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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把“外婆”还给小学语文课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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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上海小学二年级语文课文《打碗碗花》中的‌‌“外婆‌‌”,被全部改为‌‌“姥姥‌‌”。许多网友对此表示难以理解、难以接受。

上海市教委回应称,修改课文的原因,是查《现代汉语词典》(第六版)的解释,‌‌“姥姥‌‌”是普通话词汇语,而‌‌“外婆‌‌”则属于方言。

这种解释,有无道理?

从使用历史看,‌‌“外婆‌‌”久于‌‌“姥姥‌‌”

在古代宗法中,一个男性的亲属包括宗亲、外亲和妻亲,其中外亲指家族中女系(母亲或出嫁女儿)的亲属,外祖母即是外亲之一。‌‌“外祖母‌‌”一词早在先秦典籍中就已出现,而作为口语称呼的‌‌“外婆‌‌”和‌‌“姥姥‌‌”,则迟至唐宋时期,也已开始被人使用。

按照现存史料,用外婆称呼外祖母,首见于唐朝。僧人释道世在其所著《法苑珠林》中,有句话是:

‌‌“我是汝外婆,本为汝家贫,汝母数从我。‌‌”

至明清时期,用外婆称呼外祖母,已颇为常见。如《二刻拍案惊奇》中有

‌‌“所以这日凤生去望楼上,再不得见面。直到外边去打听,才晓得是外婆家接了去了。‌‌”①

从唐朝初年至今,中国人用‌‌“外婆‌‌”称外祖母的历史,大约有1300多年。

至于‌‌“姥姥‌‌”一词,元朝才有,主要用来称呼老妇人。如《红楼梦》里的‌‌“刘姥姥‌‌”。到了明朝,才有用姥姥称外祖母的例子出现,如宛平知县沈榜在《宛署杂记》中所记:

‌‌“外甥称母之父曰老爷,母之母曰姥姥。‌‌”

清朝小说中也有,如《飞龙全传》里:

‌‌“姥姥,你果然是我的外祖母。我便是香孩儿赵匡胤。‌‌”

用‌‌“姥姥‌‌”称外祖母的历史,大概是600年左右。

此外,作为老妇人词义的衍生,‌‌“姥姥‌‌”在清朝还被用来指接生婆。《儿女英雄传》中,有人道:

‌‌“别是胎气罢?这幺着,他就给他找了个姥姥来,瞧了瞧,说是喜。‌‌”②

按照徐世荣编《北京土语词典》的说法,‌‌“姥姥‌‌”在北京方言中有三个解释,首先是‌‌“称外婆、外祖母‌‌”;其次是‌‌“旧时称接生产婆‌‌”;第三是‌‌“争吵时表示不服、轻蔑‌‌”,来自于满语音译。在另一本董树人著的《新编北京方言词典》中,对于‌‌“姥姥‌‌”,只收有‌‌“粗话‌‌”这一种解释,但另有‌‌“姥姥不疼,舅舅不爱‌‌”词条,可知北京是用‌‌“姥姥‌‌”称呼外祖母。

综上,中国人用‌‌“外婆‌‌”称呼外祖母的时间,远远早于用‌‌“姥姥‌‌”。同时,‌‌“姥姥‌‌”一词还长期被用来称呼老妇人或接生婆,而不专指外祖母。

图:网友‌‌“白兔老爸‌‌”晒出女儿七年前的教材,那时《打碗碗花》中的‌‌“外婆‌‌”还未改为‌‌“姥姥‌‌”

从使用地区和频率看,‌‌“外婆‌‌”多于‌‌“姥姥‌‌”

近代以来,‌‌“外婆‌‌”和‌‌“姥姥‌‌”都成为对外祖母的常用称呼,但使用区域不同。

按照语言学学者的调查,在所有对外祖母的称呼中,‌‌“外X‌‌”类(包括外婆、外奶等)分布地区最广,长江以南地区,基本上只有广东、广西对外祖母不称‌‌“外X‌‌”;在北方地区,除称‌‌“姥姥‌‌”或‌‌“姥娘‌‌”的地区外,大都也是称‌‌“外X‌‌”。

在分布广度上,仅次于‌‌“外X‌‌”类的是‌‌“姥X‌‌”类,其中‌‌“姥姥‌‌”常见于东北三省、内蒙古至河北、山西北部,及晋南、豫北、豫东等地区;‌‌“姥娘‌‌”集中在山东、晋北等地。

除‌‌“外X‌‌”和‌‌“姥X‌‌”类外,对外祖母的称呼,还有‌‌“家X‌‌”类,如‌‌“家婆‌‌”‌‌“家家‌‌”,使用者主要分布在长江流域的皖南、赣北、湖北大部,及四川、重庆等地。使用者最少的,是广东、桂东、苏南等地区的‌‌“婆婆‌‌”‌‌“阿婆‌‌”‌‌“姐婆‌‌”等‌‌“X婆‌‌”类称呼。③

通过人民日报图文数据库分别检索‌‌“外婆‌‌”和‌‌“姥姥‌‌”,得出的结果,亦可佐证上述调查结果。我们可以看到,从1946年~2018年,《人民日报》上共出现‌‌“外婆‌‌”768次,而‌‌“姥姥‌‌”是642次。相比之下,‌‌“外婆‌‌”的使用次数要比‌‌“姥姥‌‌”多126次。

图:使用人民日报图文数据库搜索‌‌“外婆‌‌”和‌‌“姥姥‌‌”的结果

显然,从全国看,‌‌“外婆‌‌”的使用广度大于‌‌“姥姥‌‌”,当是确信无疑的。

‌‌“外婆‌‌”和‌‌“姥姥‌‌”都应列为普通话

众所周知,现行普通话的标准音是北京语音。这是因为,早在元、明、清时期,时人所用‌‌“官话‌‌”就深受北京语音影响;至民国时期,北京语音被定为‌‌“国语‌‌”的标准音。1956年,国务院发布《关于推广普通话的指示》,申明:

‌‌“汉语统一的基础已经存在了,这就是以北京语音为标准音、以北方话为基础方言、以典范的现代白话文著作为语法规范的普通话。‌‌”④

按照通常的说法,普通话依据的是‌‌“北京语音‌‌”是北京音系,不包括北京土音。但如何界定北京音系和北京土音,至今也没有一个确定的标准。比如‌‌“儿化音‌‌”被视为北京语音的一部分,表现在普通话中,但是北京话中必须要做‌‌“儿化‌‌”处理的‌‌“老手儿‌‌”‌‌“年根儿‌‌”‌‌“干劲儿‌‌”等,在《现代汉语词典》中模棱两可地规定为可儿化,也可不儿化。⑤

同样,在词汇方面,普通话也吸收了大量北京方言,‌‌“姥姥‌‌”就是其中之一。在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所编的第1版《现代汉语词典》(1978年)中,‌‌“外婆‌‌”就被看作是‌‌“外祖母‌‌”的方言用法,而‌‌“姥姥‌‌”则是‌‌“外祖母‌‌”的口语表达。

上海教委所依据的第6版《现代汉语词典》(2012年)沿用第五版对‌‌“外婆‌‌”‌‌“姥姥‌‌”两个词的解释,故有‌‌“姥姥‌‌”是普通话、‌‌“外婆‌‌”为方言的回应。

虽然国家语委未曾公开解释《现代汉语词典》反反复复修改‌‌“外婆‌‌”‌‌“姥姥‌‌”两词释义的具体原因,但大体揣测,无非是‌‌“姥姥‌‌”一词常用于北京为代表的北方地区,符合普通话‌‌“以北京语音为标准音、以北方话为基础方言‌‌”的定义,以至出现普通话舍‌‌“外婆‌‌”,而取‌‌“姥姥‌‌”的现状。

既然符合‌‌“普通话的定义‌‌”,那为什么上海教委更改《打碗碗花》课文的做法,还是饱受网友质疑呢?主要原因在于,对于如何界定方言,至今没有服众的标准。

目前在界定方言时,通常有几种认识:

1、普通话里不说的是方言词;

2、在多数方言区说的就不是方言词而是普通话;

3、虽在多数方言区说,但只要普通话里不说的仍应看作是方言词。

第一种认识里,笼统地说‌‌“普通话里不说的是方言‌‌”显然不够严谨,因为普通话也是来自于方言,很多方言词现在属于普通话,不一定未来不会成为普通话。

第二种和第三种认识,在多数方言区使用的词汇,是方言、还是普通话上,存在分歧。于是就有了使用比‌‌“姥姥‌‌”更广泛的‌‌“外婆‌‌”,该不该被列为方言词的问题了。⑥

事实上,随着电视、广播、网络的普及,许多的南北文化隔阂已经消失,对于表示外祖母的‌‌“外婆‌‌”和‌‌“姥姥‌‌”,全国绝大多数人理解起来都无障碍。对于这样的词汇,按照第3版《现代汉语词典》的释义,双双定为普通话,才是最恰当的解决办法。⑦

所以,请尊重作者的原始文本,请尊重现实远离教条,把‌‌“外婆‌‌”还给小学语文课本。

注释

①王玲玲:《‌‌“外祖母‌‌”称谓的地理分布与历史发展》,《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2期。

②杜升强:《‌‌“姥姥‌‌”词义源流考》,《河池学院学报》2010年第1期。

③王玲玲:《‌‌“外祖母‌‌”称谓的地理分布与历史发展》,《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2期。

④周一民:《普通话和北京语音》,《北京社会科学》2007年第1期。

⑤胡明扬:《普通话和北京话(下)》,《语文建设》1986年第4期。

⑥闵家骥:《方言词典写的理论与实践》,《辞书研究》1990年第4期。

⑦王艺霖:《<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方言词研究》,北京外国语大学2014年。

延伸阅读:

梁惠王|‌‌“外婆‌‌”这个词不是方言

昨天朋友圈有人转上海语文课本的一篇课文,说是在这篇课文里,把原先出现‌‌“外婆‌‌”的地方,全部改成了‌‌“姥姥‌‌”,理由是‌‌“外婆‌‌”是方言,‌‌“姥姥‌‌”是标准汉语。而且《现代汉语词典》都这么定义了,确切无疑。

这让我有点啼笑皆非,因为实在是黑白颠倒了。作为一名曾经的语言学者,我的专业素养告诉我,‌‌“姥姥‌‌”才是方言,而‌‌“外婆‌‌”则是通用汉语。为什么?首先,中国古代是宗法社会,父系和母系分得非常严格(大概没有哪个民族哪个国家像我们这样执着两系血统了),所以古书里凡是写到母系亲属,前面都要冠个‌‌“外‌‌”字。《说文》:‌‌“外,远也。‌‌”也就是对一个小孩子来说,母系相当于父系来说,是疏远的,不重要的。你看《汉语大字典》引《尔雅》是怎么说的:

这段义项里明确提到,母亲的爸爸叫外王父(古人把祖父称为王父,外王父就是外祖父,也就是外公),母亲的妈妈叫外王母,也就是外婆,而没有称姥姥。《史记》《汉书》写到母系,都称‌‌“外家‌‌”,众所周知,西汉末年最大的政治问题是‌‌“外戚‌‌”当政(也就是皇帝母系那边的亲属把持朝政,王莽这个人,就是不折不扣的外戚),而不会说‌‌“姥姥家当政‌‌”。为什么?因为‌‌“姥姥‌‌”是地道的方言,用起来不雅,而且在汉代还没产生。其次,汉语构词多讲究理据,‌‌“外婆‌‌”这个词,我们一眼看到,就可以分析是指母系那边的女性长辈。‌‌“姥姥‌‌”则完全让人摸不着头脑,还会产生误解,众所周知,金庸小说里有个‌‌“天山童姥‌‌”,你就不知道是天山上的儿童一样的外婆,还是指天山上童颜巨那什么的老太婆。因为‌‌“姥‌‌”的本义是‌‌“老妇‌‌”的意思,作为‌‌“外婆‌‌”的意思,在汉语中出现很晚,目前最早的书证才是明代,我们看《汉语大字典》的相关义项:

上面明确把‌‌“姥姥‌‌”界定为方言。我不明白《现汉》的编写者为什么要把这个常识倒过来,我认为这种做法是使汉语粗鄙化,使我们典雅的汉语蒙羞。

于是还想到一个问题。十几年前,普林斯顿大学一批学生来北京参加暑期汉语班,学习汉语。临时招聘汉语老师,要求语言学出身,报酬七千元人民币。我正好是古汉语博士,于是屁颠屁颠去应聘,一个台湾佬面试,没说几句就把我否了:‌‌“你南方人吧,没有翘舌音,回去回去。‌‌”我当时自觉羞惭,自己确实普通话不好啊。后来回想起来,又觉得很无聊。美国人学汉语就一定要说翘舌音?我们学英语的话,学会德州英语能不能走遍美国?影不影响交流?开个地图炮,我念到博士,所接触的中国语言的名教授不少,还没见到一个说一口翘舌汉语的。我估计如果有一个,大家还会私下觉得他学问不咋地。为什么,因为南方方言保留的古代传统文化确实比翘舌汉语多。昨天正好有朋友问到,我就随便举个例子,比如我们南昌话把儿媳妇称为新妇,这个词就来自汉魏,和北方话的媳妇儿不是一回事。赣南人把新妇称为新布,是保留了重唇的古音,活化石哦。粤语把新妇称为‌‌“新报‌‌”,也保留了重唇音,韵母还更近古,是活化石的活化石。类似的例子相当之多,所以我认为,还是南方汉语更高雅,老外学汉语就该学南方汉语,棒棒哒。萌萌哒。

责任编辑: 李华  来源:短史记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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