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1年4月,李叔同从东京上野美术学校毕业回国,诚子告别故土,随他漂洋过海。
那时候,整个中国,革命的呼声此起彼伏。许多事都在繁华与萧瑟之间摇摇欲坠,钱庄票号不断倒闭,一切就像大厦顷刻间崩塌。
里面的人来不及发出声响,就被压在了断壁残垣之下。李叔同家也没能躲过劫难,李家在源丰润号的存银也因此化为乌有。
冬至那天,宣布破产。
执掌家业的二哥濒临崩溃,李叔同却很淡然。年少时,他就早已参透:人生犹似西山日,富贵终如草上霜。
因为看得通透,所以无关苦恼。
天津这地方,虽是故里,却似天涯。
李叔同决定立即南下。他没有与妻子俞氏商量,只是在某天回家时直接告知。
俞氏习惯了沉默,现在似乎连表达的愿望和勇气都丧失了。李叔同说要去上海,她只能默许。
在除夕之前,他真的走了,这一别也是永别。
1912年,李叔同为了养家糊口,在城东女学任教,还到《太平洋报》当了一名主编。除了亲笔撰写内容,还主动负责起了广告和版面设计。
只是《太平洋报》在经历了短暂的热闹之后,终于因支撑不了整体运营,于夏末被迫闭馆。李叔同的心血付诸东流,却也只是淡然离开。
生活,冷冷地站在面前。李叔同必须另谋出路,不久后他应浙江两级师范学校校长经子渊的邀请赴杭州,教授音乐与绘画。
此后,他迎来了一种庄严、清醒的人生。
李叔同高而瘦,身着整洁的灰布长袍,黑呢马褂,布袜布鞋。站在讲台上,宽阔的前额,细长的眼睛,有了一种神圣悲悯的神韵。
在日本留学的李叔同(中)
如同往常一样,身为老师的李叔同做事依旧严谨。
他备课极其认真,而且总会事先写好板书;他喜欢早于学生进入教室,也绝不会浪费课堂上的半点时间。
李叔同是个心善的人。学生刘质平家境贫寒,无力支付学费,他就从自己微薄的薪水中拿出一部分供其上学,直至其毕业。
讲台前面的那些年轻人,十年后有不少名声大噪,比如,画家丰子恺、音乐家刘质平、作家吕伯攸。
他在杭州执教期间,劝导学生:“要和光同尘,既保留个性,又为世所容。”
在杭州,李叔同结识了两个朋友,夏丐(mian)尊和姜丹书。后来,他与夏丐尊成了莫逆之交。
山河破碎的日子里,李叔同会忍不住想起城南草堂,想起自诗酒趁年华的天涯五友。在过去那年,某次回上海的时候,他重回城南草堂,见到的许幻园有些落魄。
时局动荡,许幻园破产了。
1914年的冬日夜里,外面下着大雪,许幻园敲开了李叔同家的大门,并未进屋,在门口说了句:“叔同,我家破产了,你保重。”然后匆匆离去。
看着好友远去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李叔同没有过多的言语,时代已然告诉了他原因。
他只是感慨命运的无常,回到房间后默默写下了那首著名的《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这年,李叔同34岁。
这首词,后来遇到了美国音乐人奥德威创作的歌曲《梦见家和母亲》,这首歌的旋律与李叔同的《送别》,可谓天作之合,词曲一遇,很快风靡开来。
很多年后,44岁的朴树在录音棚唱这首歌,毫无防备地被击中,泪流不止。
唱过、或改编这首歌的,还有很多人,韩红、陈绮贞、唐朝乐队……
已经是1915年了。在杭州从教的日子,让李叔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清净和平淡。
他渐渐有些百无聊赖了。彼时的他最喜欢去的地方是禅院,看青灯古佛,听佛音禅声。
有一次,学校来了一位名人做演讲,其他人都趋之若鹜,唯有李叔同和夏丏尊远远地躲去西湖的湖心亭吃茶。
夏丏尊笑着跟李叔同讲:“像我们这种人,出家做和尚倒是很好的。”
却不想,这句话一语成谶。
民国初期,1916年冬天,在遁入空门之前,李叔同入杭州虎跑寺,断食17日。
断食结束后,李叔甚感身心轻盈愉悦,于佛教渐有所悟。他说:“世间艺术,若没有宗教的性质,便不算真正的艺术。”
结束了断食,李叔同返回学校。见到夏丐尊,他拿出了那些天的断食日记,还有刻的两方印,上面分别刻着“一息尚存”和“不食人间烟火”。
李叔同断食后留影
滚滚红尘,他走了太久,与俗世道别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在成为居士并住在寺里后,李叔同又受邀请到南京高校教课。他推辞不过,于是经常在杭州和南京两地奔走。
朋友夏丐尊劝他不要这样劳苦,他说:“这是信仰的事情,不比寻常的名利,是不可以随便迁就的。”
有一天夏丐尊对他说:“与其这样做居士究竟不彻底,不如索性出家做和尚,倒清爽!”
这句话对李叔同犹如醍醐灌顶,一语警醒了他。
1917年,李叔同再次入定慧禅寺。这时候,他入佛的心灵,逐渐深入堂奥,已是欲罢不能。
但他,还有俗事在身。李家虽已败落,但有兄长李文熙在,俞氏和两个儿子,还是会被照顾周全。仔细想想,心中挂念的,只有诚子了。
李叔同回到上海,与她告别。他说已决定出家,她点头默许。
诚子知道,李叔同并非无情之人,只是他绝对是个特立独行的人。她懂得,皈依佛门就是他的人生归宿。
电影《一轮明月》截图
这年7月,诚子收到李叔同的信,里面有他聊作纪念的一缕头发,他还为她准备了一笔钱,作为她归国和短期生活之用。
在那封信中,李叔同这样写道:
“我想,你的体内住着的并非庸俗和怯懦的灵魂。我放下了你,也放下了在世间累积的声名与财富。人生短暂,大限总是要来,如今不过是将它提前罢了,我们早晚是要分别的,愿你能看破……”
当时的李叔同,正处于生命的辉煌时期。在各个艺术领域,都达到了最高境界。
人们劝他三思,他微笑不语。
眼前的繁华世界,他已不再留恋。天涯的笛声,也不再断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