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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年前的一场车祸 从体验濒死到经历幸福

作者:

愈合

爱丁堡是一个适合孤独疗伤的城市。我来的时候正值深秋,四周都是灰黑色的高墙,秋冬阴雨天多,头顶经常是灰色的天空;下午三点半天就渐黑,早上八点多我独自一人在山顶的城堡脚下等公交车时,天还没有亮。

我每天在一间没有窗户的实验室里待一整天,傍晚回到一处有三百多年历史的学生宿舍,两扇大窗不保暖只漏风,窗外一米处就是另一栋楼的灰黑墙面,只能趴在窗底才能看见天空。

在这里,孤独是常态。无人打扰,也无人可打扰,我的手机一周拿出来充一次电。我每天就只是沉浸在重复的实验中。

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在做同一个实验,其中连续两三个小时都需要跟着计时器数秒,吃午饭、上厕所、洗手、摘戴手套都在按秒计算。

很多年后,我才意识到,那时的我刚完成身体的康复,而内心的康复才刚开始我的内心仿佛退行到一种婴儿的感觉,以无知的状态全盘吸收外界的全部信息;更愿意等待和观察外界的信息输入,更少做评判下结论。

与此同时,在强烈的文化冲击下,我仿佛重新开始学习语言,中文和英文都像被打乱和重构,重新学了一遍。

我觉得我的整个世界都像被水洗了一遍,或者说,我眼前的眼镜片像被彻底洗过,眼前的一切都涂着浓烈厚重的饱和色。

我打开全身的感受器,在一呼一吸间将全部信息混入我的身体里,不知何时能消化。

我很感谢命运的仁慈,让我在内心需要安静修复的时候,为我安排了只需要少量的智力挑战、不费体力、又特别安宁平静的每日重复的实验室生活,刺激很少,社交圈很小,导师和同事们又都很友善。

始终不执着、也不急于下结论的呆呆的又无知的状态让我在三年博士课题研究期间,通过大量实验发现和论证了前人研究中的错误,彻底改变了导师未来的实验走向。这是后话了。

日常生活也很简单,买菜、做饭,自己拎大米,搬家……除了在实验室里搬高处的大箱子时找来导师帮忙之外,其余都能自己做。

我发现游泳可以帮我恢复肩膀的灵活性,左臂旋转和支撑已经无碍。

一年后的夏天,导师帮我请了病假,我回国又做了手术,将肩部的金属板取出。好心的医生还帮我修减了皮肤,让原先的缝合线看上去更平整光滑,他笑说这是赠送的“整容手术”。

博士第一年我参加了学校组织的旅游团去苏格兰高地三日游,我坐在车里紧张到发抖,夜里开始发烧。当晚我哭着把自己的害怕告诉苏格兰司机兼导游,他静静地听我说完,真诚地告诉我,他从不超速和危险驾驶。他的镇定让我平静下来,那时我意识到,我对车和开车的认知太少,还只是停留在过去的想象里。

两年后,我开始学开车,半年后拿到手动挡的驾照。当我自己开车时,我开始明白我所害怕的场景都是自己脑子里幻想出来的。在现实世界里,车并不会像电脑特效那样跑出比过山车还旋转的轨迹。我可以利用各种数据和工具帮我建立逻辑的、数字的、理性的画面,危险是可控的,安全是我自己选择的。

死亡体验对我的影响

自从我死而复生之后,我由衷地感到,活着的每一天都是惊喜和恩典,没有好与坏;发生的一切都是生命的馈赠,没有对和错。所有的一切都是礼物,我都欣然收下。

我很感谢命运的安排。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车祸前许多事的记忆变得模糊,当我再次回忆起来时,我会觉得恍如隔世。很多事就随着记忆远去了,但如果我觉得仍然值得珍惜的事,我会尽量去寻找线索,感觉就像是说,上辈子忘记了,这辈子不去找一下就再也找不到了。

就像有一位朋友在我准备出国时帮了我的忙,但我完全忘了她的名字,某一天突然发现我们共同的朋友出现在LinkedIn上,我就从这条线索联系上她,特别表达了我的感谢。

很多年来,我都有一种感觉,就是死神就在我的右后方。他离我那么近,随时都能带我离开。我只是很感谢他。因为他的存在,我反倒觉得很温暖,不再害怕。如果我死了,我一定会重新进入那个飞向光的画面里,如果我没死,那我此时就在生命的恩典里。这一刻就很好。直到近几年有了孩子之后,我才逐渐不再感到他的存在。

多年前有一次我和丈夫聊天,聊到了意外死亡。我就很郑重其事地对他说,如果我遭遇不测,甚至是被他人恶意伤害,请你一定要相信,我完全允许死亡发生,我会充满快乐和幸福地离开,不必去怨恨任何人。

在经历过车祸后的康复之后,始终让我特别感叹的是生命的复原力。我的身体无时无刻不在修复着自己。当这个信念深深植根到我的意识中,我会做出很多过去意想不到的举动。

比如在医院输液时,护士给我扎了三次都没扎进去,流了很多血。我是特别容易找到静脉的体质,她三次扎错,一定是因为紧张和技术不熟练。我下意识就和她说,再来,拿我练手就行。可她还是不好意思地笑着跑开去找别的护士了。

在女儿长大的过程中,如果她擦伤碰伤,我也更容易将自己抽离出来,不为她的疼痛和哭声影响,就只是均匀地呼吸,听她哭,听她表达,哭完了就邀请她一起处理伤口,给她讲她的身体是如何努力愈合的。她生病发烧之后我也会讲她的身体是如何努力消灭病毒和康复的,欣赏和赞美身体的自愈力。

经历过死亡之后,我发觉自己和这个世界有种抽离感。它的好处就是,我更容易跳出来看自己,不再那么执着于什么人和事,好多事都更容易放得下。

因为对这个世界的抽离感、和对这个世界的赞美感恩同时存在,这让我在做选择时,更倾向于表达自己真实的想法,做出尊重内心向往的选择。

也正是如此,当初因为发现自己在助人事业上的巨大热情,而放弃从事医学科研,我并没有感到太大的不舍。毕竟活着的时间,还有我的兴趣、天赋和才能,都是生命的礼物,白送给我的,那我一定要好好开发和利用它,变成送还给这个世界的礼物。

最后,我想和读者朋友们说明一下,我的车祸经历总体来说是极其幸运的,事后也没有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每个人的经历不同,灾祸发生后的应激障碍是我们的身体自我保护的正常反应。如果感到自己需要的话,就去寻求心理医生或精神科医生的帮助。

责任编辑: 赵丽  来源:杨晨静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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