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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命去赌!越来越多的中国人出现在这里…

35岁的程杰(化名),在2022年8月初,与太太和3个小孩──分别为3到6岁大──就差点无法出境中国。最后他们突破重重关卡,历经10个国家、3个多月,终于抵达美国加州。

程杰本来是汽车生产公司的技术工人,但因为疫情,不断经历裁员,换了3份工,收入不稳定,每个月还要缴4,000到5,000人民币的房贷。“润出去”的念头一直在他心里。

“小孩天天在家上网课,加上疫情封控,上不了班,不能工作;公司开不了工,把你解雇,没有收入,没有补贴⋯⋯在这样的体制下,要说什么又不能说,真的太悲哀了⋯⋯。”程杰在抵达美国几日后,在美国的仓库打工,用极少的下班时间接受《报道者》采访。

偷渡本来不是程杰的首选。2021年他个人先尝试申请美国留学签证,计划拿到签证后,再申请家人陪读,希望借此带全家一同赴美。但花了大半年,申请各种文件证明,他的留学签证还是遭到美国拒绝。

他心一横,决定卖了车,太太也卖了做生意的店铺,他们再借了一笔钱,筹了30万人民币(约新台币130万元),决定带孩子们闯关,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他们先假装到“澳门旅行”(注:因澳门与香港为特别行政区,相对中国大陆的海关,比较宽松,较有机会放人出国),计划从澳门飞到其他国家。结果还没有到澳门,他们在珠海关口就被海关人员拦下。

“我们先被关进小黑屋审查,工作人员过来,我交出港澳通行证,但他要我交出护照,问了我很多问题。他还说,你是不是想去别的国家⋯⋯。他把我的手机和护照都拿走,还用关键字查我手机,可能怕我是反共分子,去国外乱搞。”还好程杰事先将朋友圈中反共和反俄罗斯的敏感内容都删除,在一小时后,全家被释放。

“我本来以为我们走不了了。从(出珠海关口)那一刻开始,我们就决定要去(美国)了!”

程杰先经台湾转机飞泰国曼谷,再飞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在土耳其停了半个月,等到有了一万多人民币飞厄瓜多尔的机票,立即买了5张给全家的票,终于来到他们在南美的第一站:厄瓜多尔首都基多。他们买了些粮食和水后,搭巴士到厄瓜多尔与哥伦比亚边境的图尔坎(Tulcan),包了一辆汽车,开了两天两夜直抵哥伦比亚的内科克里,再搭船进入巴拿马达连丛林入口。

一家五口的故事:爬山坡、过急流,“没想到危险的程度是可能死亡”

达连丛林多是泥泞路,需跋山涉水才得以穿越。丛林内也有许多黑帮势力盘据,危机四伏。(图片提供/受访者)

中南美走线过程中的各国移民。(图片提供/受访者)

程杰在走线过程中,将自己与太太和3个孩子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护照,捆绑在一起。(图片提供/受访者)

偷渡路线催生了各种赚钱揽才之道,丛林中的路线、营地和食物都需要付钱“打点”,偷渡客称这些收钱带路的人为“向导”。

“有些路线只要1、2天就可以到,但一人要1,000美金,我们没有那么多钱,”程杰说,他们一家人因此选择了更便宜的路线,“本来预计是3天,我们最后走了5天才出来。”

程杰负责背全家15公斤的背包,一开始包括一个5人帐、防水垫还有足够的水和食物。一家5口走到第二天,面对着一个接着一个的山坡,爬得全身都是泥泞,体力透支,连程杰都几乎走不动。他最后请一个南美人帮忙扛行李,付了50美金,才勉强撑过第二天。

走到第三天,他用手机翻译软体问身边的南美人还要多久才到,误以为只要再2个小时就可以出雨林。他们特别开心,为了减轻行李负担,决定把仅剩的食物几乎全分给路上没有食物的南美人,也把早已进水的帐篷扔在路里。后来才发现,他们离出口还很遥远。

傍晚开始下起雨,他们知道不能再走下去,便捡了一个被丢弃的单人帐篷,5个人挤在湿冷的遮荫下,抱着取暖渡过一夜。

第四天,因为滂沱大雨,导致河水迅速暴涨,他们要横越一条水深最深两米的湍急河流,如果没有抓紧绳子,随时会被冲走。小孩因为比较轻,沿路被大人抱着过河,但大人就得要靠自己。

“我们沿着水流方向走,水特别急,到三分之二时,我太太就撑不住,我试着抓住她,挣扎了几下,我也没办法拉住⋯⋯一瞬间她就被冲走了,大概冲了十几米。”

“当时没有想过,危险到会有可能死亡的程度,”程杰回忆着现场,仍历历在目,“当下我特别害怕,脑中闪过可怕的画面,孩子哭了,看着妈妈被冲走,大声哭喊着妈妈,我真的不知所措⋯⋯。”

还好,后面的几个南美人看到她距离岸边大概4、5米,冲下去把她从水里捞起来,救了她一命。被救起后,孩子和妈妈抱在一起痛哭。

程杰在全家平安出了雨林后,在Twitter写下:“每个人都想去的地方不一定是天堂,但人人冒着生命危险逃离的地方一定是地狱。”

翻越铁丝网进美国,然后呢?

今年5月,一些中国移民穿越格兰河偷渡进入美国之后,在德州的罗马市和美国边防人员沟通。(摄影/Brandon Bell/Getty Images

“这些尝试冒险穿过雨林到美国边境的移民,应该是没有办法得到美国的签证,才会选择走这条路。基本上没有签证,是无法登机的,”在美国执业超过17年的新加坡裔移民律师许淑娟对《报道者》表示,这是为何这群非法移民不能直接购买机票抵达美国机场并申请庇护的原因。许淑娟强调,一旦非法移民从陆路边境进入另一国,但“未经检查入境”(Entry Without Inspection, EWI),还是有机会会被遣返回上一个国家,例如美国会将来自墨西哥的偷渡者遣返回墨西哥。

淑娟的客户来自世界各地需要在美国申请庇护的难民和移民,也包括为数不少有能力申请签证的中国客户。

“中国客户移民美国的需求,是有增无减。最近我从中国客户了解到的是,他们已经无法忍受中国的严加控管;这些人可能在国内有钱、有投资,但选择卖掉大部分资产,离乡背井,只希望有个像人的生活,”淑娟表示。

这条路径上的中南美洲国家,对于一批又一批欲偷渡前往美国的移民,多抱持着只要不在我国停留、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有些国家,像是洪都拉斯和墨西哥,会在指定地点发行通行证,为偷渡客在其国境内短暂停留提供暂时的通融作法。巴拿马政府则选择设立官方难民营,与国际组织合作,安排巴士直接把人送往边境。

也因为偷渡人数庞大,快速形成了利益庞大的地下产业,官方和民间有一定的默契。这一路上以非法途径跨越边境的移民,若是被当地警察抓到、又没有通行证的话,有些可以贿赂了事,也有被用枪枝顶头恐吓、或是带往拘留所关上几日。但我们遇到的受访者表示,这些国家经常会为了减少负担,选择让偷渡的移民继续往北前行。

出了雨林后,程杰一家人在巴拿马政府安排的难民营里休息,他们早已疲惫不堪,但这只是走完了偷渡路线的一部分。接下来他们还经历了各种波折,才逐一穿过尼加拉瓜、洪都拉斯和危地马拉,最终抵达墨西哥。

抵达墨西哥不久,他们就被边防警察抓到,带往边防局关了一晚之后,才将他们带到领取通行证的地方。

“那里有大概1万多人在排队等带领通行证,”程杰说,而他们等了3天才排到。今年在美墨边境上等待攀越围栏的,已经有200多万人。

程杰记得,翻越美墨边境围栏的那晚,强风阵阵吹起沙尘,他们一家在“向导”带领下提心吊胆,翻过去几分钟后,美国边防警察的巡逻车,就开着灯照向他们。很快地,所有人就被边防人员带到边防局(U.S. Customs and Border Protection, CBP)的办公室。

“当我们知道一个可以逃离极权国家的方法,就无法不去想”

2022年12月12日,一些移民穿越美墨边境后向当地边防人员投降。(摄影/Christian Chavez/AP Photo)

多年以来,由于大量非法移民长期经美墨边境偷渡入美国,美国各党派一直对美墨边境的管理问题争论不休。1990年代以来,美国开始在美墨边境修设围栏,不过许多人依然以各种方式偷渡,险峻的路线和地理环境造成不少偷渡者死亡。(Donald Trump)2017年上任总统前开始大力宣传“城墙”计划(The Wall),承诺在边境建造混泥土高墙以取代围栏,直到2021年拜登上任后,这一计划被取消。

“如果你已经抵达美国的领土,在陆路边境上又没有被抓的话,其实是相对容易申请到庇护,”许淑娟表示,抵达美国后,偷渡者一般会向当局申请庇护,在移民局确定受理当日起,180天内可以申请工作许可证(Employment Authorization Document,EAD,也称打工卡),并开始合法工作。如果没有工作许可则会被抓,被关到拘留所,并以非法跨越国境的理由上诉开庭。“通常这种情况,是可以在开庭时直接向移民法官提出庇护申请。”

在美墨边境的边防局,程杰一家被安置在不同的房间,小孩跟着母亲,和男性分开。“里面有供三餐,还有汉堡水果啊,还行。但我们房里4、50人,有另一位中国人,但大部分是黑人⋯⋯我们就躺在地板上,找个纸板垫着睡觉,因为人多,脚也伸不直。”

在美国边防局的看守所,通常会被关上数周,甚至数个月,不过程杰一家因为有孩子,还算幸运,在接受官员面谈之后,他们提供了在美的联系人,申请了庇护,在看守所待一晚就被释放。

“我跟他们说,我反对共产党,反对这个体制,网上也发过这些内容,也被共产党的警察关过看守所,回去的话,(共产党)肯定不会放过我,肯定会被关的。”程杰在被问到不能回国的理由,详细地说出了回国可能面临的恐惧。

一家人都被释放后,他们总算松了一口气。

“至少现在内心不恐惧了,不害怕了。在哪都要生活嘛,这边可能工作还更辛苦些,但精神上,我在这想说什么都行,我不喜欢美国也好,都不会像国内,发个推特都要胆战心惊。”程杰形容着抵达美国后的感受。

“当我们知道了一个可以逃离这个极权国家的方式,我们就无法不去想,踏上这条路可以到达的世界长什么样子。”

一些人得知他的经历之后,都来向他询问。“每天都有许多人来问我走线的问题,很多是有孩子的家庭,我都是抱持着不鼓励的态度。这条路径实在太危险了。”

新大陆上,一路向北

在哥伦比亚上船前,今年8月从北京跟着父亲志峰离开中国的10岁儿子,在港口边来回踱步,有点焦虑难耐。问他会不会害怕,知不知道接下来迎接他的是什么?“会。”他回答得简短,鸭舌帽底下,眉头深锁。几秒后他接着说,“我有爬过(中国的)泰山。”他或许无法想像,他即将面对的是,远超过一日登泰山的艰难。

周俊则与他领养的8个月大流浪狗牛牛,坐在海边的石礁上,望着远方。另一位准备和家人偷渡的委内瑞拉小男孩,穿着雨鞋在他附近跑来跑去。

11月初上路后,周俊花了3天半穿越雨林,在国际难民营里排队领餐,在烈日下等待各国发放的通行证,一路靠着蛇头领路向北。途中,他听到丛林里熊的怒吼声、手机在雨林里被抢,还发现银行款项疑似被中国政府冻结。

本文发稿前,周俊抵达美墨边境,但他的牛牛,死在距离达连雨林出口几公里处的山坡路上,无缘跟他走完全程。他在社交媒体上说,若有人路过,请替牛牛点灯盖被。

“我希望这个国家好,我希望这个国家大家有自由,大家有好的生活,安居乐业,”周俊边说边叹着气,“你最起码人家南美人偷渡到你中国,你这才算了不起。你让中国人万里迢迢,冒着生命危险从中国到南美,这到底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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