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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聪的邻家小妹:钢琴诗人,傅雷去世后全家自尽

上海西区有一条路因愚园得名为“愚园路”,沿路多公寓和新式里弄住宅,自上世纪30年代起便有不少名人居住于此,直到50年代依然如此。大翻译家傅雷住在愚园路与江苏路交叉处的安定坊,著名抗日将领顾高地将军则安定坊旁边的愚园路1088弄。

傅家和顾家紧邻而居,傅雷与顾高地性情又合,很快就结成了通家之好。巧的是,傅雷的长子傅聪和顾高地的长女顾圣婴皆有极高的钢琴天赋。傅聪比顾圣婴大三岁,学钢琴的时间也久一些,既是顾圣婴亲爱的邻家小哥哥,也是顾圣婴学习的榜样。

傅雷对乖巧聪颖的顾圣婴喜欢得不得了,正好傅聪又日渐年长,不再需要傅雷天天盯着,傅雷便花了不少心思去教育顾圣婴。顾圣婴先后师从李斯特的再传弟子杨嘉仁、李嘉禄先生学习,根基甚好路子也正,但在乐理和文学方面却比较弱。于是傅雷便推荐顾圣婴向沈知白教授学习音乐史,还亲自为顾圣婴补习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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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2年2月,18岁的傅聪生平第一次登上乐坛,在兰心剧场和上海交响乐团合作合奏了贝多芬的第五钢琴协奏曲,技惊四座声名鹊起。不久后北京便派人来上海选拔青年琴手去罗马尼亚参加1953年举行的钢琴比赛。经过层层选拔,傅聪成为了上海唯一的代表。

在选拔过程中有个小插曲值得注意,筛选到最后阶段时只剩下傅聪和两位音乐学院的学生。傅雷给领导写了一封信,建议直接刷掉傅聪,因为这两位学生平时要花很多时间在上课、开会上,而傅聪一门心思扑在钢琴上;如果给那两位学生和傅聪一样多的时间练琴,肯定会比傅聪弹得好很多,因此机会应该给他们。

但是,最终被选上的还是傅聪,他虽然无比渴望这次比赛机会,但也已经做好了被刷掉的准备。毕竟,傅雷时常教导他要做一个“德艺双馨人格卓越”的艺术家。得知消息那一刻,傅聪必定无比激动。他只是一个在家中学琴的人,说难听点路子有点野,但是祖国竟然会选择他去外国比赛,这是怎样的温暖与信任啊!

1953年7月底,傅聪第一次踏出国门,前往罗马尼亚参赛。傅聪在比赛中发挥稳定,获得了钢琴独奏三等奖,得到了一枚铜牌,第一次为祖国争得了荣誉。也正是在这个时候,16岁的顾圣婴首次登上了舞台,在傅聪演奏过的地方与上海交响乐团合奏了一曲肖邦的《第二钢琴协奏曲》。

顾圣婴首秀引起的轰动并不比傅聪首秀引起的轰动小,人们发现,这位仅仅16岁的女孩仿佛是为肖邦而生的。她演奏的曲子是那么的纯澈美丽,那么的深入人心,简直是一位“钢琴诗人”。不久后,顾圣婴成为了乐团的钢琴独奏演员。

1954年,顾圣婴演奏事业蒸蒸日上,被团市委表彰为优秀青年,乐团亦准备为顾圣婴策划一场钢琴独奏音乐会。若无意外,顾圣婴将一路顺风顺水、直至享誉世界。

但是,这一年4月发生了一件大事——潘汉年因历史问题含冤入狱。在那个时代,一个人出事往往会牵连身边的许多人。顾圣婴的父亲顾高地曾为潘提供过许多情报,掩护过地下电台的活动,与潘交情颇深,但在那个时代,功绩有时也会变成罪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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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顾圣婴钢琴独奏会举办前4天,顾高地在家中当着顾圣婴的面被逮捕了。顾圣婴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曾参加北伐、淞沪抗战、抗日抗争的一心为国的父亲,怎么忽然之间成为了罪人?

顾高地心知此去凶险莫测,便对顾圣婴说下了此生最后的一句话:你要好好练琴,爱国家,爱人民。顾高地将军是一个赤诚的爱国者,这句话确实出于真心。不过,除了爱国真心之外,顾高地还有一层心思,那就是在逮捕自己的人面前表出高姿态,和顾圣婴划清界限,以免使顾圣婴受到牵连。

顾圣婴明白父亲是为了保全自己,此时她应当顺着父亲的话说下去,最好当场和父亲划清界限,在那个时代很多人都是这么干的。但是,顾圣婴做不到。她神情忧郁地盯着最亲爱的父亲,大喊道:爸爸,我爱国家,也爱爸爸!

当时父母两人都不知道,这是顾圣婴此生对顾高地说的最后一句话,将陪伴顾高地未来在监狱中度过漫长的茫茫黑夜。而17岁的顾圣婴,也将独自承受着这个世界的风风雨雨。父亲入狱,母亲无业,弟弟年幼,她必须咬紧牙根挑起家庭的重担——演出挣钱,养活一家人。

顾高地出事之后,傅雷夫妇依旧时常过来串门,心地善良的他们并不会因此惹上麻烦,只是想多给这个破碎的家一些温暖。只是,顾圣婴也看不到小哥哥傅聪了,他去了波兰留学。傅雷夫妇时常会跟顾圣婴说道,傅聪从波兰来信了,还问起了你呢。

每当那个时候,顾圣婴总是会笑着问几句傅聪在国外的情况。可是,有谁知道她的内心是多么悲伤啊!她多希望自己也能像傅聪一样,可是她已沦落为贱民(因父亲被判死刑),怕是永远不会出国的机会了。但是,顾圣婴并未绝望,因为她不得不努力,努力在钢琴事业上取得成就,努力靠近组织,以此养活家人,甚至为父亲取得宽大处理的机会。

皇天不负苦心人,两年后顾圣婴也得到了出国学习一年的机会。她就读于莫斯科中央音乐学院,老师是著名钢琴家克拉甫琴科。克拉甫琴科曾说:顾圣婴在每一堂课上,都以自己的成绩使我感到惊讶;她每天弹奏12个小时,一年学会的作品,至少比中国用功的学生学会的多一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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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7年,19岁的顾圣婴在第六届莫斯科国际青年钢琴比赛中取得了第一名的好成绩,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人在国际音乐比赛中夺得的第一枚金牌!此时的顾圣婴,多希望父亲能分享自己的喜悦啊!她还清楚地记得,两年前傅聪在“国际肖邦钢琴比赛”中获得了第三名,傅雷当时是多么高兴啊!傅雷还在信中对傅聪这样说道:

聪,亲爱的孩子!期待了一个月的结果终于揭晓了,多少夜没有睡好……你没有辜负大家的期望,没有辜负祖国的寄托,没有辜负老师的苦心指导……我多少年来把你紧紧拉着,至少养成了你对艺术的严肃的观念,即使偶尔忘形,也极易拉回来。我提这些话,不是要为我过去的做法辩护,而是要趁你成功的时候特别让你提高警惕,绝对不让自满和骄傲的情绪抬头。

顾圣婴想到了傅雷一家,又想到了自己一家的状况,最后她停止了胡思乱想,继续扑在了钢琴练习上。一年后,顾圣婴在高手云集的日内瓦国际钢琴比赛中荣获女子组最高奖,男子组最高奖是著名钢琴家波利尼。这是中国人首次在世界最高级别的钢琴比赛中获得最高奖!

一时之间,顾圣婴成为了比傅聪更有名的中国青年钢琴家!那次颁奖典礼,被许多西方电视台全程实况转播,顾圣婴在成为举世瞩目的明星时,亦为祖国争取了巨大的荣誉。

不久后,顾高地事件终于尘埃落定,由死刑改为了20年有期徒刑,被送往凄苦的青海服役。顾圣婴的心被撕碎了,父亲这一去,怕会是永别吧?但是,她不能倒下,如果她倒下了,这个家就彻底完了。她必须咬牙撑住这个家,等待父亲归来,一家团聚。

此时顾圣婴最担忧的是,傅雷亦受到了时代风浪的波及,随时可能会发生不测。顾圣婴近些年来了一直在积极改造思想,不仅入了团,还得过几次表彰,她心知傅雷如果主动检讨错误应该就会没事。她还记得,去年傅聪回国的时候也去改造学习了一番。于是,她劝傅雷道:您就主动检讨一下吧。

傅雷听到顾圣婴的话后神色一僵,随后严肃地说道:检讨可不是随便的事,我没有错为什么要检讨,人格在任何时候都比一切更宝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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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圣婴没有再劝,只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她知道傅雷是什么样的人,他有着宁折不屈的伟岸人格,他宁愿站着死也不愿跪着生。只是,他能渡过这个难关吗?

灾难很快降临了,傅雷遭到了极为严重的打击。他被污蔑、泼脏水,无力辩解与反抗,最终被戴上了一顶大帽子。那天,傅雷差点自杀。但是,他最终没有这么做。回到家后,他只对妻子朱梅馥说了半句话:要不是因为还有两个孩子,我就……

1958年夏天,傅聪本来应该从波兰回来的,他呆了四年正好毕业。可是,顾圣婴和傅雷夫妇等了一个暑假都没等到傅聪。直到那年九月的一天,傅雷的好友周煦良带来了一个极为沉重的消息:傅聪,私自从波兰坐飞机出走英国了。

傅聪本是公派留学生,学习毕业后自然应该回国。况且,在那个年代私自出走他国的,傅聪还是第一人,去的地方还是另一阵营。傅雷呆住了,他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很久很久都说不出一句话。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苦心教育出来的傅聪,会不跟自己商量就私自出走他国。此举在那个年代,几乎等同于“叛国”啊!

原来,傅聪得知傅雷在国内的遭遇后,担心自己回国会面临父子之间互相揭发的状况。但是,光凭这点担忧还不足以支撑傅聪做出出走的决断。毕竟,邻家的顾高地入狱了,父女之间也没上演互相揭发的惨剧。

其实,傅聪还担心他回国后要参与劳动生活,毕竟此前的他不像顾圣婴一样积极加入组织,自觉改造思想。劳动生活,很可能会废掉弹钢琴的手指。又加上一位英国教授告诉傅聪,他的护照是欧洲通用的(为了方便演出),在那位教授的帮助下,傅聪最终去到了英国。

傅雷一连几天没有吃饭,虽然周煦良特意强调了几次“傅聪是傅聪,这件事不会影响到你”。可傅雷担心的哪里是自己啊!他担心的是傅聪再也回不来了,担心自己苦心教育出来的孩子成为了一个外国人。傅雷虽然遭到了不公正的对待,但他始终是一个坚定的爱国者。傅聪出走之举,使他的民族自尊心受到了极大伤害。

从那以后一年多的时间里,傅雷没有和傅聪通信。直到59年11月,傅雷才给傅聪回了一封信。此时的他虽然知道傅聪没有忘记祖国,亦能理解傅聪为什么要出走,可他还是无法释怀,他在信中这样说道:

你既没有忘怀祖国,祖国也没有忘了你,始终给你留着余地,等你醒悟。我相信:祖国的大门是永远向你开着的……个人的荣辱得失事小,国家的荣辱得失事大……你在外做人方面也影响到国家民族的荣誉,自爱即报答父母,报答国家。

此后,傅雷和傅聪的通信又恢复了。但是,傅雷的心中仍有疙瘩,比如朱梅馥就曾在信中对傅聪这样说道:他自尊心有疙瘩,心里矛盾百出,屈辱感、自卑感,一古脑儿都会冒出来,甚至信也写不下去了。

很多时候,傅雷应该会心想,为什么傅聪就不能像顾圣婴一样留在自己的国家?顾家遭受的磨难,可是比傅家要大得多。但顾圣婴没有选择逃离,而是挑起了家庭的重担。她不仅钢琴技艺日臻完美,得到了多个国际大奖,更是积极参与组织、改造思想,成为了一名思想觉悟高、专业技能强的好青年。

傅雷不知道的是,顾圣婴虽然表面上看起来热情高涨,但其实她的内心无比痛苦,紧张、焦虑、失眠。这也不难理解,顾高地被捕那天,顾圣婴曾当着众人面说“我爱祖国,也爱爸爸”。但是顾高地被定罪了,如果顾圣婴要无条件地信任组织,那么就必须相信父亲确实是有罪的。但她却始终相信父亲是被冤枉的,那么她又如何能百分百信任组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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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飞逝,转眼间来到了60年代。上海的傅家和顾家难得迎来了一段平静的时光,尽管傅聪远在英国,顾高地远在青海。但是,当时的人们并不知道,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一场前所未见的大风暴即将席卷中国的大地。

而在这场风暴来临之前,傅聪又做了一件使傅雷内心极度受伤的事情。傅聪是1954去波兰的,那张能通行欧洲的护照也是那时候发的。到1964年的时候,护照正好到期了。当时的傅聪有两个选择,一是马上回国,二是加入英国国籍。

但傅聪在英国已经成了家,妻子是著名小提琴家梅纽因的女儿,他们有了孩子傅凌霄,名字是傅雷取的。何况,抛开家庭层面不说,傅聪回国后会遭遇什么也不难设想。

因此,傅聪打破了曾经的发下了的誓言——不入英籍。傅雷当然能理解傅聪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他还是接受不了,他原本就受到伤害的民族自尊心几乎完全碎掉了。为此,他甚至写信与老丈人梅纽因进行过争吵。

可是,傅聪终究还是入了英籍。傅雷意识到,傅聪或许在自己有生之年多回不来了,祖国的大门或许已经对他关上了。当时傅雷没意识到的是,这件事的后果并不单单是他的自尊心受伤,还将在两年后为傅家带来灭顶之灾。

两年后,风暴初起之时,傅雷便成为了最早的受难者之一。因为音乐界和文学界本身就是重灾区,大家普遍认为搞音乐和搞文学的不参与劳动生产,与劳动人民不是一路人。更何况,傅家还出了一个出走英国的傅聪。

8月30日晚,一大群人冲入了傅雷家中,开始了大抄家。他们试图从“傅雷家书”中找到傅雷的罪证,可没想到从家书中看到的尽是赤诚的爱国言语。不过,他们并未就此放过傅雷,而是认为傅雷得太深。于是,他们让傅雷罚跪,变着花样辱骂、殴打傅雷。

持续两天的大抄家结束后,傅雷夫妇被拉到了大门口接受公开的批判。他们被戴上了两顶高帽子,被拉上了长板凳上,脖子上挂起了牌子……当时顾圣婴不在上海,不然如果她看到这个场景,恐怕会当场崩溃。

当天夜里,傅雷夫妇在家中的铁窗横框上双双自缢,在遥遥长夜中愤然离开了这个世界。在遗书中,傅雷叮嘱了妻弟朱人秀13件事。尤为令人感动的是,并不富裕的他给保姆周菊娣留了600块钱作为过渡时期的生活费。傅雷说:她是劳动人民,一生孤苦,我们不愿她无故受累。

这是一对多么善良的夫妇啊,难怪与他们接触过的所有人都说:傅雷夫妇是好人,是真正的大好人!

此外,遗书中有一个地方值得引起注意。傅雷在开头大骂傅聪为“叛徒”,他是这样说的:光是教育出一个叛徒傅聪来,在人民面前已经死有余辜了!更何况像我们这种来自旧社会的渣滓,早应该自动退出历史舞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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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其实是傅雷对那个时代最后的控诉,傅聪的出走虽是他个人的选择,但也跟时代环境脱不了干系。而他们夫妇,更是被那个时代直接逼死的。傅雷夫妇无愧于这个世界,又如何是“渣滓”?傅雷理解傅聪的无奈,又怎么会说他们“死有余辜”?这两句话是傅雷最后的文学创作,用的是反语,控诉的是时代,而非傅聪。

在傅雷夫妇逝世五个月后,顾圣婴也遭遇了傅雷夫妇生前所遭受的屈辱。那是67年1月的最后一天,顾圣婴像傅雷夫妇生前那样被戴上了高帽子,被拉上了上海音乐学院的高台,屈辱地接受着一波又一波的批判。

有人还一边骂着,一边狠狠地扇了顾圣婴一个耳光。顾圣婴好不容易熬到结束,却听见他们说明天要开自己的“专场”。所谓的专场,自然不是让她弹钢琴,而是让她独自接受批判。

顾圣婴离开学校的时候,远远地看到了自己的一位老师。她多希望老师能过来跟她打一声招呼,即使不安慰她也好。可是,那位曾经与自己无比亲密的老师选择了远远避开。那一刻,顾圣婴彻底绝望了。

路过安定坊之时,顾圣婴望了望傅雷夫妇生前居住的房子。如果,他们还在就好了,他们一定不会避开自己,一定还会像从前一样对自己好。可是,他们已经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没走几步路,顾圣婴就回到了家中。

但是,傅雷夫妇之死却始终萦绕着她。于是她跟母亲和弟弟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像傅雷夫妇一样自尽。她本想独自离去,但是母亲和弟弟不愿离开她,于是……

67年2月1日凌晨,顾圣婴和母亲秦慎仪、弟弟顾握奇在家中以煤气自尽。一两个小时候,邻居闻到煤气的味道,于是报了案。等救护车把他们送到愚园路医院时,一家三口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医生匆匆写了三份死亡鉴定:顾圣婴,29岁……

8年后,顾高地刑满释放。又2年后,顾高地、傅雷夫妇的名誉得到恢复,傅聪亦再次踏上了阔别20多年的故土。漫长的冬夜终于过去,春风吹满大地。只是,顾圣婴却少有人提及,当年她的骨灰无人领取,早已不知所踪。

一代钢琴诗人顾圣婴,似乎从未来过这个被她爱过也恨过的世界。

责任编辑: 李华  来源:文学之新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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