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坚持不结婚,就当我没养你。”大年三十的晚上,张晴的母亲终于对她说出了这句话。出生于1990年的张晴31岁了,在母亲眼里,没男朋友的女儿成了一家人的耻辱。家庭战争突然爆发,“我不结婚就是想让你少活几年!”张晴猛地起身将椅子踹到一边,这句话没经过大脑脱口而出,把面前的母亲说愣了,争吵停止了。
面对持续不断的催婚压力,张晴很难能够冷静且清醒地认识自己。她的情绪不定时地沉浸在不被理解的痛苦中,又希望作为独立女性能够规划自己的未来和人生。然而,现实并没有这么简单分明,一旦涉及催婚事宜,子女与父母的关系变得敏感、脆弱,抗争伴随着迷茫和纠结成为“30+”未婚女性的生活常态。
催婚,早已成为社会性话题。《中国逼婚现状调查报告》的数据显示,全国各地被逼婚率均在70%以上,受访者中25至35岁的青年压力最大,被逼婚率高达86%,女性被逼婚率比男性高6%。
梯度择偶效应下,“30+”未婚女性面临着错过黄金生育年龄的危机,父母由此产生的危机感更强烈。焦虑捆绑之下,父母不惜对女儿发起人身攻击,想方设法让孩子步入婚姻阶段。
记者接触了多位遭遇催婚的女性,她们中有坚定的不婚主义者,也有人对爱情充满期待。年过三十仍未结婚的原因不尽相同,有人临近婚期发现男友出轨,有人因长期异地感情变淡,也有人在谈到房子彩礼问题时出现感情危机。大部分则是女性在职场的重要性越发凸显,经济的独立给了她们不依赖婚姻就能过好生活的底气。
但外界的眼光和声音仍在,“30+”未婚女性仍被困在催婚的浪潮里。
“你是一头猪,也要配对啊”
微信一连串的提示音准时在傍晚响起,胡卿知道又是妈妈发来的催婚消息,心情也随之跌落到谷底,29岁仍在单身的她已经连续三年遭到母亲催婚了。
自从胡卿到了适婚年龄,此前母慈子孝的关系就慢慢变质了,胡卿心里最慈爱的妈妈形象也不复存在,她从日常的唠叨、调侃升级为对胡卿的人身攻击。
“你刘阿姨的女儿20岁就嫁人了,现在都生娃了。你能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德行吗?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的?”“我把你的资料发到相亲群里,都没有男的愿意跟你见面。”“你知道现在是什么形势吗?你30岁了!什么感情不感情,有男人要你就烧高香了。”这些对话在过年期间随时随地开启,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妈妈声情并茂的单口相声,炒菜的时候拿着铲子戳到脸上,早上赖床的时候直接掀开被子站在床头,连搓麻将的时候都能配合着出牌时的摔打口水四溅。
母亲从怨妇模式进化成泼妇模式,她哭诉自己如何辛苦供养胡卿成人、读书,说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女儿没有嫁人她死不瞑目。从眼泪汪汪到泪如雨下,看着委屈的母亲,胡卿觉得自己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
胡卿努力平静下来反驳母亲,试图告诉妈妈她在工作中如何优秀,保证会恪守孝道让母亲安享晚年。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可怕的爆发,“你记得老家那个不到60岁就死去的老光棍吗?一辈子没结婚,村里谁看得起他?最后骨折了躺床上没人照顾,没多久就死了。”每一个字都在咆哮声中砸向胡卿,她控制不住情绪大声反击:“可是人为什么要活在别人的眼光里呢?我想为自己活。”
接下来失控的场面是胡卿没想到的,母亲竟然会将恶毒又污秽的语言抛向自己的女儿:“你还没看清吗?你已经是烂在地里的白菜没人要了。你是一头猪,也要配对啊。”“可是我是个人!”胡卿在大年初五这天晚上穿着拖鞋和睡衣摔门出去。“我好想是个孤儿啊。”她在大街上给闺蜜发去消息,蹲在小县城一家罕见营业的超市门口放声大哭。
在胡卿的未来规划里暂时没有结婚这一项,大学毕业以后她入职了深圳一家互联网公司,月收入将近两万。她不缺少追求者,也谈过几次恋爱,但还没有遇到让她有勇气走入婚姻殿堂的那个人。
在深圳,跟胡卿情况相似的女性并不少见,周围很少有人对她们未婚的现状做出评判。但这一切,对于远在700公里之外的母亲而言,她的女儿已经成了被淘汰的剩女。
第二天收拾行李离开老家后,胡卿就把母亲的微信设置成了免打扰。接连不断的语音消息撕扯着她的心情,有一段时间她甚至觉得自己抑郁了。胡卿在“家族帮卿找对象”的群里发过一句话“求求你们放过我吧”,消息很快被大批的表情包淹没,被大家当作一句玩笑刷过去了。
“除夕夜我割破了自己的手腕想死”
除夕夜的晚上,吴双被送进了急诊室,她割破自己的手腕要自杀,所幸伤口不深,自杀未遂。她面无表情地看着焦急的父母,冷冰冰地说出一句“我就是想报复你们”。
2020年上半年,出生于1988年的吴双在谈婚论嫁之际分手,前男友出轨后态度强硬,毫无挽回的余地。分手不到一个月,父母开始为吴双物色相亲对象,他们的焦虑明显多于对女儿的理解。吴双身高170cm,不到100斤,长相和身材都不差。此前四年的恋情无疾而终,她在短时间内再难投入新的感情。矛盾横亘在子女和父母之间,一触即发。
“前男友出轨以后,我妈让我反思一下是不是自己的问题。”吴双不知道怎样表达才能让母亲理解自己,她也说不清是代沟还是认知的问题,“她说出来的好多话都像尖刀一样,毫无遮掩地伤害我。”
为了尽快走出失恋的阴影,吴双也努力尝试听从父母的建议,她专门从广州请假回老家接受父母安排的相亲。在十八线小县城,33岁的吴双已经很难找到正常的适婚男青年。亲戚朋友介绍的好几个都是离异男青年,吴双实在无法接受,父母也看清了“女儿很难在老家嫁出去”的现实,放她回了广州。
本以为催婚事宜就这样顺利达成了共识,吴双没想到的是,父母用她的资料注册了交友网站,不停地有人给她发信息,甚至有人直接到了公司楼下要求见面。在三个人的家族群里,父母轮流发消息给她介绍新的相亲对象,遭到拒绝以后开始变本加厉地邀请舅妈和姑姑们加盟催婚战线。
他们的言语也变得越发尖酸刻薄,“你条件再好也33岁了,最佳生育年龄都过了。”“工作能力再好没用,你要在男人身上花点心思。”“不结婚的女人很可怜的,一生都是不完整的。”
吴双自动忽略了那些言论,她以为自己已经内心强大到毫不在意了。但爆发点还是在过年期间被点燃了。亲戚给吴双介绍了一名当地的医生,结过婚有一个孩子。父母觉得对方条件不错,对吴双也挺满意,希望两人将婚事定下。“可是我实在没有信心能做好一个后妈,就拒绝了。”吴双没想到,做出决定以后换来的是父母的嘲讽,甚至以死相逼。
吴双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再一次搜索“如何应对父母催婚”的问题。一条“年轻小伙被家人催婚自杀”的消息出现了,吴双没有点开内容,怔怔地看了很久。床头柜上的水果刀还在,她没想太多拿起来割向自己的手腕,冲着门外的父母大喊:“是不是我死了你们就满意了?”
察觉异常的父母撞开门将吴双送往急诊室,遭到女儿“报复”的父母此后再也没有提起“结婚”这两个字。
“我没嫁出去,家里没我的房间了”
从2019年哥哥结婚,31岁的张晴回家过年,就只能睡在客厅的沙发上。两室一厅的房子,父母住一间,哥嫂住一间。
研究生毕业以后她去了上海一家不错的公司,最开始是家人的骄傲,慢慢变成了家里的累赘。
“如果你坚持不结婚,就当我没养你。”大年三十的晚上,张晴的母亲终于对她说出了这句话。出生于1990年的张晴31岁了,在母亲眼里,没男朋友的她成了一家人的耻辱。家庭战争突然爆发,“我不结婚就是想让你少活几年!”张晴猛地起身将椅子踹到一边,这句话没经过大脑脱口而出,把面前的母亲说愣了,争吵停止了。
催婚已经持续了四五年,张晴此前已经连续两年没有回家过年,“不见面就当听不见”。张晴不是抗拒结婚,她觉得自己还没有遇见爱情。她知道自身条件没那么好,在接受采访时调侃自己“又矮又丑”。她过不了心里那道坎,希望找个有共同语言的人。
“可能是我没那么幸运,一直没遇到爱情。”张晴说,父母显然只看到了“又矮又丑”的自己,她亲耳听到妈妈埋怨爸爸:“你能不能提醒你闺女看清自己长什么样儿,说好听点是她挑,实际就是没人要。”张晴没有想到,亲生母亲能用这样的话伤害她。
张晴从小长在农村,她知道父母在家忍受的白眼。邻居和亲戚带着同情和玩笑安慰母亲:“嫁不出去只孝顺你们老两口了,多好。”她意识到,在儿女的婚姻问题上,父母的焦虑远大于孩子,“我不结婚的每一天对他们来说,都是煎熬。”她的生活在父母眼里是孤独的、可悲的。这些评价不仅在春节催婚时被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甚至贯穿在他们每一次交流中。独立女性的标签在催婚的冲击下荡然无存,时尚的外表和不错的收入被无情忽略,“仿佛女人不结婚就没有实现自身价值”。
“可是我没办法,确实找不到。”张晴说,在上海她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花在了工作上,下班回家只想倒头睡觉,没有社交,很难认识新的男生。家里介绍的也聊过,一般没几天就谈婚论嫁,她不敢拿自己的后半辈子做赌注。
大年三十晚上的那次家庭战争,是她第一次对母亲说“狠话”,说完就后悔了。一整个晚上张晴都没睡,她给父母写了一封很长的信,信里讲述了她对父母的尊敬和爱意,工作中领导的赏识和同事的敬佩,同村人不幸婚姻遭遇的后果,末尾附带了几篇被催婚酿成悲剧的新闻报道。
后面几天,谁也没再提大年三十晚上发生的事情,一家人变得略微拘谨。回上海的高铁上,张晴收到了妈妈发来的消息“婚姻大事还是要上心”,张晴回复她:“我不结婚就不配做个女人吗?”
无法走出的催婚之困
《中国逼婚现状调查报告》的数据显示,全国各地被逼婚率均在70%以上。催婚,早已经冲出家庭内部,成为社会性话题。
在儿女的婚姻问题上,父母的焦虑似乎远大于孩子。一旦跟“催婚”扯上关系,父母跟子女的关系就开始变得脆弱又敏感。梯度择偶效应影响下,大龄女性未婚会面临着错过生育黄金期的危机,男性某种程度上却可以随着年龄、阅历和经济条件的增长升级砝码。
父母对三十多岁未婚女儿的担忧,更多的是来自于“年龄对于生育能力的威胁”,那些“老了没人要了”说辞的背后,隐藏着“无法生儿育女”的逻辑。尴尬的是,即使那些被催的对象能够肆无忌惮地在网络上对催婚行为发表一系列独立女性的宣言。可真正春节回家遭遇催婚时,大多数也只能在父母和各路亲戚面前乖乖受教。
采访中记者接触了多位30岁+的未婚女性,她们优秀又有自己的想法,面对催婚却常常充满矛盾和纠结。有人将与父母的抗争通过激烈的对抗表现出来,甚至不惜破坏亲情;也有人仍然在与父母纠缠,想要“卧薪尝胆”找到真正的爱情让父母“打脸”。
胡卿明年过年不打算再回家了,她开始计划跟朋友约着一起去哈尔滨感受冰雪天地,计划已经提上日程。面对妈妈发来的相亲男嘉宾的信息,她加了对方微信,寒暄几句应付了事。
吴双用自残这样激烈的方式对抗以后,除了日常的关心,父母至今都没再给她发过一条催婚消息。吴双觉得愧疚,她给父母定了机票和酒店,让他们到杭州和南京玩了几天。她想找个机会跟父母好好聊聊,至今还没想好怎么袒露心迹才能被理解。
张晴已经在计划买房子了,从农村走出去的她从小省吃俭用,首付已经攒的差不多了。“我想给自己买一套小房子,嫁不出去也有自己的家。”
然而,女性的经济独立和思想独立都很难改变外界的看法,大龄未婚女性仍然难抵催婚的压力。尤其是春节回乡,父母和亲人各式各样的说辞让她们一度怀疑自己,挣扎和迷茫挤压着内心早就构建好的自信和想法。
催婚的高潮在春节假期结束以后慢慢回落,在下一个峰值到来之前,胡卿回到大城市得到喘息,飞机落地深圳那一刻,胡卿在心里暗暗告诉自己:所有的标签都可以被撕去,独立女性回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