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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育和:废墟上狂舞的永劫政治:《到不自由之路》的俄罗斯、世界与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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骚动暴乱横陈于世

血色狂潮溃堤四处

初心尽沉,即令如仪

善者全无信念,唯

恶者激情贲张──叶芝,〈二次降临〉

2000年,俄罗斯政权移交前夕,普丁发表了〈千禧年门槛上的俄罗斯〉,主张坚持俄罗斯的传统价值,爱国主义、国家富强、永远的大国等等,并严正警告,如今正是俄罗斯最艰难的时刻,如果不迅速采取行动,从此将沦落为二三流国家。

有别于前任始终看起来醉醺醺的叶尔辛,普丁的公众形象端庄的多,他选择车臣与战争作为他建立声望的地方,特意搭乘战斗机前往车臣视察,同时官方媒体也极尽渲染他对柔道的爱好。与叶尔辛千方百计取消旧苏联国家象征不同,普丁主张俄罗斯人民应该停止道歉,停止为过去感到羞耻,这个国家对于苏联“历史错误”的反省已经太多了,在一次电视讲话中,他激情的自问:除了斯大林的战俘营与镇压,苏联时期就没有其他值得回忆的吗?苏联的科学、太空飞行与文化成就呢?

必然的政治:夜幕低垂时,猫头鹰的啼叫是哀伤的

史奈德(Timothy Snyder)的《到不自由之路》讲的是俄罗斯的故事,俄罗斯在普丁执政十年后的故事。但是,如果普丁没有用兵克里米亚与乌克兰,人们也许并不特别在意俄罗斯,其实普丁早在2000年就写下了他的大俄罗斯之梦,但那时很少有人认真,就不过是一个还不民主的国家的一个还活在过去政客的梦呓。

后冷战的西方世界相信,一两个政客不可能逆转全球经贸整合的大势,他们重拾一百多年前安吉尔(Norman Angell)在《大幻觉》(The Great Illusion)中的基调,认定自由市场经济会让国家之间更为互赖,因而降低发动战争的动机,所以,任何自认为能从战争中得利的想法,都是痴人说梦的大幻觉。

史奈德把这种庸俗的历史终结论调称之为“必然的政治”(politics of inevitability),历史前进的方向势不可挡,尤幸的是,意识形态冷战的终结更让人们不再需要为了加速历史进程而制造敌人,既有的历史教训已经足够,进步唾手可得,我们能一往无前,只因早已踏在历史的终点。

福山很早就警告,历史的终结并不让人振奋,消费主义与乏味的例行投票会消磨理念的热情与英雄式抗争,“夜幕低垂时,猫头鹰的啼叫是哀伤的”。他忧虑先进民主国家的年轻人会徒然将血气消耗在自爽的抗争中,例如法国的68学运;让他感到振奋的是,还是有年轻人会愿意为了捍卫自由民主走上街头,像是台湾的太阳花青年。

必然的政治不是没有敌人,后历史终结时代的对手其实比共产主义更棘手,没有竞争对象的自由民主难免让人感到虚无。确实,即使如今普丁已经表明将要复兴欧亚一体大空间,多年膜拜沟通理性的德国哲人仍奉劝理智;即使中国已不再掩饰重订国际规范的野心,法国的戴高乐主义者仍坚持首鼠两端。德苏密谋与法兰西自干虽然各是欧洲共同体的隐患,但是,很少有人预测到它们会同时并发。

这个世界在大战之后所建立的和平机制本非天衣无缝,即便它已经记取教训,非战原则与大国集体安全也确实限缩了当代世界的暴力与战争,然而两者之间的漏洞是,如果大国否定另一个国家的民族身份发动战争时,这套和平机制将无从积极处理,正如俄罗斯之于乌克兰,或者中国之于台湾。

受困的思想,终要重返世界

战后和平机制的隐患,不是摧毁必然政治信念的主因。说来是冷战结束的太突兀。两极的对抗就在没有发生大国战争的情况下崩溃了,前所未闻,与过去战后的状况不同,冷战的结束没有带来国际秩序的重建,美国及其盟友为对抗苏联于内部所建立的自由主义秩序,经由冷战的结束而巩固并扩大,尽管加入国际秩序的新大国,其政权性质并没有本质上的改变,西方阵营依旧乐观期待“和平演变”,希望透过经济的自由化与融入全球市场经济,促成体制的自由化,然而,中国与俄罗斯后来都没有成为区域安全“负责任的利益攸关者”,不若日本与德国,作为非民主的大国,俄罗斯与中国都拥有抗拒美国政治经济霸权的能力。

战后成形的自由主义秩序在后冷战的全球经济一体化过程中,也遭遇了内在的困境,资本主义的震荡导致国家逐渐无力调节市场经济的流动,中产阶级的解体促成了右翼民粹的崛起,这都减损了后历史终结时代人们对于民主建制的微薄信心。自由主义式的国际秩序在冷战结束仿佛势不可挡的扩张,然而其政治基础却更脆弱。

自由民主建制对于必然政治或许依然仍有信心,但底层的庶民却逐渐失去耐心,全球此起彼落的反建制民粹浪潮都在冲击自由主义秩序的根基。右翼民粹的论述张本,史奈德称之为“永劫政治”(politics of eternity),它让人们相信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受害者,相信敌意的环境依然纠缠着自己,苦难总是永劫回归,受害的人们无止尽的一再面对同样的威胁。在史奈德看来,2010年后的世界就笼罩在永劫政治的阴影中。

必然的政治相信过往的苦难终将在历史的进步中得到救赎,永劫政治的时间想像是断裂的,立基于一个个苦难与荣光并存的时刻,曾经无辜的人民在这些虚构的时刻中遭遇历史变局,被迫陷入永劫的紧急状态,与历史终结的论调不同,在永劫政治的想像中,后冷战的国际秩序从来都没有舒缓威胁,反而,有毒的西方势力以更隐匿、更诡诈的方式,密谋摧毁人民的无辜,比如说同性恋运动就是西方霸权的利器。

永劫的政治并非没有对于未来的想像,只是,它所构思的未来全无现实建制的基础。俄罗斯对于欧亚体大空间的着迷,或者中国梦等等,由于某种程度上纯属意淫,因此对于虚构未来的永劫政治完全不在意现实问题,欧洲与俄罗斯的欧亚主义者几乎不讨论彼此之间必然冲突的大空间想像,普丁及其党羽毫不掩饰自己“分裂的法西斯主义”:真正的法西斯分子,却说反对者才是“法西斯分子”。即便全无事实基础,例如认定同性恋运动是西方阴谋,普丁也从不掩饰其“一本正经说干话”(implausible deniability),史奈德一个有趣的洞见是,自由世界对于阴谋论的迷恋,根源于永劫政治的虚无与无奈,这解释了普丁与川普的拥护者对于实境秀的热爱。

永劫政治是受困的思想,它的客观精神是坚信一个纯洁的共同体将会重返世界,即便没有人说的清楚那到底是什么。

在废墟上狂舞的永劫政治

由于不需要任何事实根据,永劫政治通常乐此不疲的胪列它的“客观敌人”,毫不汗颜,例如普丁眼中的“民族主义者、新纳粹分子、恐怖分子、反犹太主义者”,中国眼中的“恐怖主义、分裂主义和极端主义”三股势力等等。极权国家的永劫政治不得不“在尸骸上漫舞”,不只是因为它们断裂的时间想像诉诸于苦难,永劫的紧急状态就会有永劫的敌人,永劫的政治终将不得不进行暴力杀戮与战争。

罗斯兄弟幻想曾经有过的欧亚一体,在普丁所谓“大俄罗斯世界”的“同胞”语言,所有的乌克兰公民都成了被外国势力歹念挟持的人质,普丁与他的罗斯兄弟们还有现实主义大师,都不相信乌克兰是有自己思想的造物,它之所以向欧洲靠拢,主要是因为不愿再容忍政客的腐败,而不是因为是棋子,或者是数典忘祖自己血浓于水的骨肉相连(notional community)。

而自由民主国家中的永劫政治是另一个变体,它不在尸骸上漫舞,从未来吹来的风暴只有忧虑没有进步,永劫政治的历史天使在废墟上狂舞,急切收拾历史的堆叠,渴望从碎片化的过去片段中,怀旧拼凑出一个虚构的美好未来,欧洲的人们怀念没有移民的黄金年代,解严的庶民对于那个治安很好的威权时代念念不忘。

无论是什么版本的永劫政治,它都解消了人民自主的集体与个体能动。因为既然紧急的状态如此迫切,敌人的围刺如此防不胜防,那么除了归依在强人身边,别无他法,当然,深陷永劫政治的人民,如果太快自我放弃,也可能选择低配版,诉诸解方论(solutionism)的政客,他们的典型话术是事情很简单,只要一个解方就好,比如说每天早上七点半开晨会。

《到不自由之路》其实已经迟到了十年,早在普丁掌权的那一刻起,永劫政治就已经在这个大地生根,必然政治理念的破产,也其实早在柏林墙倒塌的戏剧性意外中埋下隐患。《到不自由之路》不只关于普丁与俄罗斯,自然也有欧洲与美国,以及属于我们的自由民主,而不要太迟钝的读者,也并不难在其中找到中国的身影。

作者兴趣是政治思想与欧陆当代思想、被深刻思索过的一切,以及一切可以更有深度的物事,留心阈界、间隙与极限成癖,深信自由起于文字的继受、交锋、碎裂、误读与讹传。

书名:《到不自由之路:普丁的极权逻辑与全球民主的危机》

作者:提摩希.史奈德(Timothy Snyder)

出版社:联经

出版时间:2023年6月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思想坦克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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