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祺瑞。(公有领域)
1916年6月6日上午十点左右,中南海怀仁堂大总统卧榻旁,刚刚赶来的国务总理段祺瑞面色凝重,注视着已经深度昏迷奄奄一息的大总统袁世凯,神情沉痛。
段祺瑞身后是北洋系元老徐世昌、“北洋之龙”王士珍、表弟张镇芳,四大托孤重臣,侍立床头西侧的是袁家大公子袁克定。
许久,袁世凯微睁双目,嘴唇翕动,喃喃地说:“他害了我。”无人知晓“他”是谁。弥留之际,老头子艰难地吐出两个字:“约——法”。几分钟后,这个曾自封“洪宪”皇帝的民国大总统,怅然离开人世。
1916年6月23日,北京举行盛大国葬,101声礼炮震天撼地。力排众议主张并主持这场政府公祭的是段祺瑞,段祺瑞因竭力反对袁氏称帝险遭袁克定炸弹暗杀,此次国葬,袁克定担心有人劫尸灭灵,请求段祺瑞军队护葬,段祺瑞一口应允,特派马、步两个兵团护卫戒备,灵柩所到之处哀荣至极。
因为帝制复辟闹剧,袁氏父子臭名远扬,并与段祺瑞反目成仇,为什么段祺瑞还要为袁世凯举行国葬?袁世凯临终前吐露的“他”究竟是谁?遗言所述“约法”,给百年前的共和之路留下了怎样的凄风苦雨?
幸遇贵人相助
1865年,段祺瑞出生在合肥,祖父是李鸿章淮军驻宿迁统领,段祺瑞早年两次幸逢贵人相助,一次是老乡李鸿章,一次是知音袁世凯。
1885年,段祺瑞以学霸级高分考取李鸿章的北洋武备学堂,很快被李鸿章看重,1889年,李鸿章送段祺瑞到柏林军校炮科深造,回国后,段祺瑞已是一名具有国际视野的现代军人,和王士珍、冯国璋并称北洋三杰。
甲午战争后,1895年10月,清政府派袁世凯到天津小站组建“新建陆军”以强国御敌,开始小站练兵。
小站练兵伊始,段祺瑞在威海随军武备学堂训教炮兵,已是大龄青年的他请了个婚假回乡和吴氏完婚,大喜的第二天,突然接到天津小站发来一纸调令电报,“速至天津小站新建陆军处,不得有误。”新郎官喜忧参半,喜的是终能学有所用报国有门了,忧的是新婚燕尔,就要劳燕分飞。
正纠结着呢,又一份电报接踵而至,段祺瑞慌忙躬身接电,袁世凯的亲令电报,“妥办婚姻大事,不必限时归营,另附银票以资祝贺。”段祺瑞感激涕零。
袁世凯特别看重段祺瑞硬邦邦的海归军事学历,相比较冯国璋和王士珍,段祺瑞履历更加单纯,为人忠厚,又有大志,袁世凯便有意栽培,他也的确没有看走眼。
有一次,段祺瑞把自己翻译的德国兵书的翻译稿拿给袁世凯看,袁大头用粗硕的手指头一页一页翻着,爱不释手,“西学中用,非加以大变化不可。”段祺瑞谦虚地说:“还需大人斧正。”袁世凯一听,立刻顺杆爬,随即收下书稿:“采其精华、重新编篡,风行于世。”
此后,袁世凯越加赏识和提携段祺瑞,1900年,段氏原配夫人离世,1901年,袁世凯将侄女张佩蘅嫁给了段祺瑞。袍泽之谊外,段瑞二人成了亲戚裙带。1905年,袁世凯将北洋军扩编成“北洋六镇”,段祺瑞先后出任第三镇、第六镇、第一镇统制。北洋军半数人马都曾是段氏部下。
知恩图报,兵谏救袁
1908年11月14日,光绪驾崩,袁世凯当夜被召至宫中。次日,慈禧驾崩。按照老佛爷留下的懿旨,醇亲王载沣之子溥仪为嗣君,载沣摄政。这可对袁世凯极为不利。当年正是由于袁世凯告密才导致维新派六君子喋血街头,光绪被囚瀛台,慈禧这棵大树倒了,载沣定要替胞弟光绪报一箭之仇,袁世凯摊上大事了。
果不其然,袁世凯被留置宫中。入宫前,袁世凯紧急给在保定陆军各学堂督办署的段祺瑞去了一封亲笔密函,要他速速入京。段祺瑞快马加鞭,赶到京城袁府,已是人去楼空,段祺瑞心急如焚,“恩公此去凶多吉少。”
段祺瑞决心兵变救袁,返回保定立即召来心腹徐树铮,徐树铮精明强干、善于运筹帷幄:“出师无名,反遭讨逆,难以取胜。”徐树铮在屋里转了三圈,“有了,不如举行冬操军演,放出风声,威慑朝廷,以保袁大人安危。”
真是无巧不成书,正举棋不定呢,北京南苑北洋第六镇驻军突然来电,几个士兵赌博闹事,请示如何处置,段祺瑞火了,“鸡零狗碎的事也来问我……”话没说完,突然改口,大声对徐树铮说:“通电陆军部,京城南苑发生兵变!保定军部出兵勘乱!”
仅一个时辰,皇城根上已是战鼓雷鸣,军旗烈烈,炮声隆隆,故宫墙内乱成一片。1909年1月2日,袁世凯被放回河南养病,路经保定,惊魂未定的袁世凯紧握段祺瑞的手:“芝泉啊(段祺瑞字),项城(袁世凯字)没看错人,没看错人!”
逼宫清廷,一造共和
辛亥革命前夕,西方民主民治方兴未艾,清廷专制腐败穷途末路,历史车轮注定已经到达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拐点。
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爆发,打响了辛亥革命的第一枪。10月14日,清廷重新起用袁世凯绞杀革命党。但袁世凯另有盘算。袁世凯让冯国璋去汉口应对,让重臣段祺瑞坐镇信阳以保证北方的稳定。11月1日,奕匡等皇族内阁集体辞职,袁氏轻松上位内阁总理大臣,清政府最后的军政大权完全落在袁氏手掌心。
11月28日,袁世凯命段祺瑞南下任湖广总督兼第一军军统,替换不懂袁氏路数、暴戾恣睢的冯国璋。段祺瑞一到武汉,立刻停止战火,与革命党人座谈。12月9日,南北议和,袁世凯主张君主立宪,南方派主张民主共和。
12月25日,孙中山突然回国,4天后,孙中山以17省中的16票绝对多数当选临时大总统。1912年1月1日,孙中山在南京就职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次日,张作霖、冯国璋等15位清廷元老通电反对共和、主张君主立宪。袁世凯对孙中山占据大总统位置相当不满,孙中山表示同意退让,条件是清廷退位和保证共和。袁世凯满口答应,但他两面讨巧,不愿背负背叛清廷的恶名,逼宫退位结束帝制的历史重担就落到了段祺瑞的肩上。
1月26日,湖广总督、第一军军统段祺瑞领衔联名北方诸军统兵大员46人,通电全国、宣示中外,要求清廷退位,“立定共和政体”,2月5日,段祺瑞再次联合军头通电逼宫。
2月12日,隆裕太后带着6岁的溥仪,举行了最后一次朝见仪式。之后发布了《清帝退位诏书》,2000多年的帝制宣告结束。
段祺瑞以“一造共和”的首创功名载入史册。2月13日,孙中山辞任临时大总统,2月15日,袁世凯出任临时大总统。段祺瑞逼宫有功,出任陆军总长。
在袁世凯的眼中,段祺瑞是他袁氏王朝的开国功臣,而非什么立定共和的时代英雄。然而,事实证明,袁世凯这一次看错了,错的相当离谱。
反对帝制险遭暗杀,二造共和
袁世凯出任民国第二任大总统后,表面高唱民主共和,暗地里却紧锣密鼓,加紧帝制复辟步伐。1913年3月20日,即将出任内阁总理的宋教仁在上海遭到暗杀。之后,袁世凯弹压了二次革命,解散了国会第一大党国民党,孙中山、黄兴被迫流亡日本。
对于坊间传说袁世凯要复辟的事,段祺瑞向来半信半疑,早在袁世凯镇压二次革命之时,袁克定曾托人试探段祺瑞:“二度全国通电,拥护袁大总统称帝,如何?”段祺瑞一愣,立刻反击:“胡闹!我段某人只知通电共和,岂能通电复辟?大总统也断然不允。”
袁世凯决定搬掉这个绊脚石。1914年5月,袁世凯废除了孙中山南京《临时约法》,另立新法。同时成立了陆海军大元帅统帅办事处,以大元帅的身份直接控制军权,由北洋之龙王士珍节制海陆军,段祺瑞的陆军部名存实亡,段祺瑞成了办事处的办事员,一个打杂的小吏了。
1914年10月,袁世凯决定成立模范团,计划取代半壁江山都是段祺瑞人马的北洋军,并打算让袁克定出任团长,段祺瑞为人向来刚直,公私分明,在统帅办会议上,段祺瑞直来直去:“云台(袁克定字)没带过兵,我看不行!”袁世凯气得肝儿颤,“你看我行不行?”
段祺瑞没有料到的是,更大的冲突还在后面。
1915年5月,袁世凯为取得日本人支持其称帝,冒天下之大不韪签订了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段祺瑞领衔19省将军通电请缨,强烈反对,不惜与日本人决一死战。并表示,通电共和、又取消共和,二十四史中绝无仅有,这种出尔反尔的事不干!
袁世凯复辟帝制箭在弦上,一方是家国大义,一方是昔日恩义,段祺瑞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内心久久不能平和。
“论公,宁死不参与,论私,芝泉只有退隐。”5月31日,段祺瑞主动请辞。
接着,袁克定干了一件让他老子袁世凯都震惊不已的事,袁公子派人在段公馆安放了一枚炸弹,准备引爆,万幸被及时发现了,段府上下一片恐慌。袁氏心惊之余,正式免除了段祺瑞的陆军总长职务。
1915年12月12日,袁世凯称帝,这个洪宪帝制仅仅存活了83天。期间,四面楚歌的袁世凯病倒在床塌上,走投无路之下,再三请求段祺瑞去中南海一叙。宅心仁厚的段祺瑞动了恻隐之心,中南海怀仁堂,袁世凯几乎用哀求的口气对段祺瑞说:
——“请芝泉出山,再帮项城一次……”
——“取消帝制,芝泉当鼎力相助。”
——“好,好,取消帝制。”
1916年6月6日,忧愤中的袁世凯撒手人寰,段祺瑞在历史的纷闹与叹息声中完成了二造共和。
谢绝黄袍加身
袁氏弥留之际,口中喃喃,“他害了我“,所指究竟何人?多少能猜测到一点了:少主袁克定。
坊间有个故事,袁氏某次午睡方醒,宫中小童玉杯进茶,失手把玉杯摔得粉碎,小童赶紧解释说,看到床上有一条‘五爪金龙’,才惊慌失措摔碎杯子。袁大人听后,表面故作镇静,内心暗自窃喜。
大公子袁克定要把袁氏甩出好几条街。一心想做皇太子的他,不仅暗杀段祺瑞,还伪造日本政府在天津官媒《顺天时报》,专编一些日本人支持袁氏称帝的假消息,每天送给父亲看,终于把袁氏从英美派整个洗脑成了投日派。伪报被袁克文和其胞妹叔桢无意中发现,东窗事发,袁项城大怒,鞭打太子,大骂其“欺父误国”,然木已成舟,悔之晚矣。袁氏临终前多有感触,特将藏在“金匮石室”中的“嘉禾金简”上袁克定的名字替换成了段祺瑞,袁氏定下的三个接班人依次为黎元洪、徐世昌、段祺瑞。
据民国史学者唐德刚《段祺瑞政权》所述,袁氏尸骨未寒的数小时之内,北洋系文武要员数十人坚持要段氏黄袍加身,继任大总统,段氏拼力拒绝,唇枪舌战,亲赴黎府向黎元洪三鞠躬行国礼,拥戴黎氏出任大总统。
纵观段祺瑞一生为人,公忠体国、不栈恋权力,传闻倒也符合段氏节操,段氏之后力举袁氏国葬,也颇能反映出他公私分明、知恩图报的儒将风范。
袁世凯离世提到的“约法”二字,无人知晓是指孙文“民元约法”,还是他本人“袁记约法”,但无论何种约法,如果没有复辟称帝的闹剧,历史将完全进入另一条轨道,袁氏归西后北洋集团分裂、军阀混战,乃至红魔乘乱侵袭我中华大地的概率将大大减小。
历史的记忆与轮回
袁氏当国结束后直至蒋介石一统天下十年间,段祺瑞执掌过黎元洪政府国务总理,粉粹了张勋复辟梦三造共和,1924年出任中华民国临时执政府,在风云激荡的转型世纪中,段祺瑞成为共和路上的坚定守护人。
盘点段氏人格操品,颇可圈可点。一生清廉可风,不贪污肥己,不卖官鬻爵,不抽大烟,不酗酒,不嫖娼,不赌钱,赢得“六不沾总理”美名。更令人想不到的是,段祺瑞一生没有房产,是民国少有的买不起房的国家领导人。
1919年五四运动,为共产党的街头政治、群众运动、打砸抢暴力大开方便之门,国民革命被共产革命篡改变异。1926年3月18日,李大钊等人在段祺瑞执政府门前导演了一场激进的学生运动,47人死于枪弹。此后中共教科书上,段祺瑞成了亿万人唾骂的刽子手与民族罪人。然而,诸多史料佐证,段祺瑞当时不在执政府内,更没有下令开枪。翻阅当年北京警察局问询笔录,领头学生个个有备而来,挥舞着削尖的木棒,疯狂袭击卫队,攻占总统府,卫队开枪更像是一场职责范围内的合法自卫。
“三一八”事件,段祺瑞被迫下野。1933年,为了抵抗日本人的裹挟,段氏受蒋介石邀请,南下远赴南京,后移居上海。
1936年11月2日,段祺瑞于上海宏恩医院病逝。国民政府和蒋介石给予段氏隆重国葬,哀荣之极,回想段氏给予袁氏的盛大国葬,历史完成了一个公允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