现实的人。于刘月影而言,
这又是沉重的一击,宿命的一击!
  一个人犯罪,法律能惩罚他,却不能拯救他.一切都
结束了,两人的恋情像夏天的露珠,瞬间蒸发得了无痕
迹,男女恋情之美,有时在于漫长,有时又在于短暂。而
在一个没有爱与理解的世界,刘月影大概一辈子都难以
走向阳光。
  入冬的高原,特别空旷,辽阔。山风吹来,一无阻
拦地呼啸而过,把身上仅有的一点温度也带走了。谁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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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大棉袄紧紧裹好,两手有空就缩在袖笼子里。野草随
风俯仰,树木枝叶纷披,景色霎时变得荒凉而沉郁。给
人哀愁的,就是这风了。骤然而来,悄然而去,不详其
所起,亦不知其所终。思之,令人肠断。
  风,就是人生。
(责任编辑洛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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