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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原谅我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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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记忆最坏的老师,出现在1997年。

那会儿我才二年级,全家刚搬进城里没多久,等于是乡下人刚见世面。那会儿电话尚且不普及,也没有微信家长群。人民教师如果想见到家长,一般采取两种方式。第一种,主动跟学生本人讲,要见一见家长;第二种,比第一种更郑重其事些,委托住附近或者在同一个单位大院的同学——而这个同学往往必须是优等生,带话给该家长,请他务必来学校。

有天临近放学,我们班主任阴沉个脸进来,我心道不妙。可能是有心灵感应,这事大概率跟我有关。班主任那会儿教语文,是个南京小老太,姓赵,会儿已经快到了要退休的年纪。这天下午抽查默写个啥字母表,有七八个人就没默写出来,我就是这光荣的七八个人之一。当时她老人家就震怒,说你们放学先别走,背出来才能走。等下了课,我见她把我跟我同班的邻居家的孩子叫了去,耳语了几句,我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赵老太本着言出必行的原则,临放学来扣人了。其他人先走了,我们七八人,站在讲台前排成一排,摇头晃脑嗷嗷嗷背书。这表格其实倒也不难,大概十来分钟我已烂熟于心,能默写了。

赵老太倒也不急,就坐那儿看着。我索性也没了表现欲,书往讲台上一摊,干站着。其他人陆陆续续也背上,跟她老人家说,已经会背了。她也没啥表态,一直看着窗外,意思是你们继续。看着看着,一个人走进了教室。我一看,大事不好,是我妈亲自来了。

见到我妈来,赵老太站起身,然后接进了教室。那会儿她当我们老师也没多久,可能还需要熟悉一番。简单寒暄后,她把其他人晾在一边儿,单独把我提溜出来,然后就当众数落我老人家。说的话非常难听,又是我人给班级拖后腿啦,又是我如何置集体荣誉于不顾啦。然后数落到我家人头上,说,像我这种学生,就是典型的有人养没人教,balabala如何如何……

可能赵老太一时激动,不小心说出了众多的南京话的精华,以至于在此后的人生中我听到南京话就条件反射般地身上起皮。二十来岁的时候跟一个南京女的好过一阵,最后还是辜负了人的一片美意,灵魂深处的原因极有可能是听不得南京话,难听得一比。后来我跟她讲,不是我人品有问题,我给你讲个故事,关于南京话的故事……

当着那七八个人的面,我妈和我,齐头白脸吃了顿骂。由于这件事情起因是我背书的问题,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辩驳之处。赵老太发完牢骚,让我们回去反思,我妈带着我面无表情离开了。然后又像是特赦一样,让其他几个人赶紧回家。

回去路上我腿直哆嗦,心想回去惨了,要挨修理了。回到家,老爹在家等着我们了,问出了啥情况。我妈说,没啥事,然后就照旧吃饭,写作业,睡觉。这一夜,跟平常生活一样,并没有事情发生。

那件事情过去不久,赵老太对我的态度出乎意料的好,我很快忘记了这段经历。如果没记错的话,那次是赵老太做我老师期间,唯一一次带家长的经历。

这事过去有二十年。有一回跟我妈吃饭,不知道怎么就说起这件事情,我妈问我有没有印象。我想了一会儿,说有印象。她道,当时你知道你们赵老师为什么发这么大脾气么?我心里还想,不就是一个字母表没背出来么,至于发这么大脾气么?

我问,为啥?

我妈说,见到她人,我就知道为什么了。她前阵子来医院打吊针,我没认出来,没有给她安排在别的病人前面,她心里有记恨。所以那天叫你同学来带家长,看上去是因为你没能背出来书,实际上是在找我的麻烦。

1997年春天,流感在我们市里大流行,各个医院的急诊坐满了人。那会儿,我妈也在急诊室工作,更是人满为患,连门诊的走廊两边都坐满了打吊针和等着打吊针的病人。用她的话讲每天是忙得脚不沾地,上班只能用跑而不能用走。而我亲爱的老师,赵老太,因为没有在学生家长所在的工作单位,受到额外的优待,发脾气了。

我妈又说,那天晚上我跟你爸谈了一夜,怎么处理这个事情。我们托了些人,给赵老师打了招呼。后面她每次来医院看病或者办事,我都陪着办,总算把你二年级那年给度过去了。

我感到不可思议。吃完饭,啪地扔下来碗筷,要去找老东西算账。我大概知道她原先住在哪个小区,可那一片早已拆除。于是联系了所在小学,问清了赵老太2000年前后已退休回南京养老。然后又通过以前同学的关系,问清了赵老太的下落:

2015年前后,人已经不在了。

后来我偶尔想起此事,即使我找到赵老太当面算账,能如何呢?大概无非是把她阴阳怪气一番,也算作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中间隔了二十来年,似乎有一些莫名其妙。然而,她带过的学生里,那些因为她本人的私念而被恶意中伤、打击的人,又有多少被无端消耗了呢?他们甚至还会认为,老师们一定是为他们好吧。

而我本人,对这种动机和行为怀有深刻的敌意,鉴于赵老太已经不在了,那么我只好永不原谅了。在一个诚恳而完整的道歉出现以前,所有的谅解都是配合作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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