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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人老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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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1年底,在茶淀农场(特别是于家岭分场)劳教的右派分子,在饥饿中大批死亡。农场感到这样下去是个问题,于是,把一批饿殍用“回家养病”的名义送回家去。一则把已经不能劳动的饿殍送回家,回去死掉和农场毫不相干,概无责任;二则农场不养不能干活的劳教分子,只能榨取他们的剩余价值,赔一文钱的事也不干。所以就琢磨出一个高招——推给右派的家属。在这种情况下,我也被送回家来。

我们街道这一片,被送回来的老右一共四人。除我之外,小董叫董尚斌,是北京大学数学系学生。赵越是中央调查部干部。老崔叫崔继,是北京园林局会计。都在街道上作临时工。

老崔当初三十多岁,家庭经济情况比较紧张。妻子是工人,身体不好。大孩子是个女孩,正上初中。老二是男孩,有点弱智,不能上学,也不能正常劳动。小儿子刚上初中。在他回来前,妻子带着三个孩子,生活可说是十分艰难。

也许原来单位宿舍紧张,或者没给他分房,他家住在一个已经年久失修,破旧不堪,早没僧侣的寺庙里,四十多家城市贫民把旧庙的大殿、配殿、厢房分割成四十多户住房。再加各家搭起的大大小小的棚子,院子里的走道,顶多自行车可以通行,平板三轮未必能进得院去。老崔一家五口,住在配殿西头隔出来的一套不规则的十来米的住房里,几张床占了一多半面积,一家人全回来,必须有人上床腾出地面。来了客人,家人必须躲出去两个,否则真的是没有立锥之地。至于屋内的采光,那就别提了。

尽管生活是如此的艰难,老崔总是和颜悦色,对谁都是那么谦逊客气。对于经常欺负我们的街道主任(小脚侦缉队队长),更是不敢有半分怠慢。

有一次,我问起他来:“你怎么就被划了个右派?”

“唉!中学时候,在国民党统治区上学,不懂得,同学给报名,参加过三青团,其实啥也不懂,也没干啥活动。后来家庭环境不好,没升学,参加了工作,早就没什么关系了。解放后就成了政治历史问题。整风时说会计账不能有半点假,领导不高兴了,说参加过反动组织,现在还对党不满,这就成了右派。”说话嗫嗫嚅嚅,微微笑着,透着一个老好人的样子。

两年之后,街道上失学,年龄稍大的孩子要给分配工作了。街道主任的一个儿子,因为是侦缉队长的儿子,虽然也有点小流氓习气,走在街上,溜须拍马的侦缉队员和积极分子,少不了点头哈腰,没话搭拉话。在这个小街道上,把这个流里流气的小子,捧得跟个小官儿似的。碰到分工作的好机会,头一个就把这小子“选送海军”。这就更助长了他的狂劲,走过来恨不得把迎面走过来的人全踩在脚下。

老崔的女儿初中毕业,人老老实实。人再好,她爹是老右,给分的工作是清洁工。乍一听好象也可以,其实是别人都不愿干的——扫大街的。老崔心里很明白,但又能说什么呢?

姑娘二话没说,立马去报了到。先有个事作,也解决一点家里的经济困难问题。

不管是挥汗如雨的酷暑,还是风雪交加的严寒,每天天不亮,街上还没人的时候,姑娘就去扫街。回来还要帮父、母把饭作好。最难能可贵的是每天一定坚持不懈的学习中学功课。

老崔平时还是和颜悦色,然而简直是心痛。孩子这样勤奋、好学,将来“阶级斗争”的打击,“右派子女”的帽子扣来,能作什么?心里的苦处也没法对孩子讲。

…………

记不清又过了几年,实行高考了。姑娘报了名,而且说:“要考就考好学校!”老崔真是为难,该说什么呢?结果会是怎么样呢?

………

不知又过了几年。侦缉队长的儿子从海军回来了。没有穿军服,走在街上低着头。听说街道主任陈国珍是带着三个孩子嫁给现在的工人丈夫的。原来的丈夫是国民党军人。孩子被海军查出生父是国民党军人,并非出身工人阶级,被罚回来了。侦缉队长从孩子那里露了馅,心情灰暗,不久患了肺癌(她成天“绿叶”香烟不离嘴,那最低级的香烟里能致癌尼古丁含量很高),不再上班,卧病在家了。

说话间,老崔的姑娘从北京医大毕业,考取了美国某医大有奖学金的研究生。

两年后,那姑娘又上了哈佛。如今毕业,在美国一个研究所工作。后来还把老崔邀去,在美国住了些时日,开了开眼。那年从美国回来,在门口相遇,还是和颜悦色的老样子。如今老了,总算有了宿舍,小儿子都结婚了,只可惜好人老崔已经85高龄,又不得不伺候瘫痪在床的老伴,领着那弱智的儿子,陷入新的艰难生活。

唉,好人平安,祝好人老崔一家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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