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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论讲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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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多提十年的浩劫,但是在那段黑暗的时期中我们染上了不少的坏习惯,“不讲真话”就是其中之一。在当时谁敢说这是“坏习惯”?!人们理直气壮地打着“维护真理”的招牌贩卖谎言。我经常有这样的感觉:在街上,在单位里,在会场内,人们全戴着假面具,我也一样。

到“四人帮”下台以后,我实在憋不住了,在《随想》中我大喊:

“人只有讲真话,才能够认真地活下去。”

我喊过了,我写过了两篇论“说真话”的文章。朋友们都鼓励我“说真话”。只有在这之后我才看出来:说真话并不容易,不说假话更加困难。我常常为此感到苦恼。有位朋友是有名的杂文家,他来信说:

对于自己过去信以为真的假话,我是不愿认账的,我劝你也不必为此折磨自己。至于有些违心之论,自己写时也很难过……我在回想,只怪我自己当时没有勇气,应当自劾。……今后谁能保证自己不再写这类文章呢?……我却不敢开支票。

我没有得到同意就引用他信里的话,应当请求原谅。但是我要说像他那样坦率地解剖自己,很值得我学习。我也一样,“当时没有勇气”,是不是今后就会有勇气呢?他坦白地说:“不敢开支票。”难道我就开得出支票吗?难道说了这样的老实话,就可以不折磨自己吗?我办不到,我想他也办不到。

任何事情都有始有终。混也好,拖也好,挨也好,总有结束的时候;说空话也好,说假话也好,也总有收场的一天。那么就由自己做起吧。折磨就是折磨嘛,对自己要求严格点,总不会有害处。我想起了吴天湘的一幅手迹。吴天湘是谌容小说中某个外国文学研究室的主任、一个改正的右派,他是惟一的在会上讲真话的人。他在发言的前夕,在一张宣纸上为自己写下两句座右铭:

愿听逆耳之言,

不作违心之论。

这是极普通的老话。拿它们作为我们奋斗的目标,会不会要求过高呢?我相信那位写杂文的老友会回答我:“不高,不高。”

《真真假假》是《人到中年》作者的另一部好作品。她有说真话的勇气。在小说中我看到好些熟人,也看到了我自己。读完小说,我不能不掩卷深思。但是我思考的不是作品,不是文学,而是生活。我在想我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我想来想去,总离不开上面那两句座右铭。

难道我就开得出支票?我真想和杂文家打一次赌。

三月十二日

选自巴金《随想录》,作家出版社,2005年

责任编辑: 吴量  来源:随想录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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