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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学术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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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济先生仔细察看刚出土的文物

李济小档案:李济(1896—1979),考古学家。字济之,湖北钟祥人。1923年在美国哈佛大学获哲学博士学位,1926年任清华大学人类学讲师期间,作为中国学者第一次主持在山西夏县西阴村进行的考古发掘。1929年中央研究院史语所考古组成立后,长期任该组主任,并曾亲自主持安阳殷墟的最初几次发掘,对中国考古学的发展卓有贡献。著有《西阴村史前遗存》、《中国文明的开始》、《安阳》等。今年是他逝世30周年。

李济之先生的墓前,大理石上刻的碑文,是由他的四个学生恭请济之师老友台静农先生撰写的。这四个学生:宋文薰、张光直是济之师考古学专业的入室弟子,李亦园是考古人类学系的学生,许倬云则是台大历史系的学生,修过济之师的课,终身感激师恩。济之师谢世,已经30年;我自己也已将近80岁;今日执笔,过去的所闻所见,还是历历如在目前。

1949年中研院史语所迁台,同时,有不少中大、北大、清华的名师在台湾大学任教。早期的台大文学院,因之拥有空前强大的师资阵容,我们这些学生,遂有幸获得许多优秀学者的教诲。济之师是当时台大名师中的翘楚,其学术地位之崇高,使学生们都从尊敬中衍生了兴趣。

台大历史系规定考古人类学导论是必修课,我在大二时,选了这门功课,第一学期是考古学,由济之师主讲,第二学期是人类学,由凌纯声师主讲。第一堂课,济之师就提出一个问题:“在一片草坪上,如何寻找一枚小球?”同学们谁也不敢出声。他老人家慢条斯理地自己回答:“在草坪上,划上一条一条的平行直线,沿线一条一条地走过,低头仔细看,走完整个草坪,一定会找到这个小球。”他的这一段话,为学生指示了学术研究与处世治事的基本原则:最笨最累的办法,却最有把握找到症结所在。我自己读书做事,深受老师的影响,一步一脚印,宁可多费些气力与时间,不敢天马行空。李霖灿先生,曾是济之师在中央博物院的部属,后来在台北的“故宫博物院”工作,用了济之师找小球的方法,真的在《溪山行旅图》的繁枝密叶丛里,找到范宽的签名,在中国艺术史上添了一段佳话!

济之师才气高,加上思虑缜密谨慎,遂能功力深,成就大。他在克拉克大学主修心理学,在哈佛大学获得人类学的博士学位。然而他能触类旁通,在中国开创了考古学。济之师发掘山西夏县西阴村仰韶文化遗址,开创了中国田野考古学。后来他与梁思永先生共同主持安阳殷墟15次发掘工作,从实践中规划了田野工作的规矩,细密周详,至今为中国考古学界奉为圭臬。这些成就都是在才高之上,加了心细。他老人家一辈子,在学术界的贡献,除了自己的研究工作,还担起领导的责任,规划研究方向,搜集与整理研究数据,组织研究的队伍。考古学这一学门,不能单打独斗,关着门一个人钻研。中国考古学,由萌芽到茁壮,充分发挥了现代学术研究的特色。济之师从考古学的肇始,即执其要领,施展其长才与功力,为这一学门,规划了几十年开展的方向。

抗战期间,史语所移到内地,傅孟真先生为了不使文物失落,不使研究队伍离散,在物质条件十分艰难时,尽心尽力,四处张罗,只求维持大家的基本生活,研究工作得以不被中辍。当时,济之师不忍弃史语所而去,襄助傅先生撑过了艰困的8年。在这一时期,由于医药不足,济之师的两位稚女因病夭折。多少年后,我曾目睹李师母思念亡女,带泪苛责济之师为什么不早早远赴美国;济之师惟有垂首沉默。只在师母情绪平静后,长叹一声:“大难当头时,只能一起挺过去,总不能弃大家而去,坐视孟真累死!可是,我这辈子对不住你师母!也对不住两个女儿!”这一番话,闻之令人酸鼻!

傅先生去世后不久,济之师从彦堂师手上接过了史语所的担子,除了本所事务,还必须兼顾“中研院”、台大、“故宫博物院”、“中央图书馆”、长科会(后来称为“国科会”)各处有关人文社会学科范围的发展,他与沈师刚伯携手合作。济之师狷介,刚伯师淡泊;却都是才智过人。二人合作,如大梁巨柱,借助内外公私的资源,经过二十多年的努力,终于将台湾的人文社会学界,由衰败残余,逐渐稳定,再一步一步开拓发展。有了这二十余年的基础,方可有后来30年的继长增高。

济之师在学术发展上的领导之功,一般旁观者看去指挥若定,举重若轻。我曾追随济之师,听候差遣,有8年之久。通过近距离的体会,观察到他老人家在才大之上,还有心细。他筹划一事,无不狮子搏兔,尽其全力。我有幸从他的训练与督责领会到他一生办事的风格:虑事之初,必先有可以实现的目标。组织一个单位或集结一个团队,心中必先有可筹的资源及可用的人才。计划书必须周详可行,又有调整适应的余地。订立工作的内容,必须留下挥洒空间,却又须预防弊端。使用经费,必须够用而不浪费;校对细账,必须精算翔实;工作进度,必须步步追踪;审查成果,必有客观评审。这些细节,处处都须谨慎小心。预则立,多算则胜,功不唐捐。如有失误,也是必须牢记的经验。济之师经常有涉外业务,国际学术界钦佩他的学术成就,也信任他的领导能力。在国际事务上,他折冲进退,都有分寸,以平等互惠为原则,不卑不亢,为中国的学术发展,争取外援,却绝对不失尊严。他老人家对我耳提面命,经常用实际工作训练我,我终身受用不尽。后来我与李亦园兄数十年携手合作,都是拜老师教诲之恩。

济之师的事功,其实与他的研究成果一样,都可借“草坪寻球”比喻说明。他的一生志业,都是创造条件,使学术界的个人,能发挥其可能,在“未知”的草坪上,寻找“知识”的小白球;同时又将许多可供研究的资料,尽量累积与保存,再经过整理,使学术资源能为研究者所用。庶几知识的累积,将“已知”推向更广阔深远的“未知”之域。

济之师是现代学术传统中的人物,他坚持从寻求“知识”累积“知识”,参与人类“真理”的永续大事。“理性”是体,也是用,体用不能分割。因此,他坚持理论与学理必须取决于证据与论证的过程。尤其是论证过程,必须严谨扎实。我想,他从研究而内化为性格与习惯,前面所说的才大而心细,正是将习性融入做事的风格。

济之师办事一丝不苟,做人也是自律甚严。例如,他一生研究古代器物,但从来不收藏古董,以免公私界限,纠葛难分。(我们这些学生,也谨守老师的诫命,不收集古物)他不喜酒肉征逐,不爱无谓乱聊,于是一般人敬畏之余,不敢接近。其实,他老人家望之俨然,接近时,却是温和可亲的君子。即使厮役有了过错,我也从未见他疾言苛责。他对音乐与美术有颇为深邃的了解与欣赏。他能弹奏古琴,也欣赏西洋古典音乐;对于书画,有自己的看法。在日常生活中,也有其潇洒的一面。有一次,他老人家赴美国公干,在纽约旅馆中,他邀我共餐,乃是一瓶红酒,一条法国硬面包,一条干酪。我不能饮,喝可乐代酒。他老人家一口酒,一口面包,俯视街景,打发了一餐。饭后,师徒二人又去林肯中心观赏了一个小剧团的实验剧。这种随兴的生活,方能见其真性情。

济之师的政治立场是从人道主义与理性主义建构的自由主义,坚持个人有自主性,因此有各种相踵而至的自由及权利。但是一切自由与权利,其前提是不因一己的利益,侵犯掠夺别人的自由与权利。从人类学而认识,人是合群的动物。在合群之中,群(例如国与族)不能不经个人的同意,侵夺个人的权利,群与群之间,必须尊重彼此的平等,尊重彼此的自主性。

济之师怜惜我行走不便,每次去南港,总是邀我搭他的座车同去。在车上,他会将收听的BBC新闻,挑一两条谈论(他有短波收音机,我家只有一般的长波)。他也会在阅读新到的期刊杂志(例如《星期六评论》、《纽约时报书评周刊》)中,针对一些文章,提出他的想法。我在恭听之外,也会提出自己的意见。半小时的车程,其实不够用。因此,下车后还会在他研究室继续谈论。除了讨论大陆考古新发现之外,以上的“时事”,大约是我们师生之间最多的话题了。他平时演讲,都以专业为题,很少涉及时事及自己的想法。因此,济之师与我之间的谈论,可能是我能享的特权了。在这一领域,我得益甚多,因为我们观点思路比较接近,彼此对谈,使我有从第一等智慧者印证与反思的机会。

济之师只喜欢工作,除了工作外,不慕荣华,“中央研究院”院长多次出缺,他常常代理院务,却始终拒绝出任院长。他以自由主义者的立场,始终不支持蒋介石的专制及国民党的威权,只因为他无所求,他才能在蒋氏面前,不卑不亢,泰然自在。这是从智慧延伸的自尊,智者与勇者,本是一体。

他老人家的终生志业是锲而不舍地追寻知识与真理,他的人生立业,是在工作的过程,一个开放的,而又时时面对挑战的旅程,乐在其中,他也因此除了音乐与偶尔品尝好酒之外,别无其他娱乐。如前文已提过,他性不随俗,行不从众,不喜欢无谓的酒肉征逐,无聊的应酬交际。一般人对他的印象,望之俨然,因此也不敢亲近。在人丛之中,他是寂寞的,也是孤独的。这种形象使一般人以为济之师十分傲岸。他的才气高,功力深,成就大。出乎其类,拔乎其萃,必是招致嫉忌。于是,一般人的传言,李某眼高于顶,看不起人。别有用心者,更会故意传言:“李某看不起某人某人。”济之师一生,背了不少莫名其妙的仇视与怨怼。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是千古以来才俊之士难逃的命运,也是世间常令人扼腕的憾事。

济之师晚年,心情相当落寞。1960年代晚期,台湾气氛极恶。威权体制的爪牙,四处摧残他们所谓“分歧分子”。台大先受打击,“中研院”是下一个目标。1970年我应邀来美担任访问教席,本是一年聘约,为此不能回去。在所内,又有一些风波。从那时起,济之师不断遭遇内外的困扰。济之师为此厌倦,遂放下了职务。我在1974年以后,每年开始,几乎年年返台,必去温州街请安。他老人家有心血管病、糖尿病青光眼,诸种疾病,起居饮食,颇多限制,视力已不胜阅读,所有能做的,只是戴了耳机听收音机。平时上门宾客本来不多,几位老友,又均年迈,不常来往。他的研究工作,本来是他身心所寄,那时也已停顿。他老人家心情的落寞,可以想见。我每次告辞,他总是说“下次再多谈谈!”又说“不知还有没有下一次了!”分手之时,常是一声长叹。

大约是在1978年的一次谈话中,我提到他当年草坪寻球的譬喻。那次,我们的谈话主题是大陆的许多考古发现。他列举了良渚(还提到施昕更先生的发现)、湖熟、屈家岭、大汶口(又提到梁思永先生与龙山文化)、红山……那些文化的意义。他指出中国文化的多元性,且相当明显。他老人家回到草坪寻球的譬喻:“真会找球的人,不是找答案,而是找问题,让问题牵出问题。一大堆的问题出现,‘草坪’也就不一样了!”这一时刻,他半闭的眼睛,又有了摄人的精神。这是我长久记忆的场景:一位智者,将由知识升华为智能的瞬间!

我今年也将近80岁了。从大学二年级修济之师的课至今,将近一个甲子;我有幸追随他老人家八年之久,更是人生难得的缘分与幸运。这篇短文,是我向学术界提出的见证:一个终生献身于学术工作的巨人,如何将生命与工作,融铸为一体!

2009-8

责任编辑: 东方白  来源:南方周末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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