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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男人的自我修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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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大叔独孤信出城打猎,回城的时候帽子戴得稍微歪了那么一点,但是掣马雕弓的高帅富腔调却一点儿也没少,反而生出一种落拓的风流。于是第二天,街上就都是侧戴着帽子的师傅们。美少年潘安出行,少女们、少女心的少妇们多多少少都要扔点鲜花水果到他的车上,私心里总是幻想着一不小心砸中了潘郎,可以换得一场“投以木桃,报以琼瑶,永以为好”的艳遇。

有的时候翻翻史书,觉得“一个男人的自我修养”十有八九最后变成了“一个偶像的自我修养”。英雄气,温柔,从容,正直⋯⋯好像史书上留名的人总能让你找出一点不逊“都教授”的可爱。魏晋八卦大全《世说新语》里,有专评偶像的一章《容止》,这章开篇的是一个嫌自己身高不够的师傅——曹操。匈奴来使,曹操扮成捉刀侍卫站在美大叔崔琰身后,接见完毕,匈奴使臣评价说,你们的主人美倒是美的,只没有那位捉刀侍卫有英雄气。带着三万北府兵打退了苻坚号称八十万大军的谢玄,最出名的爱好是钓鱼。为此他留下过一个钓上了好鱼腌起来连着家信一道送给妻子的故事。

所谓人格魅力,也许是事功之外更有的一些审美情趣,人格追求,也许只是比较有腔调,才可称为风雅。

所以先来说蔡襄。

按照“字如其人”的标准,蔡襄是个绅士。他的行书,不管是最有名的《澄心堂帖》、《蒙惠帖》,或者别的书信尺牍,都矜持端庄,像个衣冠整齐礼数周全的绅士,你大概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着什么,但总觉得这个人,温柔敦厚,有稳定的人格,可以依靠。

知道这点的时候,我在泉州,搜肠刮肚的想要去看看当地有名的古迹,后来发现,与少年时课本里的“赵州桥”齐名的古代名桥“洛阳桥”就在这里。据说当时风潮交错,好几天都不能渡海,更常见的是翻船的事故。在一个向海讨生活的地方建一座跨海的桥,我几乎可以想象到千年前建造者满怀的希望,而主持修建的这个人,是在这里做知州的晚年蔡襄。在这之前,蔡襄曾经做过开封知府——就是传说中包大人做得那个官。宋史上对他做官期间的记载字数寥寥,却神采飞扬,动人非常:“谈笑剖决,破奸发隐,吏不能欺”。

蔡襄勤奋正直,却并不让人觉得难以亲近。作为宋四家中年龄最大的一位,蔡襄曾经是苏东坡考殿试的时候的考官,更是黄庭坚的前辈,苏东坡说他天资好,学问深,算是当时的第一人(君谟书天资既高,积学深至⋯⋯遂为本朝第一。);黄庭坚说他的行楷秀丽,可以跟前朝大家虞世南坐而论道。(君谟真行简札甚秀丽,能入永兴之室。)但他们说起他来,却以字相称,并没有对着老师前辈的惶恐,虽是称赞,却又多了一点轻松的真诚。

可见蔡襄其实并不是一个很喜欢摆谱的人,岂止如此,有时候还有点俏皮。有一回,宋仁宗办宴会,发下墨锭让大臣取用写诗作画。当时流行的好墨是一个叫李廷珪的人的作品,蔡襄就很幸运的拿到了他的墨。蔡襄边上的另外一位可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得到一块李超的墨。两个人天差地别的遭遇,蔡襄自然遭人嫉妒。他倒是很善解人意的问,跟你换?人家自然是求之不得。蔡襄于是很厚道地把名墨换了出去,很无怨无悔的默默用着不知道哪个无名氏的墨写诗作对。直到散场的时候,那拿到了名墨的大臣看见蔡襄骑在马上,正要离去,大概是想去道谢,刚巧蔡襄也转头看见了他,于是向他长长的作了一揖,用一种无辜正经但因此更加气人的口气说,谢谢你把这么珍贵的一块墨换给我。李超是李廷珪的父亲,他的墨比李廷珪的明墨更加珍贵难得呢!说完留下一个被蒙在鼓里还以为占了便宜的同事站在原地,自个儿逍遥而去。

蔡襄传世最有名的作品《澄心堂帖》其实就是一封搜集好纸的求助信。求的是南唐后主李煜让手下发明的一种特殊的纸,这种纸写起字来,不吸墨,所以总能够让字显得油亮饱满。“澄心堂”是李煜书房的名字,把心洗干净,把欲望和杂念洗掉才是读书人真正应该有的态度。可阴差阳错的,蔡襄的名字与“澄心”连在一起,真是上天在冥冥中有诗意的安排。虽然因为一以贯之的端庄典雅,这是蔡襄的代表作品,但比较起来,我倒是更喜欢蔡襄的《离都帖》。大概因为《离都帖》里“旦夕渡江,不及相见,谨奉手启为谢”传递的温暖人情味,还因为比起气定神闲的《澄心堂帖》,在《离都帖》里,你看见他宽厚圆润的笔触随着记叙命运的起伏变得尖锐,凌乱,匆忙。于是你好像看到那个困顿中的君子,呼吸相闻,心生怜惜。

“襄啟。自离都至南京。长子匀感伤寒七日。遂不起此疾。南归殊為荣幸。不意灾祸如此。动息感念。哀痛何可言也。承示及书。并永平信。益用悽惻。旦夕渡江。不及相见。依咏之极。谨奉手啟為谢。不一一。襄顿首。杜君长官足下。七月十三日。贵眷各佳安。老儿已下无恙。永平已曾於递中。驰信报之。”

一次乐极生悲的旅途,长子蔡匀因为伤寒在当时的“南京”——河南商丘去世。报告完这件事情,蔡襄的笔触忽然一转,“不意灾祸如此”之后急转直下,到“依咏之极。谨奉手啟為谢”好像能看到旅途的困顿磋磨,匆忙到有些不经心。但蔡襄与那个会老实写“力不次”的王羲之不同,哪怕再力气不济,他也要周道地写下祝你的家人都好——贵眷各佳安;我还好——老儿已下无恙。虽然语序颠倒,但捉襟见肘的时候依然努力维持的从容,更是一种体面。很多时候,人生好像是平地上的玻璃球,缓缓滚动,终于停下来的那个位置,却并非我们最想去的地方。遭遇落差的时候人难免失态,能够依然从容,哪怕是勉力维持,仍然让人忍不住喜爱。

我们的历史书里,总是拨开古人作为人的部分,独独留下他们的丰功伟业,好像他们做这样的事情时并没有特别的想法,也并不特别需要是这个人去完成这件事,任何一个名字都那么苍白,换一个名字也没什么不同。直到看到属于他们自己的笔墨,才看见他们不能一句话概括的故事,才好像看见一个努力活过几十年的人。对于蔡襄,是“谈笑剖决”的开封知府,是趁着别人不明就里骗来李超墨的墨痴,也是《离都帖》里遭逢磋磨间也努力的优雅从容。至此,好像也说不准到底哪个才是“自我修养”里最重要的一环,好像你爱一个人,开始是他的容颜,人前的腔调姿态,后来因为了解,哪怕那些光彩暗淡的时刻也有一种可爱。

 

责任编辑: 宁成月  来源:博客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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