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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德刚解读毛泽东称霸中共真正原因

—唐德刚和他的三峡史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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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德刚拿毛泽东陈独秀瞿秋白李立三、王明、周恩来张国焘刘少奇林彪邓小平等中共领导人相比,断言毛在中共最高地位之形成绝非偶然。本文摘自2009年12月《开放》,作者金钟,原题为《唐德刚和他的三峡史观》。

毛泽东终身担任中共中央主席兼军委主席,图为1966年8月18日毛泽东在天安门留影

唐德刚教授二〇〇一年初患中风时,闭门谢客,曾致电问候,后来听说病情好转。不料前年再度中风,举家迁往加州,终于十月三十日不治,享年八十九岁。唐教授是当代海外史学界最有影响的作家之一,他给予《开放》杂志的教诲令我难以忘怀。

初识唐教授已是十七年前的事。一九九二年七月,赴台北出席《传记文学》三十周年盛会,社长刘绍唐先生请唐德刚教授来演讲,并引荐我去拜访他。在台北车站的基督教青年会YMCA的廉价房间里,我和这位心仪已久的学者谈了约两个钟头。我是有备而来,录音机、相机随身带,他爽快地接受事先没有约定的采访。我向他请教有关办中文杂志的问题。当时本刊还在草创期,压力大,每期的人物专访不可少,有些访问是即兴式的。没想到这篇题为要珍惜方块字的访问刊出后,台湾、东南亚、美国都有媒体转载。唐教授说古论今,谈重要文章也可写得有趣。引证生动,坦诚说他的中文与英文能力。强调中国文明是方块字传存下来,拼音文字不能代替……我根据录音整理,只有两千字,现在看来还是精采可读。

为《开放》写长篇评毛文章

想必唐教授也很满意。因此,接下来,在一九九三年八月号,他应邀为我们写长篇的《毛泽东成败浅说》,连载到十二月号《批毛》大专题。这对我们这本刊物是很大的荣幸。他写道:“试评毛公,虽百万言,岂能尽其一面。今承金钟主编不弃,越洋索稿,急如星火,谨以抽象文字与读者摆摆龙门。方家乞毋笑我。”

文章从毛何以能打平天下写起,拿毛与陈独秀、瞿秋白、李立三、王明、周恩来、张国焘、刘少奇、林彪、邓小平等相比(说他有张国焘评“刘有妇人之仁”的录音访问),断言毛在中共最高地位之形成绝非偶然,他说:“作开国之君者要雄才大略、文武兼资。更重要的还须泼皮大胆、心狠手辣;行为上要带数分流氓,几成无赖,才能打得江山,坐得第一把交椅。古人说“自古帝王多无赖”,至理名言也。”他说“毛反右、引蛇出洞、脸不红、皮不皱,这就叫耍赖皮了,就是无赖了。”

他将毛之霸业,从一九三五年遵义会议起分为前后两个二十年。说中共八大之后的政治运动“无一不是血淋淋、人头滚滚”,“无一不是毛一手搞出来的”。“最后,能免于亡党亡国者,也真是个历史上的奇迹”。他写道:

“朋友,在中国历史上,在世界历史上,所有暴君所杀的人加在一起,都抵不上毛泽东一个人所干的啊,他自说“比秦始皇要厉害十倍百倍”,其实他已打破世界纪录啊!”

唐德刚的历史分期说

他解释为甚么中共会把时针倒拨六百年,堕落成封建帝王如朱元璋那样最反动的政治集团呢?原因是“毛的个人性格只能打天下,不能治天下。他可以做皇帝不能做总统,毛公以七分传统流寇,三分二百五的现代革命党的混合体”,权力无限,又没有一个合法的接班制度,独裁之下,就无不滥权、无限制的腐败。他设想,“毛在建国之初,若有华盛顿的胸襟,按宪法由毛刘周林邓顺序轮流坐庄,我相信,麻将不到八圈,一个新的政经制度,便会在中国慢慢成型,历史三峡,便不会再延长了。”

近日,大陆作家傅国涌先生纪念唐德刚的文章送别唐德刚先生,重点推介唐教授的三峡历史观,受到各方重视。在唐教授生前,我也就此向他讨教过。而一九九三年他为《开放》写的那篇评毛文章,正是以此史观作为评毛的理论归结,比他一九九六年九月在台北《传记文学》发表《中国国家转型论》提纲,提出二百年出三峡说,要早三年。

基于早年在大陆接受的唯物史观教育,唐教授深感我辈的困惑。马列哲学将人类历史画分为原始公社、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五个阶段。并以此作为共产党革命的必然性与合理性的理论基础,即中国走向社会主义(共产社会第一阶段)是不可阻挡的历史规律,因此,官定历史分期便已不是一个学术研究范畴,而成为国家政治与法律的前提,成为从宪法到教科书到文艺、传媒的天经地义,不容挑战,不容争议。“反社会主义”便是天大的罪名。来到自由世界后,我的思想探索之一,便是对此历史分期论的好奇。

原来,从欧美到港台,这完全是一个学术问题。可以有各种观点,而且绝不成为一个影响公众生活的话题。就史界的看法而论,中西历史分期又大有区别,比较多的倾向于古代、中古和近代的三阶段论。对马克思的五段论,咸认为不适用于中国历史,中国有没有奴隶社会?中共将一八四〇年以后的百年中国社会定义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更是诸多非议。但是秦朝和鸦片战争作为两个历史的分水岭,有相当的共识。有一种三段论,即秦以前为氏族封建社会、秦至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为皇权专制社会、辛亥以后为共和时代。

唐德刚的历史三峡论,即以此三段论为基础。他于一九九〇年首次提出三大阶段,两次转型之说。他认为,中国历史第一段是先秦的封建社会,第二段是皇权农业帝国,第三段是民权开放的工商社会。第一至第二段的转型,从战国到秦帝国,大约三百年。第二到第三阶段,从一八四二年鸦片战争打开天朝大门开始,约需二百年时间,即到二十一世纪四、五十年代,才能完成中华帝国到一个真正现代共和国的转型。他将这二百年比喻为中国近代“历史的三峡”。两次转型说,是他的独创。

对“历史三峡”的精采描述

唐教授在本刊九三年八月这样描述:

“这两个转型世纪在我们的中华五千年史上,实在是一条充满惊涛骇浪、深滩险崖的历史三峡。我们这条“中华文明号”大帆船,于一八四二年自夔门进入三峡,顺流而下,千里江陵一漩涡,其是惊险莫名。沿途且修且补,并改造加装新式马达,实在艰苦不堪。计从巴峡穿巫峡,一路上我们从一般乘客中临时培训的传统梢公和西式舵手,又逢滩必换,遇峡即改。而顽固的梢公、幼稚的舵手,才能不同,个性回异;把舵争权,又各不相上下。以致逢崖触礁,遇滩搁浅。而乘客之中,又各私其党,嘈嘈杂杂,莫衷一是,弄得船翻船漏,溺尸如麻……朋友,我们通过这条历时二百年的历史三峡,真是惨痛不堪!你我都是这条破船上的乘客。大难不死,算是命大,沉尸江底的同胞难友,也只好说是在劫难逃,向谁抱怨呢?”

文章说,西太后、孙、袁、蒋、毛、邓便是这条破船上颐指气使、发号施令的梢公和舵手。毛在毛派眼中也不是好舵手。毛晚年患白内障,完全失明,还要口授最高指示“瞎指挥”,这种怪现象,不独非洲最落后的部落小邦未尝有,我国历史上四百多个皇帝中亦未曾一见。

唐教授的历史三峡观,虽不是宏篇钜制构成的大理论,但以国人喜闻乐见形式道出,自有他的匠心独具之处。撇开马列教条,将中国历史分为“先秦、皇权、共和”三段,是有眼光的概括,而提出“近代中国需二百年转入共和民主”,更是显出对中国近代史深刻的洞察力和高瞻远瞩。今日中国虽不是慈禧太后半个月花掉买“吉野号”战舰的钱而大败于日本的时代,但是绝对权力绝对腐败,又何曾弱于毛皇帝!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又何曾在神州大地结出民权之果?中国还在转型的痛苦中。

通古今之变的大视野之见

美国总统奥巴马近日来访,北京接待这位准备委屈求全的贵宾,竟是有如防贼一般,封杀他与中国民众接触的任何机会,一个拥有全球第一外汇金库的大国,其自立风度,又比一个非洲小邦好在哪里?

唐德刚提出二百年转型的估计,和时下海外的一派预测也相去不远,有苏联共产帝国老大哥转型的殷监在前,哪怕你高楼起得遍地是,哪怕你宴宾客如奥运、世博,该来的迟早会来。唐德刚的结论是:“三百年来人类文明发展的主要取向,也是中国近代政治社会转型的主要目标,便是由无限制的极权,转向有制衡的民权。要达此目标,中国老百姓虽然还有三、五十年的苦日子好过,但守得云开见月明,黑猫白猫搞久了,黎明总归是会出现的。”

这是唐德刚自称“积数十年治学与教学所得”留下的一份遗产,他希望国族的命运经过这样一番痛苦的转型,变五千年的“帝王专制史”为今后五千年的“民主政治史”。纵观今日海外卓有地位的人文学者对“中国崛起”的一片井蛙阿谀之声,便倍感历史三峡论乃是唐德刚通古今之变、苦心孤诣的大视野之见。

优美文风温柔敦厚令人向往

唐教授留下的为更多人赞赏的,是他的文风。他曾告诉我,二十七岁来美国,在写《胡适杂忆》前二十年不写中文(他是二战后留美潮的一员)。但现在已是海内外中文写作的一名大家,文学史家夏志清称唐德刚是“中国别树一帜的散文家”,说他的文章气势极盛又妙趣横生。现在被誉为“唐派散文”的文字风格已传遍包括大陆的中文世界。这种文风最大的特色就是质朴,不炫耀,带有幽默感,斯文而温厚。非常令人向往。学贯中西而没有架子派头,今有几人?他自道:“写了就是写了,最多只可说是一个流浪海外的中国知识份子,对他祖国的语言文字难免有一些留恋的温情而已。偶逢岁暮周末,孤灯默坐,拿起笔来,东写写,西写写,也可聊遣长夜,甚或享受一点他人所不能体会的孤独的乐趣。”

他初到美国十年时,一首《金陵怀古》的情怀可谓终老未改:

孺子沿街赤足,青山为雪白头,

金风如剪月如鈎,记取秦淮别后。

临去且行且止,回头难拾难收,

错从苦海觅温柔,曾把鲛绡湿透。

一九八〇年,唐德刚回安徽家乡探亲,获悉大饥荒真相,幼时玩伴全部饿死,一堂兄全家死绝,顿时为之战栗不已,伏案大哭。他说读史“大饥,人相食”没想到竟发生在自己家族中,且隐瞒二十年才让人知道。安徽一省饿死数百万人,还说是“三年自然灾害”!这对一位去国怀乡的史学家,真是情何以堪。

和唐教授最后一面,大约是十年前,香港回归后一、二年,我来纽约,友人保华夫妇请我与唐德刚教授饮茶于中国城。那天他一身蓝色绸棉袄,询问九七后香港报界状态,我引刘绍唐之语几分无奈地说:“出一期,算一期。”他笑道,你不要小看了,一本杂志就是一只军队,你就是总司令呀,不能轻言战败。我有幸相识的纽约三老(唐德刚、董鼎山、夏志清),他们都是那样古道肠热,看尽天下炎凉,却永怀一片赤子之心。眼看世道变迁,哲人凋零,我们只有以景仰感恩的心情铭记他们。

责任编辑: 王笃若  来源:开放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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