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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的悲剧,源于学术成果不肯被共同署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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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又到,凑热闹蹭一下爱国诗人的流量。

准备了几天,昨晚熬夜写了三千多字,最后一刻全部删除了,只剩下一个标题供自恋用《屈原与郭靖:到底谁是阻碍中国统一的罪人》。

写那个题的原因,源于最近看到一篇雄文,说屈原的所谓“爱国”,爱的只是楚国。他的所作所为,其实是阻碍了秦统一天下的进程。

就差说他是楚独了。

所以我联想到守襄阳的郭靖,在那些以蒙元帝国为荣的国人看来,他是不是也在阻碍中国的统一?

当然,郭靖是小说里虚构的人物,屈原呢,其真实性在晚近百年也备受争议……之所以我写完又删掉,原因就在这里,屈原是否在历史上存在的议题,是一个大雷,百年来不断引爆争议,它不是我这样的中华田园历史爱好者能安全排掉的,不敢舍身趟这雷阵。

最后还是决定,就以《史记》为本,说说司马迁笔下的屈原,造成他悲剧人生的根源是什么。

因为,司马迁的《屈原贾生列传》(下简称屈传)是目前能看到的,最早记载屈原这一人物的史籍。以它为本,就《史记》里的屈原说《史记》里的屈原,不旁及其他,不喜勿喷。

屈原为什么会见弃于楚怀王?几乎所有的文章都说,他坚持联齐抗秦政策,而楚国君臣中了秦国张仪的离间计,大夫靳尚和公子兰等人都在楚怀王面前进谗言,屈原才被贬黜。

这么说也没错,但屈传里一个关键词被很多人漏掉了:大夫靳尚之所以跟屈原交恶,起因是“争宠”。

细说从头,屈原原是楚王室族裔,芈姓,屈氏,名平,字原(所以司马迁笔下屈原、屈平混用),官职是左徒(有人说相当于副相,有人说相当于左拾遗),他“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就是学识渊博,记忆力强,执政能力高,擅长外交辞令。所以楚怀王很宠信他,在遭遇谗害之前,屈原“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

一句话:身兼国师、立法、外交数职,连新闻发言人也包了。

太能干,难免引来嫉妒,“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上官大夫即靳尚,也是楚王室族裔,芈姓靳氏,官职上与屈原平起平坐,但看到怀王那么宠信屈原,羡慕嫉妒恨,一心想把他搞下去。

这种人,这种事,古往今来就没变过,只不过有时候叫宫廷政治,有时候叫办公室政治。

终于,靳尚等来了一个机会,“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焒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

楚怀王把修宪的重要任务交给屈原,屈原刚写好初稿,还没给怀王审议,靳尚知道了,对屈原说,这草案有几处不妥,你让我改一下,算咱俩共同的作品,这样大王更容易通过。

屈原不同意。

注意“欲夺”跟“不与”这两个词,不少解释都说,靳尚想把屈原的修宪初稿窃为己有,屈原不给。但这种说法实在牵强,怀王既然明令屈原造宪,靳尚怎么能抢功,这时候屈原还比靳尚更得宠信呢。

值得采信的解释,是“夺”有改变之义,引申为修改;“与”有赞同之义,引申为同意。靳尚想修改,屈原不同意,这才合乎常情。

但这么一来,又引出另一个问题:靳尚为什么想修改屈原的初稿?

有一种说法,说这是改革派跟保守派的立场冲突。屈原想在楚国进行改革,但改革会触动既得利益者的利益,所以靳尚极力阻拦。

但在司马迁笔下,靳尚“欲夺”,乃承接他“争宠而心害其能”而来,整篇屈传,变法、改革或相关字眼从未出现,这主题,基本都是后人从屈原的作品里抠字眼得出来的。

所以,我们折衷一下:靳尚想修改屈原的宪法初稿,主要是想沾点功劳,不让屈原专美。屈原如果同意,完全可以对怀王说,这初稿是我奉王命草拟的,但上官大夫也有贡献。

两全其美嘛,就好比大学里的论文共同署名。

屈原不同意,就更加得罪了原来就嫉妒他的靳尚。

得罪小人,从来就没好果子吃。靳尚讨了个没趣,就在怀王面前进谗言:“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为‘非我莫能为’也。”朝野上下都知道,是大王您让屈原立法的,可是,每颁布一条法令,屈原都把功劳归于自己,说除了他谁都不行,这把大王您的英明领导置于何地。

靳尚这话,不但戳到楚怀王的内心深处,也戳到两三千年来所有大领导的痛点。王权制度下,臣下取得任何功绩,当然都得归功于君王的英明领导,聪明的,都会在公开场合适时地表达这一点,你看官方大大小小的颁奖会获奖感言就知道。

屈原呢,按他的性格,肯定认为我用行动来忠君爱国就够了,因为爱不是说出来的,是做出来的;所以,他也肯定不会说出“我能取得一点小小的成绩,全靠大王指导有方”如此谄媚的话来。

当然,“非我莫能为”这样的话,哪怕事实如此,也不可能出自屈原之口,否则,靳尚的话就不算是谗言了。

但是,你有没有说不重要,重要的是君王认为你有没有说。再加上,像屈原这样的人,心高气傲也是标配,楚怀王想到这点,顺理成章就采信了靳尚的话,于是,“王怒而疏屈平”。

楚怀王怒了,疏远了屈原,不再给他项目,不再给他课题经费,冷处理。

其实也就是楚国版的非升即走。

所谓功高震主,一般就代表着,不但你的政治生命就此玩完,自然生命也有可能被结束,楚怀王只是“疏屈平”,算宽宏大量了,识相的,既然名叫屈平,那就委屈点,回家躺平吧。

屈原偏不,他要把被冤屈的不平发泄出来。

当然,他没有一刀把那个想跟他共同署名的靳尚给杀了。杀人只能逞一时之快,甚至可能落人以口实,他有更狠的招。

也是用刀,不过不是刺向仇人,而是刻向竹简。他要写一篇推文,让诬陷他的靳尚还有信谗言的楚怀王社死——哦不对,应该是“史死”,就是让他们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于是,就有了著名的《离骚》。

不管后人出于何种目的,给这篇雄文套上各种政治正确的解读,都改变不了屈原的创作初衷:吐槽,泄愤。就像司马迁所说:“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一片赤诚忠君爱国,却被小人诽谤,被君王疑心,怎能没有怨恨?屈原之所以写《离骚》,正是为了发泄这份怨恨。

比如这一段: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余虽好修姱以鞿羁兮,謇朝谇而夕替。既替余以蕙????兮,又申之以揽茝。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

蓝瘦香菇,人生太难了,我再怎么努力,还是免不了早班被训晚班被辞。他们指责我沾花惹草无心干活,可这是我的爱好和情怀啊,又不会影响我的工作,我死也不会改变的。恨只恨大老板糊涂,自始至终都不明白我的真心。那些人明显是嫉妒我美貌与才华并存啊,才造谣说我工作态度有问题。

你看,这就是文人的报复,没有一刀见红,却一针见血,同时还创造性地用了“美人香草”等各种喻词来勾兑敏感含量,规避审查。

这就是屈原第一次见弃于楚怀王的经过,自始至终,都无关“爱国”这一宏旨。

但是,后面的一贬再贬以至自沉汨罗,却是承接这谗害而来。因为,如果屈原没得罪靳尚,他还是楚怀王最宠信的股肱之臣,那么,他主张的联齐抗秦政策,也许就能得到怀王的采纳,这么一来,不但屈原的命运、楚国的命运,甚至六国的命运也有可能被改变。

可惜,历史容不得假设,接下来张仪间楚、怀王中计、齐国袖手、楚军大败,一集接一集,由大夫靳尚、公子兰和宠妃郑袖组成的“反屈同盟”,如同在屈原和怀王之间筑起一面铜墙铁壁,屈原眼睁睁看着楚国大厦摇摇欲坠却爱莫能助,直到,楚怀王被秦昭襄王所忽悠,不顾屈原再次忠告,赴秦参加两国峰会,终被秦昭襄王扣留,逃无可逃,客死秦国。

这时候,楚国高层应该理解了屈原,相信他的联齐抗秦政策是对的,然后把他召回来主持国政了吧?

想多了。楚怀王长子楚顷襄王继位,得宠的依然是“反屈派”子兰、靳尚等人,屈原彻底绝望,特别是对子兰怂恿怀王赴秦之事,屈原更是忍无可忍,于是继续写推文,“一篇之中三致志”,在文章中埋雷,多次直指子兰卖楚。

这时候的子兰,已是楚国令尹(相国),看到屈原又在文章中批评他,“闻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顷襄王,顷襄王怒而迁之”。指使有诬陷经验的靳尚再次在楚顷襄王面前说屈原坏话,楚顷襄王跟他爹一样,一听大怒,不分青红皂白,就把屈原彻底放逐了。

在流放地,屈原写出了《怀沙》,“于是怀石遂自投汨罗以死”。《怀沙》的最后两句,其死志已跃然简上:“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既然知道难免一死,也就没必要惜此残生;各位先烈,我将以你们为榜样,成为你们当中的一员。

才高人妒,又不肯同流合污,这就是司马迁笔下屈原悲剧的真正原因。性格决定命运,哪怕没有张仪的离间计,屈原的结局,也是早就注定了的。

最近才深入学习了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复旦大学著名教授、历史学界德高望重的葛剑雄老师2016年8月底在一次学习重要讲话的会议上发言,要点就是“历史应用必须把握政治方向”。

给屈原套上“爱国诗人”的光环也好,骂屈原是“阻碍了中国统一的罪人”也好,都是站在今人的立场、价值观上,“把握政治方向”之后结出的硕果。

只是,他们在把握方向的同时,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漏掉了一个史料:从屈原死到秦“统一中国”,还有五十几年。屈原在政治舞台上活动的时间,秦国历经秦惠文王、秦武王、秦昭襄王三代,屈原死后,还得过二十几年秦昭襄王才死,再经过秦孝文王、秦庄襄王,然后才是实现了统一大业的伟大的不可一世的秦始皇

所以屈原所处的时代,虽然秦的虎狼之心天下皆知,但齐、楚、赵都不弱,如果不是决策失误,它们也都有可能“统一中国”,天下鹿死谁手还不可知。

特别是屈原所“爱”的楚国,一统天下的雄心,比秦还要早三百多年——早在春秋时期,楚国的老一辈领导人楚庄王就想着“统一中国”了,证据就是著名的“问鼎”事件。

所以,为什么不能说屈原的努力,也是为了楚国复兴,实现“统一中国”的伟大梦想?

责任编辑: 东方白  来源:现代聊斋余少镭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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