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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培瑞:洗脑和洗嘴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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吓唬人的工具还更多,更有效。你不服从,我们给你警告。你不听警告,惩罚就来,你越不听惩罚越厉害:侮辱,隔离,监督,窃听,软禁,解雇,威胁家人,绑架,失踪,殴打,坐监,劳改,酷刑,一直到死刑。这些惩罚都不是秘密。人人事先都清楚,都有理由怕。洗脑的关键不是惩罚本身,是对惩罚的恐惧。恐惧对思维的影响是最大的。

北京的中国共产党历史展览馆内参观者在中共党旗下摆姿势拍照(2022年10月13日)

编者按:这是林培瑞为美国之音撰写的评论文章。这篇特约评论不代表美国之音的观点。转载者请注明来自美国之音或者VOA。

习近平把今日的中国带回文革式的中国,人们又得面对“洗脑”的问题。何谓洗脑?本来,一个人的脑袋影响另一个人的脑袋是正常的,影响一群人的思想也无可厚非。人群里交换意见,互相影响,是健康的活动,也是民主社会的基础。所谓的groupthink(群体思维)也不一定是洗脑。Groupthink常常只是赶时髦,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全感而配合主流思想。

“洗脑”的意思是一个站在众人上面的权威,为了自己的某种利益,往下强加概念和价值观,惩罚出轨者。前苏联和东欧是明显的例子。斯大林说作家是“灵魂的工程师”,前提是政治权威能塑造人的思想。纳粹化的德国,波尔波特的柬埔寨也是例子。历史上有许多例子。古今中外的邪教也很会洗脑。

中国共产党的洗脑工程是历史上规模最大的,而且侵入人们的意识比苏联的还厉害,甚至能够比肩邪教。

洗脑的途径和手法有两类:吸引人的和吓唬人的。吸引类常常是预测一个美好的未来:元代的红巾起义,清代的白莲教起义都预测弥勒佛的到来,洪秀全的太平天国保证信徒死后会上天堂,马列主义预告理想共产社会会实现,习近平的中国梦宣布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的来临。这些诺言尽管多么不同但有两点是相同的:1)奖励要等到将来2)必须服从的指示是现在的。

吓唬人的工具还更多,更有效。你不服从,我们给你警告。你不听警告,惩罚就来,你越不听惩罚越厉害:侮辱,隔离,监督,窃听,软禁,解雇,威胁家人,绑架,失踪,殴打,坐监,劳改,酷刑,一直到死刑。这些惩罚都不是秘密。人人事先都清楚,都有理由怕。洗脑的关键不是惩罚本身,是对惩罚的恐惧。恐惧对思维的影响是最大的。

在信息时代里,与害相辅相成的一个很重要的洗脑工具是愚民措施。到加州大学来念书的中国大陆本科生很多不知道大跃进,文化大革命六四屠杀是怎么回事,没听说过刘宾雁是谁,对今日在新疆的危害人类罪根本没意识到。应该说是不允许意识到。

但毕竟,人脑是很复杂的东西,有很多层面。外在的权威,从上往下洗,究竟能洗百分多少?没洗的层面还在那儿。不一定十分正常,甚至矛盾分裂,可是还在那儿。

今日的许多中国人有意识分裂现象。这也能理解。在当前的环境里,意识分裂是很正常的现象。比如晚上跟朋友吃饭喝酒,讲故事说笑话骂习近平是“习禁评”,不亦乐乎,但第二天上班做国家机器的零件。意识分裂是很明显的,而不只是老百姓或知识分子这样,国家干部,一直到高级干部的位置,恐怕也常常分裂。

资料照:林培瑞(右)和一位复旦大学教授的合影

从自己的经验里,我就能举不少例子。比如,大约是2002年,清华大学派了一位副校长和一位汉办主任到普林斯顿大学访问,研究学术交流的前景。我和普大的几位高级官员跟他们在“教授俱乐部”吃了一顿雅致的午餐以后,两个客人问能否到我自己的办公室去进一步谈语言教学问题,是否能够安排普大本科生到清华来进修。我当然同意。谈了可能半个钟头以后,有一位说要上厕所,问我在哪儿。我说出门向左,右侧第二个门就是。他走了。刚一出门,第二位客人问我“有没有天安门文件?”说的是我前一年和黎安友合编的极其“敏感”的The Tiananmen Papers。我书架子上有几本,拿了一本准备送给他,打开准备签字,他心急地说“不必不必,有信封吗?”我拿了个大信封,把书塞在里面,递给他。过几分钟,上过厕所的朋友回来了。要是这位去了,那位留了,会不会发生同样的事情?不知道。但我相信两个人的脑子都“有层面”。

毫无疑问,在今天的中国社会里,甚至在海外华人社会里,意识分层面现象相当明显。外面的表层是洗脑工程的产品,外表底下很可能藏着一些别的念头和价值观。但我们不能说那层外表只是假的,骗人的东西。从洗脑制度的角度来看,外表常常最重要的层面。外表标志你服不服从外面的权威。下面举两个例子说明。

张爱玲的小说“赤地之恋”里,有一位年轻妇女在一场批斗会上受到很严厉的谩骂之后,悄悄离去,在暗地里痛哭。别人发现她,指责她刚才接受群众的批评是装的。她反应快,登时说,不,群众那么关心我,那样鼓励我进步,哭的是感恩泪。这么一句聪明话能帮她逃脱困境骂?能,但并不是因为别人看不穿她的谎言,而是因为她说这句话等同于说“我向组织低头,我接受我的卑下地位”。在洗脑者的角度看来,这句话就够了。表层比内心重要。你服从我是我的目标,你自己怎么想是次要的。

第二个例子是我的一个很好的中国朋友,住在海外,跟我合写了一篇文章,到出版时,他问能否用笔名?我没意见,出版社也答应,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需要笔名。我们合写这篇文章并不是秘密。很多人已经知道,难道北京的有关部门蒙在鼓里吗?朋友解释,笔名的关键作用不是保密而是跟对方保持一种默契。你知道我在批评你,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的批评,你知道我知道你不喜欢,等等。谁不骗谁。但我不用真名挑战你,撕破你的脸皮。我“考虑”你,也希望你考虑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照旧允许我回国。这个例子也够清楚,官方的主要目标是控制一个人的外表,内心如何是另一个问题。与其说是“洗脑”倒不如说是“洗嘴”。

虽说习近平把中国带回文革式的社会,可是毛跟习的洗脑工程还是不同的。毛的更彻底。伟大舵手对年轻红卫兵说“炮打司令部”,“灵魂深处干革命”真点燃了他们火热的内心。当然,毛时代里也有很多外表和内心不同的例子,但到了习时代,几乎一切都在外表。我请问,今天的“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点燃了多少内心的热火?从外面看,毛和习都达到了“思想统一”的目标,但相对地来说,毛的成就是更实质的,习统一的是语言表层。

资料照:刘霞作品之一的刘晓波与玩偶

刘晓波2002年写了一篇“法轮功与人权意识的普及”的散文,把毛时代的“强迫统一”和02年对待法轮功的强迫统一作比较。表面上看是一样的:报纸上,电视上,学校里,会议里骂法轮功是完全一样的,甚至用词一模一样,让晓波联想到文革的语言。但进一步想,他意识到02年与文革有一点是很不一样的。在毛时代里,喊疯狂口号的人一般都相信自己喊的内容。思想统一是真统一。但02年的统一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全而说的配套话。话起作用就行,信不信是次要的。必要的话,向自己的良心说谎也都可以。在文章结尾晓波问:哪种“统一”是更可怕的?思想的统一?还是对良心说谎的统一?然后他更进一步地问:哪种政权更可怕?要求思想一致的政权?还是要求人们对良心说谎的政权?

有没有办法逃脱中国共产党的洗脑制度?我说有。这个庞大的工程,尽管存在了几十年,还没有能彻底消除人们的正常认识和正常价值观。人的基本价值观是人性的产物,不容易改变。中共践踏了人性几十年没能把它扑灭。在我看来,精神分裂不是最糟糕的局面。精神要是没分两个层面,那就更糟了。

林培瑞

林培瑞是普林斯顿大学退休教授,现在在加州大学河滨分校教书。他专门研究中国现代语言,文学,通俗文化与政治文化。

责任编辑: 江一  来源:美国之音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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