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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生和中央首长合影引发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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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认出照片中有几个中国有名领导人?陈毅周恩来,董必武,刘少奇朱德宋庆龄…….中间的两个小姑娘,都是我认识的女孩,这是1962或1963年的照片,那时每逢迎接贵宾如西哈努克亲王等,或是国家领导人如刘少奇携夫人王光美访问东南亚归来,她们都会被选去机场献花,出生根红苗正,长相甜美可爱,1980年代中我在温哥华图书馆发现了一份古旧杂志,就好奇地影印了这几张黑白老照片,最近偶然在旧物中发现,引起了近半个世纪前的回忆。

那个眼睛很神气明亮的女孩和我中学同班,住在同一个宿舍里,还常常一起打球和参加比赛。她的父亲是大学教师,是解放前就参加革命的大学生,因为文革前发表了几篇文章,赞同杨献珍的理论,1966年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自杀身死。我那时都不知道杨献珍何人,杨有什么伤天害理的学说致使同意他的人都被逼自杀,留下像花朵一样可爱的女儿。

这个女孩后来很奇怪,天天靠拢组织,几乎不食人间烟火,拉着你就是讨论大联合大批判那一套,我们同班同宿舍,认识她时她十三岁,两年后她父亲自杀她就成了狗崽子,不久就眼见她从一个明媚阳光人见人爱的小女孩变得面容枯槁,语言乏味,不食人间烟火,天天都是革命斗争跟主席导师走,大家都躲着她,敬而远之,因为和她说话要小心,她太革命了,除了文革靠拢党团组织,没有别的话题。

我们成年后才明白,她当时十五岁是受了家庭变故父亲之死的刺激造成的变态,值得同情。后来她恢复了健康,是一个很有同情心很有求知欲的青年。此同学1968年就自动积极报名去了内蒙古插队,也经受了很多磨难才回到北京,经过刻苦努力成为一名医生,现在已经退休。

文革前,我们总是每周要小组开会检讨自己,谈论家庭历史,这是我们学校的传统,别的中学不搞这一套。我发现同学的爸爸一辈百分之九十都是革命干部,父母亲戚都是共产党员,好像都上过大学,有的还闻名遐迩,我属于百分之十的白丁群众家庭。但数到爷爷那一辈,全班几乎都没有什么无产阶级,挖几代也挖不出最彻底的革命阶级贫农阶层。最好的是中农,其他都是地主资本家知识分子居多,才感到多少有些彼此彼此,拉近了距离。

反正大家都很小很幼稚,没那么多复杂思维。也是这个大眼睛的女同学,说他爷爷在山东街上走,捡了一块金条,后来买了土地,成了地主,大家都很惋惜,要是他爷爷学习雷锋,拾金不眛就好了。但他爸爸在大学入了地下党,成了干部,跟党走,我们都相信了。那时最应该作的事情就是背叛剥削阶级家庭和父母,跟党走上光明大道,可是他父亲走着走着就自杀了,都怪这个叫杨献珍的大人物引导的。这位同学年龄太小,也没说出什么所以然来,从一个人人喜欢的小姑娘,经常在一起打乒乓球的队友,逐渐变得生疏起来,几乎陌如路人。

照片中另一个女孩一直很红,来自高干家庭,他哥哥和我哥哥是高中同学,在1964年北京男四中爆发学生整人运动时,她的哥哥因为和一般子弟关系较好,还被批评为阶级立场不鲜明,受到批评教育。以前他经常在我家玩,也看了很多老照片,几十年后才从我哥哥口中得知,那时为了入党进步,这位相熟的同学居然想当然地汇报说我外公是国民党中将,结果谣言不攻自破,可见那个时代的风气,就连十几岁的中学生也学会邀功请赏,也会捕风捉影,也会随时出卖友人。

他的妹妹和我在一个年级,不在一个班上,但住校在一起,不在一间宿舍里,基本没有接触,似乎有一道无形防线,我俩谁也没有提过彼此的哥哥是同校同班同学,还相当熟悉经常互相走动过。我觉得她不是一个锋芒毕露的凶巴巴女孩,虽然带着红袖章,在学校的红卫兵队伍中倒很默默无闻低调得很,或许一夜之间也会从干部子女变成黑帮子弟,这种例子周围比比皆是,我倒没有上下起伏荣辱变幻之感,始终如一保持不红不黑的家庭政治身份。

1964年,北京几所中学高干子弟发起整学生的“四清”运动,其实就是红卫兵运动的前奏。“我们的父辈在马背上打下了天下,我们不接班谁接,难道让那些资产阶级地主阶级,阶级异己分子的子弟通过上大学,骑在我们的头上吗,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吼声雄壮,气吞山河,矛头直指校长教师,侧目蔑视一般子弟,目的就是要整得一批品学兼优却出身非无产阶级的同代人失去上大学资格,不整得这些在学业上比他们优秀,往往得到民国教育出来的教师校长们青睐的好学生低人一等决不罢休。

我哥哥的几个同班同学在十六七岁的年龄都成了牺牲品。一个县城里考来的状元是地主出身,平素兢兢业业,只能埋头读书,从不敢说一句出格的话,还是被挑了出来,作为学校扶植的白专典型,大批特批,整得精神失常,退学回家。另一个父亲去了台湾,他是初中毕业保送四中的银质奖章获得者,一表人才,谦逊有礼,他喜欢俄国普希金诗歌,模仿着写了一首眺望大海的自由诗,被批为资产阶级和蒋匪敌特子女,盼望蒋介石打回大陆,梦想变天,基本上就定了性,上大学没门了。

另外在他不慎丢失了的日记本里,他为好朋友十一岁的妹妹写了一首诗,也被张贴在墙壁上供全校批判,引来围观,这还得了,资产阶级腐朽思想,流氓品质,道德败坏,大帽子全来了,政治上和道德上都被宣判死亡,绝对丧失了上大学资格。后来见到他,瘦削惨白,完全失去花季少年的风采,一两年后才恢复了往常神态。我并不知道他十六岁时被批得体无完肤的那首小诗是为我而写的,他是我哥哥朋友之一,我都没和他说过话。多年后我才知道,怪不得他从此羞于来我家玩,可能也觉得自己犯了弥天大罪。

“在她那无邪的双眸里,在那银铃般的笑声中,我找到了久已寻求的光……”

多么清纯的男孩子,如此简朴的思念,在那个一切都被批判的扭曲环境里,正常的人类思维是无法容身的。一时间这首“为朋友曹小平十一岁妹妹而作”的小诗被张贴在教室里,传到校园中。几个带头批判热心阶级斗争的积极分子,主动提出帮助我哥哥挖掘源头,改造思想,寻找机会想来我家窥视一下,满足他们的好奇心,被我哥哥支到其他严肃的地方接受他们的帮助。那时我住校,周日才回家,于是我有一次下午特地提前回校,我哥哥乘此就邀请他们全体来家中谈思想。我至今记得我哥哥背后的国骂,说这帮家伙,假模假式的,装得很革命,其实虚伪透顶,从骨子里就想高人一头,从小就想着整人,整的同学都是有才学有外貌的,糊弄他们一下觉得很解气。

文革前臭名昭著的中学“四清”运动,发生在北京四中、六中、八中几所学校,殃及一般平民子弟的一段历史,早已载入研究文革前首都中学生极左思潮的文献中。海内外的学者专家们和当事人都作过研究,以此证实文革中的极左思潮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潜伏在部分青少年思想中由来已久。带头人之一就是宋彬彬(宋要武)的哥哥宋某某(宋任穷之子),邱会作之子邱某某,沈图之子沈某某,还有很多高干儿子,这几人恰好都在我哥哥班上,后来这几人1965年都考上清华北大。

我哥哥高二时也被他们用莫须有的罪名整了一年之久,但因为成绩优秀家庭历史清楚有体育特长而侥幸在1965年被清华大学录取,离他们仍然很近。1966年文革开始,他们几个人又想把在中学整我哥哥的事件重提,说他写过反动诗篇,并报告给他的班干部,但清华有众多一般子弟,从全国考上来,并不全是来自天子脚下金童玉女们的御用学府。他们告诉我哥哥,这批高干子弟太狂妄了,不要理他们。他们在中学可以兴风作浪,在大学名校不得不收敛几分。

1960年代的名牌大学里,在不公正地排挤了大部分被标为黑五类贱民阶层的子弟后,在有限的机会之下,普通人民的子弟凭着自身的才学和努力,与这些既得利益者也曾平分秋色,各不相关,各走各路,而下面的老三届就完全不同命运了,一样被遣上山下乡,却和中国当年的自行车一样,分为“永久牌”的,“飞鸽牌”的,那是另一篇文章故事了。

我哥哥自幼喜欢古典诗词,虽然是工科出身,退休之年在温哥华还出版了一千首古典诗词集。可是当年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却因为酷爱诗词,差点断送前程,而引起这批党员学生注意和大肆批判的两首小诗,却与政治社会毫无关联。可怕的指责纯属牵强附会,在中学生里搞文字狱,在日记信件文字里嗅出弦外之音。这是当年风行一时的社会习气,鹰犬处处。从文革前夜批海瑞罢官批三家村燕山夜话的大社会环境,就可了解这种风气对青少年的巨大影响和毒害。

我十七岁上高二的哥哥被批的灰头土脸的两首诗如下。

其一:

清明冷雨落千家,

弄残庭前桃李花。

劝君莫因暂晴走,

村路泥泞石桥滑。

(朋友到家中玩,天降豪雨,临走时学古人写诗相赠,时年十六有余,高一中学生)结果成了疯狂抵制上山下乡运动,与社会上口号“光荣一时,受苦一世”遥相呼应,攻击伟大领袖号召,讽刺邢燕子等人戴上大红花,结果“受苦一世”。多么丰富的想象力,多么强大的逻辑,令人百口难辨呀。

其二:

万寿山上有危楼,

满园翠色眼底收。

好笑谁家年少客,

偏爱黄昏带雨游。

(他和少年宫一批兵乓好友,一同游颐和园,夏日遇雨,烟笼昆明湖水,站在万寿山佛香阁高处,聊发少年狂,信笔写来,却闯大祸,如是成人,必遭灭顶之灾。)

危言耸听,上纲上线,批判他形容社会主义大厦岌岌可危,随时塌倒,与世界上帝修反同唱丧曲,结合蒋介石要反攻大陆的背景,明明祖国如喷薄而出的红日,在他笔下却是黄昏,要在黄昏中迎接反革命暴风雨的到来。

真不知是什么教育使得这些青少年,不懂文学,没有情调,整天就是绷着阶级斗争紧紧的一根弦,瞪着火眼金睛,到处深挖敌人,鸡蛋里挑骨头,偌大中国,到处都是人民的敌人。要是文革发生时这批人还在中学,肯定是红卫兵打手,急先锋。血统论绝非一日之寒,文革前已经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据说几十年后,邱会作儿子从牢狱中出来后,班上聚会时他对当年他整的很凶的同学鞠躬道歉,他们这些家伙,害得人家半世挫折,失去深造机会,被指责与党不同心同德同路,成为不可信任的人。而邱会作被打成林彪死党后,他的儿子自己也成为阶下囚,区区几十年,活活现世报。他能低首道歉,同学们也就一笑泯冤仇,也算是无奈中的现实,还能怎样?

从海外图书馆偶然发现的旧杂志里看到1960年代照片引出这一段回忆,我们都是那疯狂年代的见证人,虽然才小小年龄,已经被风寒侵蚀,体验风雨交加,这场文革,伤害了多少家庭和个人,它的遗毒何时能真正肃清?

曹小平年轻时照片,风华正茂时还曾是名冠京城的乒乓好手。他们跑到北京市少年宫,让庄正芳教练开除曹小平,说他犯了严重错误,写反动诗,就是文中所提的那两首诗,庄教授培养了世界冠军庄则栋等少年青年国手,岂能让这些红色小将随意指挥,他还是非常关爱自己的徒弟,难能可贵的长辈。我哥哥和少年宫认识的球友们保持着终生友情。

多年后在朋友家,1980年代曹小平和庄则栋师兄以及其他乒乓朋友们聚会,笔者即将移民加拿大,也有幸在座见到庄则栋最后一面。小时候看他来少年宫指导少年运动员时,笔者还是小女孩,聚精会神在台旁看的目不转睛,他为国争光,三联蝉世界冠军,是我们一代人的英雄,当日《北京晚报》还报道,教练从人群中叫出一位少年曹小平,他起初有些羞涩,谁想挥舞起球拍,犹如小老虎出山。曹小平不仅拿下北京城中学生冠军桂冠,后来也成为清华大学乒乓主力。

前排左四庄则栋、右一曹小平,笔者站在庄则栋身后,我先生苏阿冠为我们摄于1983年

最近我一边看这张照片,一边感叹写下感想“人生得意须臾尽,借人博弈上青云。荣华陨落桂冠去,落魄方知少年谊。”

1964年我刚上中学,积极要求进步,在一所重点学校里被评为德智体全面发展的三好学生,可是我的哥哥却在全市最有名的男四中备受煎熬,全家人的生活上空是一片黑云笼罩,不知还有什么挖三代成分,查海外关系的下一步,父母祖辈都没有过硬的背景,而且随时会被上纲上线胡乱连结上资产阶级官僚阶级的家庭烙印,还有早已不敢再联系也不可能联系的海外香港台湾亲属们,也会被挖出来印证他写诗的反党反社会的必然性。

1965年初,春寒料峭,我陪着我哥哥在天安门广场散心,他说恐怕当年高考无望了,进工厂可能都没机会,班上整他们的小头头学生已经暗示他们挨整学生应当学习邢燕子董加耕,到广阔农村去炼红心,改造非无产阶级思想,和工农相结合,那时国家的口号是“一颗红心,两种准备”,看来是只有一种准备了,我们都气愤非常,1964年很多优秀中学生被摒弃在大学校门之外,主要是家庭出身所致。那时北京天津的学生去宁夏,南京上海学生去新疆,怎么会这样呢,社会潮流浩荡,不是我们中小学生能理解的。

幸运的是,北京市委派来的工作组还是具有一定政治水平的,记得有一位女干部对我哥哥这位惊魂失措的中学生讲,你不要有包袱,应该积极准备功课高考,你很有才华,但不要傲气,要接近那些共青团员,干部子弟,他们在政治上虽然敏感,有骄娇二气,但在政治觉悟上还是比你们一般子弟强的,要相信党的政策水平。

1965年,曹小平作为男四中挨整学生中唯一考上大学,而且还是最高学府的清华,不能不说是幸运者。他不敢再学文科,毕业后成为大学的理工科教学骨干,一辈子与文学诗词再无交集,也就躲过了文字之灾,一生基本顺利,但还是深深体验了“早岁哪知世事艰”的文字狱大环境。

曹小平对中国古典诗词的热爱终身未忘。1980年代末移居加拿大海外后,近十五年来,重拾旧好,呕心沥血,写出很多古体诗词,最近出版的这本诗集一千首,《柳上惠诗词集》在十几个国家上网出版。

完稿于加拿大温哥华

责任编辑: 吴量  来源:新三届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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