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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成为一名“蹲族” ——数万蹲族众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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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缺乏传统意义上的成功,‌‌“蹲族‌‌”很难回到熟人社会中,既不想受人指点,也是‌‌“给家人留面子‌‌”。很多人会出来租房,或者就不在家乡,蹲在大城市的出租屋里。有人提到,‌‌“我在外面无论过得怎样,家乡的人即便指指点点我也看不到,听不着,不会难受。‌‌”另一个普遍特点是,因为找不到工作的意义和价值而离职。他们有时候并非在逃离工作,只是拒绝上班,拒绝无休止的重复劳动、畸形的职场文化和被规训。

父亲是公务员,母亲在医院工作,一个毕业于985院校的24岁男孩,白天在父母上班后就自己点外卖,大部分时间在家里躺着,打打游戏,上上网,8个多月不工作,不社交。在豆瓣的一些小组里,有大量像这样中产家庭出身、毕业于重点学校,却在屋里闲散度日的年轻人,分享自己的经历。

有些人干脆离开家乡,蹲在大城市的出租屋里,他们不愁吃穿,之前攒了一点,父母偶尔也给一些。去年《半月谈》的一篇报道称,原本标志性出现在一线城市的‌‌“蹲族‌‌”,已在二三线城市蔓延开。很多人说他们是一手好牌,打得稀烂,不努力不上进,吃饱了没事干,‌‌“饿他几天肚子的话,他肯定不会这样子了‌‌”。

南京大学高等教育学博士生鞠法胜所在的团队,在这些小组里进行了半年的参与式观察,他和同伴收集了大量样本资料,又找了8人进行长时间的详细访谈。鞠法胜想了解这些年轻人的真实生活和经历,看看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们成为了这样,‌‌“并且仅从个体身上找原因的话,就很容易忽略掉一些结构性的东西。‌‌”

以下内容根据鞠法胜的讲述及论文等相关资料整理。

‌‌“应该允许有人停一停,歇一歇‌‌

想做这个研究,起因是去年看到《半月谈》关于‌‌“蹲族‌‌”的那一期杂志,觉得这个群体好像有点悖论——重点大学毕业,家庭出身不错,占据了更好的资源,除个例外,它似乎就预示着一份还不错的工作和前途。但当时看了一下豆瓣的几个‌‌“蹲族‌‌”小组,加起来有七八万人,数量挺多的。

有个访谈对象,去年5月聊的时候他24岁,从985大学毕业后,大概已经在家里8个多月没有工作。毕业后他也试着找过工作,但要么不喜欢,要么喜欢的没有通过。他说自己想做点有意义的东西,不喜欢的工作那肯定不要做,如果再赶上加班,那就像服刑一样。

他父亲是公务员,母亲是护士,白天他们上班后,他就自己点外卖,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躺着,打打游戏,上上网。他也看书,考公相关的,他说自己在准备公务员考试,但也坦诚自己考不上,其实就是这么跟家里说。

不然亲戚们总问在家干嘛,父母也会‌‌“甩脸子‌‌”,总说别人家的孩子工作怎么样。后来他就说打算考公,父母的态度很快变好了,还告诉他别太累,要适当放松。

很多人都会像这样,对父母找一些合理化的说辞。另一个访谈对象B,因为爸妈总是念叨自己不工作,就搬出去住了,‌‌“打着考研考公的幌子‌‌”,说家里没有学习氛围。父母也同意,他觉得可能父母也不想被人指点了吧——自从没工作后,亲戚和邻居们时常会说‌‌“上了好学校也没用,还不如去学修车‌‌”。一开始父母对这些话没什么反应,但时间久了脸上也挂不住。

但在出租屋里,他觉得自己还是在虚度光阴,书一打开就困,始终看不进去,有时候他也会觉得欺骗父母,很过意不去。

在我们的研究中,被视为‌‌“蹲族‌‌”要满足一些条件。在学历上限制在了211以上,且家庭出身不错,我把他们的家庭视为中产阶层,会去了解访谈对象的家庭经济收入,父母的职业类型等。如果是辞职或者被裁员后,一直在积极寻找,但有较长时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这种情况只能算‌‌“摩擦性失业‌‌”,不能被归为‌‌“蹲族‌‌”。

时间范围是参照了一些学者做日本蛰居族的研究,把6个月以上主动放弃就业,或在就业过程当中逃避的青年群体,作为‌‌“蹲族‌‌”。

很多人说他们是一手好牌,打得稀烂,不努力不上进,吃饱了没事干,‌‌“如果说饿他几天肚子的话,他肯定不会这样子了‌‌”,这是一种外界有些标签化、污名化的视角。我后来了解到,对‌‌“蹲族‌‌”来说,提到这个词的时候,也是有一点耻辱在里边的。我是985大学的,可以很轻易开玩笑说我是‌‌“985废物‌‌”,是一种自嘲或者叫自我排解。但如果我是‌‌“蹲族‌‌”,就不会很轻易说出口。

所以我就想了解一下他们的真实生活和经历,看看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们成为了这样。并且仅从他们个体身上找原因的话,其实就很容易忽略掉一些结构性的东西。

比如前面提到的回归熟人社会。因为缺乏传统意义上的成功,‌‌“蹲族‌‌”很难回到熟人社会中,既不想受人指点,也是‌‌“给家人留面子‌‌”。很多人会出来租房,或者就不在家乡,蹲在大城市的出租屋里。有人提到,‌‌“我在外面无论过得怎样,家乡的人即便指指点点我也看不到,听不着,不会难受。‌‌”

另一个普遍特点是,因为找不到工作的意义和价值而离职。他们有时候并非在逃离工作,只是拒绝上班,拒绝无休止的重复劳动、畸形的职场文化和被规训。

那个访谈对象B去年28岁,毕业于一所211院校,蹲了半年多,其实在这之前他断断续续换过好几份工作,但时间都不长。他总是觉得做重复劳动,并且很害怕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最后一份工作,因为组长总看不上他做的东西,经常劈头盖脸一顿批评,他说自己最讨厌有气势、张嘴闭嘴把权利挂在嘴上的领导,就又辞职了。

他后来又有拿过一个offer,工资几千,双休,也给交社保,好像也比较清闲。但是他拒绝了,觉得心态还没调整好。有时候他很嫌弃自己,觉得不能这么颓废。但另一个自己又会说,反正这些工作也没兴趣,也没前途,人际关系也处理不好,最后也会离职。这么蹲着也挺好,起码不用考虑那些头疼的事情。

有时候他想努努力学点技能,比如去网站看一些教学视频,但一不留神就开始刷社交平台,哈哈一笑什么都没留下,又很自责。但他也会告诉自己,弦不要崩得太紧,不然就断了,‌‌“社会已经这么内卷了,应该允许有人停一停,歇一歇‌‌”。

另一个访谈对象,她当时26岁,从一所211大学毕业,已经在家一年零三个月没有工作。她之前只做过一份工作,大概有半年的时间,她觉得做的事情都很琐碎,就是跑来跑去的,也没什么技术含量。明明不用加班,但是到了下班的点大家都不走。

每天都要像打鸡血一样,明明任务完成了,还是会被领导挑刺,让她更努力拼搏。但工资也不多,自己不愿意这么焦虑和辛苦。她以前在学校、在家里都没被这么骂过,搞不懂为什么职场是这样的。

她就辞了职。一开始觉得很舒服,但也知道无法长久,‌‌“要被这个时代抛弃了‌‌”,但她也不想再接受琐碎和规矩多的工作。

‌‌“不是一个人在和这个世界抵抗‌‌

我和研究伙伴加入了豆瓣的三个小组,在5个多月的时间里,每天花超过两个小时进行参与式观察,在评论区提出一些问题,也是在甄别和搜集可靠的资料和数据。这种‌‌“网络民族志‌‌”的方式,是互联网社区出现后,线上虚拟田野观察的一种。另外,‌‌“蹲族‌‌”本身就自嘲自己是‌‌“现实低欲望,网上多冲浪‌‌”,他们在网络空间的聚集发言其实是很有代表性的。

一些过往的媒体报道、知乎等平台帖子下面的评论等资料也有搜集,最后我们选取了8位,做了深入访谈,作为我们团队的研究样本。

很多人蹲久了其实也很孤独焦虑。在豆瓣的一些小组里我发现,他们每天都在努力想怎么去‌‌“脱蹲‌‌”,而不是任由自己‌‌“蹲‌‌”下去,这和我之前以为的不太一样。已经‌‌“脱蹲‌‌”的也会分享经验,比如向下兼容,接受不太喜欢的工作,脸皮要厚一点。

从他们的表述来看,这种焦虑更多的是源于自我价值实现方面的,而不是迫于生存压力。在访谈中他们很少谈到钱,或是经济窘迫,对于中产家庭的孩子来说,生活需求相对容易解决。

蹲久了想要积极‌‌“脱蹲‌‌”,实际上只是想摆脱这种状态,并不是真的想工作,也没有积极在行动。告诉父母在投简历,但其实没有在为找工作做准备,也可能会像之前说的那样,找个考研考公的合理化借口,实际过程中又是很消极的。

他们的状态会有一种虚无的感觉。有不少人在豆瓣小组里写下自己的经历,从小学到大学,再到职场,或者记录自己现在的生活,可能就是几点到几点做了什么,用这种方式想留下一点痕迹。他们时常表现出‌‌“低欲望‌‌”,社交需求的最低化,以及维持最基本的生活需求,对生活品质的要求不高,有吃有喝就足够。

那个访谈对象B,他每天就是睡到自然醒,打打游戏,看看新闻,听音乐,看剧之类的,他说自己生活很节俭,不抽烟、不酗酒,偶尔出门也会坐公交,或者骑个自行车。他也不愁吃穿,之前攒了一点,父母偶尔也给一些。

豆瓣小组对他来说就像情绪垃圾桶,不开心了就会去宣泄一下,然后感觉好一些。好像找到很多人跟自己相似,有个组织在抱团取暖,‌‌“不是一个人在和这个世界抵抗‌‌”。

当然,这两年就业难的形势,对‌‌“蹲族‌‌”也会有影响,这应该是这个群体在更多城市蔓延开的原因之一。‌‌“疫情的影响‌‌”是他们时常提到的一个词,有访谈对象说,以前家庭背景不错、学历不错会意味着好前途,现在就业形势这么严峻,哪有那么多好前途?

他刚毕业那会儿投50份简历,能有15-20次左右的面试,现在投50份,能有2-3次就不错了。疫情后青年人普遍的焦虑和迷茫对他们也是有影响的,会更没有动力进入职场。

没有喘气的时间

以往的研究和报道更聚焦他们某一阶段的状态,这次,我们从家庭、学校和职场等阶段都看一下,到底是哪些东西对他们造成了影响。

经历中就呈现出这么一种普遍的共性:在上大学前的家庭教育里,考上重点大学成为父母对他们单一的角色期待。兴趣、人际交往,心理健康等方面的培养会被忽视。

中产家庭的家长有种要预防阶层下滑的焦虑,因此会更严格。补习班是常见的经历,有人提到他父母平时花钱还挺计较,500块一个小时的补习班却抢着报名,眼睛都不眨一下。

另一方面,因为家长们也更注重精细化育儿,会为子女规划好学习、生活的每一步,甚至在大学报志愿时也替孩子选定前景好、热门,但可能并不是他们喜欢的专业。

这可能是多数‌‌“蹲族‌‌”普遍的一种经历,在大学就已经有了苗头,有人说自己‌‌“四年基本上也在蹲,没有参加过一个社团,没有做过一个兼职,没有实践过专业,把自己蜷缩起来‌‌”。

在中国,很多学生之前也是一直在学习,但是到了大学,愿意积极尝试比如参加社团,也可以得到一些情感能量。那种微观的互动很重要,如果刚好在社团遇到一个不错的朋友,可能就会坚持下去。如果一开始就受挫,那可能会是另一种选择。访谈对象中有人提到,‌‌“大一时我也被人拉着一起报名学生组织,但我被淘汰了,我本来就不善于与人沟通,再一次在大学里落了单‌‌”。

没有社交,自己又不可能一个人制造乐趣,就被迫去寻找适合自己的,比如说在游戏里大展身手。

在描述一些社交、上课、社团、兼职行为时,他们很多人都用了逃避,缺少兴趣、冷漠、叛逆、痛苦等。但在描述打游戏、上网、在宿舍的状态时,就用了快乐、自信、温暖、安全这些词。

访谈对象B,他曾经努力让自己喜欢自己的专业,也泡在图书馆里啃大部头的书,但他还是失败了,觉得需要记忆和背诵的东西太多了,实在不喜欢。专业课他就来去自如,不想去就窝在宿舍里。专业是父母商量着报的,什么热门就报什么,他完全不知道是学什么的。但其实他也搞不清自己到底喜欢什么,对什么专业有兴趣。

社团他参加了几个月就退出了,觉得太官僚,束缚太多,见了学长学姐还要喊‌‌“部长好‌‌”、‌‌“主席好‌‌”,出去吃饭也是很多规矩。

让他最开心的就是父母不能再一直盯着他。他是个独生子女,爸妈感情也还不错,但是因为父母都是老师,所以就一直管他学习,一有空就拉着他补习功课。平时他们的交流也不多,要么在辅导功课,教育他哪些题粗心做错了,本来不该做错,要么就是在聊要好好学习之类的。老师们也盯着他,一有什么问题就会告诉他家长,然后他就会被教育。

他觉得自己在学习中就没有喘气的时间,在学校和家里都能看到他们,好像哪里都有他们的影子。但到了大学,老师也不像高中时一直督促学习,可以‌‌“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几点起几点起,我的生活我做主‌‌”。后来他就窝在宿舍里打各种游戏,觉得很快乐,也带来了自信,但毕业后适应不了社会。

‌‌“可能本来自己就不适合学习‌‌”,他后来会有这种心理,之所以从小到大成绩不错,成为老师眼中的好学生,邻居眼里的好孩子,可能跟父母盯着,老师看着有关,这些人都不在身边后,自己的‌‌“本性‌‌”就暴露了。

感觉这个研究做下来,又看了一些资料,我觉得其实大学这个环境是最重要的,因为大学既连接了家庭,又连接了职场,它是一个中间的,从学生到社会化的一个重要过渡。

如果在这个阶段没有实习或者兼职,找工作时可能就更难得到一份相对满意的。虽然凭借着好的文凭,也能找到工作,但往往难以匹配岗位需求。有人提到,可能是因为学校太好,他没有实习经历,成绩低分飘过,没有参赛经验,竟然也中了一家国企运营岗位。第一周,他就被安排对接一个商业活动,做策划、写文案等,这几样事情没一样是会的,意料之中,文案被直接驳回。

过了自由的几年大学生活后,一下子进入一个要被约束和规训的职业场域,他们对价值感、自我认同等的追求,对996等加班文化的拒绝,也让他们难以适应,最终成为一名‌‌“蹲族‌‌”。

责任编辑: 江一  来源:极昼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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