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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奎松:我认识的“老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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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犯人于是自封什么“燕北支队参谋长”,然后按照广播中的地址给香港这个信箱写了一封信。这封信自然落到了有关部门的手里,他们两人也就成了“现行反革命”……

我已经记不得他的名字了,但是他那刚过了而立之年,就已显出苍老的面孔和略带佝偻的身躯却总是会浮到我的眼前来。

一个“油头滑脑”的老犯人

记得我头一次看见他的时候,只觉得他又矮又小又老又瘦,一副猥琐的样子。当时狱警拉开牢门时,他毕恭毕敬地低头弓背面对牢门,满脸堆笑,活脱脱一个油头滑脑的老犯人。

那天我刚刚从北京炮局看守所拉回工厂“被斗争”了才拉过来,连东南西北都没弄清楚。看到他,马上就想到电影里见过的那些坏人。因此,当狱警在我身后把牢门哐当一声锁上后,摸不清状况的我完全没有想要搭理他。

没想到,狱警的脚步声刚从门口离开,他就一步跨到用高低不平的十几根光溜溜的半圆木拼成的床铺上,从我手里夺过狱警给我的一床薄薄的、里面的棉絮满是窟窿的被子,帮我叠好放在床的里头。

他告诉我,刚进来肯定还不习惯这个高低不平的床板,他已经习惯了,因此他把稍微平一点的中间让给我睡。同时压低嗓门一一告诉我牢房里“政府”——他总是把这两个字挂在嘴边上——定的各种规矩。

如平时起床要叠好被子放在床里头,犯人不能站在床上或地上,必须要下床面对门坐在床头;床头的塑料桶是马桶,一定要盖严,否则屋里味道太大;每天上午几点会放人出去倒马桶,必须在几分钟内抓紧倒净洗完返回号里,否则会被罚;一周有几次放风,每次放风会放多长时间,经过楼道下楼时千万不要停下来,也不要东张西望,如此等等。

同屋还有一个比我稍小些的犯人。当天我就知道了他和我都是因4月5日的事件进来的。他是在4月4日当晚下夜班后没事,陪着师傅到广场看热闹,意外被抓了个现行,抄了进来的,一直关到这个时候。只被审了几次,就再也没人理他了。一提到他的师傅和他的家里人,他就会扑簌簌地掉眼泪。

我刚进来的那些日子,几乎天天被押去审问。一审就几个小时。每次被提出牢房后,他们两人都会偷偷地扒着窗户,透过油漆剥落的玻璃缝隙,看我被穿便衣的警察从一楼侧门押着走出去的情形。每次回来,牢门刚一关上,老犯人都会马上把已经凉了的饭菜递到我的手上,催着我把饭吃完。

监狱里的饭千篇一律。每顿一个窝头(一周会有一次给吃馒头),一碗菜汤,菜汤面上会有几片闪着亮光的明油。我的饭量不大,关在狱里又不运动,一个馒头也还凑合。但那个才19岁的徒工就不行了,因此,我进来后发现,几乎每顿饭,老犯人都会把他的馒头或窝头分一半给他。

老犯人在牢房里最拿手的余兴节目是唱歌。他的嗓音不错,虽然不敢让狱警听到,声音放得很小,但是他小声哼唱的那些我听也没听过的各种中外歌曲,还是会让我觉得即使在牢里,日子有时候过得也还算得上心旷神怡。我也因此从他那里学了上百首中外名曲。

从“书香门第”到“专业小偷”

其实,被关进这里几天后,我就知道了老犯人的大致经历。先是小犯人告诉我他是小偷,然后是他主动告诉了我他从十几岁开始,因偷窃,几次被教养,到被判刑的经过。

说起来,我和父亲去干校前夕,曾全家一同去前门买棉衣等。就在公共汽车上,被小偷偷去了全部准备买衣服的钱和积攒了将近一年的布票、棉票。因此,对小偷,我曾经十分反感和愤恨。可是,当老犯人把他的经历讲给我听之后,对他我却无论如何也恨不起来。

我过去印象中的小偷,一定是家境很差,缺吃少穿的穷人子弟。然而,老犯人的家竟是书香门第。其父母都受过高等教育,母亲还是北京市某名牌小学的校长。家里既不愁吃,也不愁穿,他从小就学过弹琴,会识五线谱,很喜欢音乐,而且看了很多闲书。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因为有一次挨打躲出去,连着两天没回家,跟一个大些的孩子去偷人家的东西被抓,母亲因为觉得有辱家门,坚持不去领他,后来经父母同意,把他送进了工读学校。从此他就和更多的坏孩子走在了一起,学了更多的偷窃手法,再也改不掉偷窃的习惯了。

当然,每次被抓到后,他都想过要改掉偷窃的毛病。但他告诉我说,染上这个毛病后,人就像是吸了鸦片上了瘾似的,一有机会在眼前手就痒得不得了。终于,他在15岁时被送去劳动了几年。出来后,因为生活无着,家里也不理他,再度偷窃,再度被抓,作为屡犯,又超过了法定年龄,因此被判了7年刑。

再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将近30岁了,既无工作经历,又没有单位接收,城里几乎无处立脚,于是街道上一纸报告,把他定为“四类分子”,送去延庆山村里实行管制劳动。

这个时候,我已经大致弄清了关押我的这个地方。这是北京第一监狱看守所,又叫半步桥监狱。

两次逃跑失败,被打入“死牢”

1976年7月,我入狱两三周后的一天半夜,突然间天摇地动,把我们全都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满楼道里犯人们大呼小叫,砸门哭闹,恐慌至极。但是,因为监狱把牢房的门统统换了包有厚厚铁皮的沉重木门,只在齐眉高的地方为方便狱警监视犯人的动静,从外面开了一扇小铁窗,必须从外面拉开才能打开。

对外的窗户,又全部刷上了厚厚的油漆。因此,犯人们几乎无法得知外面的任何情况。尽管所有人马上意识到这是极剧烈的地震,因狱警全无声息,犯人们声音再大,也无能为力,只好听天由命。

我们号里的小犯人喊哑了嗓子,兀自坐在铺边哭泣。老犯人虽然搂着小犯人的肩头未吭一声,但是牢房每震颤一次,他都会神经质地嘟囔一次“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直到余震消失。

记得在那个白天,老犯人一反往常笑嘻嘻的一脸轻松相,一声不吭地坐在床上,眼睛发呆。我当时试图和他讲话,他都只是心不在焉地嗯嗯两声而已。直到晚上熄灯之后,他才突然在我耳边小声地问我:“你想你家里人吗?”我记得我应了一声。又过了一会儿,他长叹了一口气,说:“我妈今年60岁了。”

整整一个晚上,他把自己的头包在被子里面没有出来。我分明听到他在暗暗抽泣。

又过了一个多月,因为没有报纸,没有广播,除了白天黑夜,我们谁都搞不清楚是哪一天。只知道清晨突然间听到外面有大喇叭持续不断地响起震耳的哀乐声,我们当即猜测一定是毛去世了。

又过了一周多时间,小犯人意外地被释放了。那天老犯人也显得十分激动。……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对我讲了实话。原来,他这次并不是因为偷东西进来的,而是因为政治问题。

一个小偷犯了政治问题,这听起来有点像天方夜谭,但却是真的。

他的变化原因很简单。他被送去农村管制劳动。作为“四类分子”,在农村中就像麻风病人一样,所有的人都唯恐避之不及。他们每天清晨四点钟就被赶起来打扫村里的街道,天亮以后再被赶去做最苦最累的工作,直到晚上回来,大部分时间都被人看管着。

工分值最低,房子住得最烂,经常吃不饱饭,离村还要打报告,节假日别人放假他们照样要劳动。至于年轻人想娶媳妇,则连门儿也没有。被管制了几年之后,他和另外一个年轻的四类分子终于觉得生不如死,下决心逃跑了。

没想到,两人没经验,以为到城里找钱容易,想着一路从各城市南下跑出境去。却不料城里斗争的弦绷得更紧,几天后就给抓了回来。这回更惨,两个人被接二连三地斗争不说,还被吊在房梁上打得死去活来。

此事之后,两人老实了一段时间。但不知道他们从什么渠道听到了台湾的广播,里面说得天花乱坠,说是只要给香港某信箱写信,就可以得到经费。于是,这两个走火入魔的人,竟然信以为真,想着写封信就能拿到钱,然后再往境外跑。

老犯人于是自封什么“燕北支队参谋长”,然后按照广播中的地址给香港这个信箱写了一封信。这封信自然落到了有关部门的手里,他们两人也就成了“现行反革命”……

我在一个月后被换到另一个号子,然后在1977年1月初被无罪释放,从此很长时间再也没有听到老犯人的消息。

直到这一年5月1日前夕,我鬼使神差地偶然留意了一下街道上的布告,赫然看到了被打上了红×的他的名字……

2023-02-05

责任编辑: 江一  来源:新三届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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