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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摘:《图博千年:一个旅人的雪域凝视》

再见图博成都

破晓不会太迟,担搁不会太久

辽阔宇宙日出,不可

能太晚

叩门不会太迟……

你回来不晚

——亚沃呼郎,〈为我,你会回来的〉

飞机在午夜抵达成都双流机场,接驳车直接将停机坪上的旅客载至海关检查站。亮晃晃的检查站空间不大,陈设也清简,地面上画着指引排队的线,加上不断发出喝令的指挥人员,中国籍与外籍旅客效率地被区分开来。

房间中最醒目的是海关人员的检查亭,每座亭子都以厚实的钢条围起,离地面高出许多,海关人员坐在其中,透过小窗能俯瞰室内所有景况;隔板遮住他们大半身影,空间的构置形成一股威凛气势。数小时前,乘客们都是一起从首尔机场出发,里面有返家的中国旅游团,也有结伴旅行或洽公的他国旅客。自首尔候机室一路持续的兴奋愉悦,在踏入这个空间的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紧绷感。

检查以近乎叫人窒息的缓慢速度进行,除了指挥人员四处走动、挥手吼叫,其他人都缄默著,中国籍旅客更是一致地垂首低眉,就连小孩都乖巧排著队。终于轮到我了,海关人员盯着我的台胞证、再看我的脸,视线又回到证件上,他看着电脑打几个字,便一动不动持续盯着萤幕,仿佛上面出现神秘档案,值得他认真研究……终于他动了,微抿下嘴,就在以为他要说话的瞬间,他以手指头夹起证件骤然丢还给我。

不论他或我,从头到尾都未发一语。

“新中国”观光景点

成都是中原地区西南方的重要城市,往西、往南不远,即进入陡峭的山区,自古即是中原与博、彝、苗等异族群接触的边缘;到了现代,也成为旅人前往图博地区的出发点。

这次旅程我和尹两人一起同行,二十几年前我们在拉萨的旅途中认识,相似的旅行观与默契,让我们在之后的旅行多次结伴,后来也成为人世旅途的伴侣。过去我们常路过成都,不仅从这里出发到图博,签证快到期时也会回到这里申请延长,十多年前图博地区资源极有限,有时回到成都才能好好洗浴、享受丰富的食物。

成都也像是个据点。记得昔时位于长途客运站旁的旅馆总是集结来自各国的旅人,在此等候多日才出发一趟的班车,也彼此交换旅游资讯。如何不跟团、不办理“西藏旅行证”也能抵达拉萨,是大家最热衷讨论的主题之一。曾成功抵达拉萨的人极少,大多是各种潜入失败、遭遣返的冒险故事,染发、抹黑脸以伪装成图博人或中国民工,或藏入巴士行李袋、卡车货箱里的传奇,听来有趣,但认真细想即知真实性不高,翻山越岭数百公里,经历两个日夜以上的颠簸路程,人如何能不吃不喝不上厕所,耐受海拔数千米高原上的寒冷气候,持续躲藏在箱袋中呢?

现今客运站每隔二天就有一班直达甘孜的巴士,过去要花上两天车程的旅途,现在只需十个小时,这是辟路工程凿山削岩的成果。

汽车站入口处的墙边摆设一排崭新的自动购票机,身上斜系红背带的推广小姐,殷勤指导客人操作,拥有银行卡、电子钱包的都市人购票便捷许多;但是在售票窗口购票,似乎比过去更麻烦,得从入口的X光检查机前开始排队,到了售票口,必须再排另一列长队,尤其现行“实名购票”的规定,得准备身份证明资料。一位大爷没带身份证件,售票员厉声喊:“买不得”,大爷仍坚持守住票口往里面塞钞票,售票小姐猛地把钱丢出来,吼一声“滚”;大爷慌乱蹲下捡拾地上的纸钞……这场面让我脑中沉寂多年的中国旅程记忆一下子被震醒。

预购前往甘孜的车票后,还余下一整天的空暇,足以探访几处成都的历史古迹。成都虽位居边陲但富裕丰足,千年前唐国皇帝李隆基即选择此处躲避安史战祸。而在近代史中成都也扮演了关键角色。一九一一年在成都总督府前爆发当地仕绅争取铁路所有权的“保路抗争”,直接影响武昌起义的成功;而一九○四年入侵图博康区的四川汉军也是从这里出发的。

身为历史悠久的古城,但杜甫草堂、诸葛亮武侯祠等著名史迹多出自现代建造。古建筑已毁于战争、文革或城市开发工程,就连满清的总督府、官院、城墙也未留痕迹,尽管距今也仅百多年时间。

立于一九一三年的“辛亥秋保路死事纪念碑”,是少数受到特别维护的满清相关文物,纪念碑立于当年抗争仕绅遭总督赵尔丰下令射杀的地点附近,在现今的人民公园东北端。纪念碑与人民公园都位于昔日清国满蒙八旗的兵营眷舍区域内,人民公园中的露天茶屋,至今仍保留过去满人喝茶、遛鸟的闲逸习惯。蒙满八旗保留游牧民族以家为单位的社会规制,官兵与眷属同居,军事教练场也在日常生活的空间内。清国采取满、汉隔离政策,严禁通婚、生活空间也完全隔绝开,八旗营区四周高墙环绕,一般汉民无法近足,城中居屋街巷分布一如北京城的胡同。

一九四九年以后,中国将这批八旗营舍分发给国营单位作员工宿舍,在岁月中逐渐颓圮,大部分也就在城市开发中遭拆除。二十一世纪初政府推出“宽窄巷子”复合观光商业街兴建计划,选定三条巷道,约八公顷范围内的居民都被迁走,不论新旧的所有建物都重建为清国时青墙黑瓦的官舍型态,展示传统工艺、戏楼茶屋和民间小吃等观光商品。

其实在北京、西安、成都、五台山等旅游景区,都进行着这类大规模修建复古建筑的商街计划,就连理塘、松潘、达仓拉姆(郎木寺)等图博城镇,都为发展观光而遭政府圈地重建。身为重要图博文化重镇的拉萨,更是难以幸免。布达拉前的雪村民居,在上个世纪已为政治目的而遭拆除,改建为向中国共产党致敬、形似天安门广场的北京中路与布达拉宫广场;大昭寺外的八廓街摊位与周边建物,也为扩大招商募资,而遭大规模改建。

而在吉曲南岸兴建的“文成公主实景剧场”,为一仿造布达拉、大昭寺等佛寺建筑的立体舞台,并辟建大型停车场,成为中国旅行团到访拉萨的必定行程。据负责营运的企业统计,每年春夏期间前来观览的游客超过五十万人次,周边纷纷进驻五星级酒店、饭店、野营场、购物商场,随着商机扩展与外地资本投入,原本的传统农田与牧地上陆续建造起新式公寓、大楼、温泉度假别墅区,不过短短几年间,在卫星地图上已不复见任何一块青稞田或绿草地。村民的农田、土地遭强制征收,剧场企业安排他们担任群众演员、舞者或剧场杂工,宣称这提供了青年稳定的工作与薪资。他们甚至计划在此安顿更多来自其他地区的重迁户。

当地图博村民或许真的收入提高、经济好转了,然而代价却是失去世代耕种的土地与牛羊,得在观光客前献跳原本传统节庆自娱的舞蹈来营生,他们受雇佣参与的是为了弘扬中华文化、汉藏一家亲而编造的“文成公主”剧,剧情强调著“自古以来”优秀的汉文化为图博人带来幸福。

更大的代价是失去了自己村落的名字——尺觉林(tshe mchog gling)。尺觉林这个村名来自当地的古老寺院“尺觉札西桑丹林”,一七九○年由第八世达赖喇嘛为他的上师而建造。“尺觉林”音译自图博语,意思近似于“永恒至尊的佛学院”,但官方为包装文成公主神话,索性将村名改为“慈”觉林,将河水南岸拓宽的道路命名为慈觉林大道,建造一座具观光商街功能的慈觉林大桥,并且宣称一千三百多年前文成公主一行即由此地进入拉萨,编造说当时随行的唐国人员即落脚居住在这里。

其实一九五二年中国成立“西藏联合军区”后,“解放军”三○八炮兵团进驻拉萨,选择驻军的地方就是尺觉林村。尺觉林三面环山,向北跨越吉曲就是大昭寺,隔着河水对望布达拉,对“解放军”来说是监控拉萨最佳的战略位置。依据口述历史《西藏记忆》所述,一九五九年尺觉林佛学院参与拉萨的起义抗争,之后所有僧人都遭逮补,寺院被据为公安学校,所有佛殿、僧舍都充作教室和师生宿舍。我在二○○四年前往时,尺觉林建筑因年久失修,已是瓦落墙斜,本应该是佛殿的屋子里,堆满了废弃课桌倚,在一阵阵飒飒冷风中,我看见被刮去菩萨图像的灰土墙面上,依然清晰留有“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的字迹刻痕……

当时曾想,这座不曾修复、停驻在文革时代的佛学院,若设为“图博文革历史纪念馆”,一如柏林墙遗址旁的战争纪念馆、首尔西大门监狱历史馆,或是奥斯维辛集中营纪念馆等设施,应具有提醒世人及反省人类暴力的象征意义吧。

然而,尺觉林村在极权资本中变成了“慈觉林村”,这块土地上人们与文化的历史伤痕被硬生生抹去,并遭官方营构的文成公主与扶贫幸福神话掩盖。

剧情中的图博国王松赞干布与公主携手站在舞台上,在水泥布达拉宫布景前接受群众欢呼,当这个画面在中国各媒体平台广为宣传时,布达拉遂成为一座象征汉藏团结的中华文化建筑;而图博千年传承的文化、信仰与自尊,还有多少能为世人所记忆?

入侵者的荒谬剧

那年,仿佛有预感难再有机会造访拉萨,我终于到布达拉山脚下的接待处预约参观的时间。

过往西行日喀则、阿里地区,或往古老的桑耶、山南而去,来来去去数次歇脚拉萨,都未曾去过布达拉,或许心底隐隐认为那助长侵略者的气焰,而且主人不在,总觉像是无理闯入的偷窥者;后来决定登上布达拉,也是为了这相同的原因——主人不在家,这些入侵者到底胡搞到什么程度,那荒谬情境应该至少亲自体验一次吧!

布达拉,音译自梵文potalaka,是观世音菩萨道场之名,图博人认为达赖喇嘛是观世音化身,布达拉即其所居之地。第五世达赖喇嘛在此兴建的建筑即称为“颇章布达拉”(pho brang potala),图博民众习称“泽布达拉”(Tse Potala),意思是布达拉之山,或直接简称布达拉。

参观布达拉必须跟随官方安排的导游,约二十多名旅客组成一支队伍,以顺时针方向绕转波丹玛坡各层的拉康。

十四世达赖喇嘛曾经描写这座历史殿堂:“这座中心建筑物包括宏伟的大经堂,附有三十五座雕梁画栋的佛堂、四间静室和七位达赖喇嘛的灵塔——有些高达三十英尺、镶上金块和宝石。”强巴拉康供奉身形高大、面容慈悲的强巴佛。立体坛城殿入口就是一尊震撼人心的多杰久谢塑像。朗林拉康中摆设宗喀巴与噶当派、格鲁派世系先祖塑像,解说自十八世纪以来图博众教派与学说的发展。里晋拉康中展示古鲁仁波切的八种化身。色登拉康里安置第五世、十世、十二世达赖喇嘛灵塔……。行过布达拉众佛殿,便走过图博佛教传承的历史。

三百五十年前,这座宫殿被规划建造作为图博王国的核心建筑,除了具有政治领导的功能,同时也是这片大地子民所信仰、最慈悲的观世音菩萨居住的殿堂。甚至更早,在九百多年前,当佛教信仰在这片高原、山谷大地上蓬勃发展,各教派相互竞争切磋、百家争鸣之时,在玛波山之上,布达拉所建造的这个位置,即是噶玛巴、宗喀巴等佛学大师讲经布道之地。

参观队伍移动得很快,也许因为成员多数是中国观光团旅客,一开始他们还觉得有些新鲜感,惊叹文物与建筑的古老、神秘,但很快就失去耐性,不时发出抱怨:“这儿看来看去咋全都是佛像呀?”

唯独对西司平措大殿中一幅壁画感兴趣,导游特别指出是“五世达赖喇嘛在北京见顺治皇帝的画像”,大家七嘴八舌讨论画面里人物座位的高低,“见证”顺治坐得稍微高一点,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开。另个让行进队伍驻足的地方是十四世达赖喇嘛的居室,小房间里挤满参观者,我留在门外,听见屋内导游的说明:这是十四世达赖喇嘛的睡床、他在这矮桌前读经、在这垫儿上用餐……接着是众人一连串的窥奇发问:就这屋儿、也特窄小?活佛真睡在这房?不是吧,太简单啊?你说的是哪个达赖啊?是跑到印度去的那个?

众人喧哗而去,我才进屋,屋中同时还有个图博家庭,穿着传统连身长裙的中年妈妈,带着看来正在读中学的两个孩子,他们自怀里掏出崭新雪白的哈达,一一向佛坛、书桌前献上,躬身默祷。

丹增嘉措在自传中曾提及,“我这个小孩得到达赖五世位于顶楼的卧室。室内极寒,灯火不足……里头所有东西都是古老的、陈旧的;四片墙上挂的帘子后面积着数百年的陈灰。卧室一边靠墙矗立着一座佛坛。上面放两盏油灯,还有小碟装的食物以及净水,供养菩萨。”他在四岁那年被迎到拉萨,此后在这座拥有近三百年历史的城堡中度过每个寒冷的冬日。他在这古老世界里读经、学习、接受传承,也像个普通男孩儿在这里生活、游戏、顽皮和成长。

角落走出一位工作人员,拿取佛坛上供奉的糖果,分给图博妇人和她的子女,他们双手捧著糖,像宝物般珍惜的放进口袋。在旁边的我也收到了糖,我低头道谢。剃短的发、瘦削面容和谦恭的眼神,从动作举止很容易认出这位工作人员是位出家人,尽管他身上穿的不是袈裟,只是普通的西裤和夹克。进门时就看见他悉心看顾著酥油灯,时不时擦拭佛坛及整理房间物什;不论身着什么服装、所信仰的尊者在不在,他都坚守自己的工作。屋内人们望着彼此,想说的话似乎就在嘴边,但谁也说不出口,沉默蔓延,却也没有人想抬起脚步离开。

“干啥呀你们?赶上队伍,快!”一声喝斥打断我们,蓄著平头的工作人员忽然踏入门内,目光冷峻地瞪视我们。

其实布达拉四处都有这些高壮的身影,尽管未著军警制服,没佩戴武器,平头男举止、外型仍像极街头上执行勤务的武警。观览进行中,他们若不是亦步亦趋监督参观旅客,就是驻守在佛殿厅堂门边,锐利扫视,仿佛随时能从经过的人群中揪出可疑危险份子。他们的存在,的确就是让我们欲言又止的原因。

沿山势斜绕而下的无数阶梯,带我们通向布达拉北方的街道上,回到熟悉的城市喧嚣中,等绕回到布达拉广场前,天色已经昏黯了。记得那天转经的人特别多,男女老幼,街灯将大家的身影长长的投映在人行道上,除了远自他乡来朝圣的人们,竟还有人骑着自行车过来,他们搁下自行车,朝布达拉的方向合十伏身,然后又骑上车子走了。仿佛下班途中,顺道过来膜拜。

后来确认那天的日期,才知道他们不是顺道,而是专程来的。那天是七月六日,第十四世达赖喇嘛丹增嘉措的生日。

作者专职写作。曾获林荣三文学奖、全球华文文学星云奖。

作品有《不旅不行,拉达克》、《尼泊尔,花花巴士》、《瓦砾中的小树之歌:921失依孩子的故事》、《女生边走边唱》、《黄金城传奇:金瓜石》等书。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思想坦克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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