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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尖幸运的人——齐邦媛

—人生的谶语:读齐邦媛《巨流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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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悠悠不断的岁月里,我们都知道这样一个道理: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而在我们自己有限的人生里,惟愿我们都可以独善其身。人生的巨流河,或是寂静无声,或是波涛汹涌,唯有身在其中才知道,自己总是需要一刻不停地航行、竭力躲开风浪和暗礁,才能有机会抓住人生的果实。

这是一个典型的言情小说场景,若放在虚构作品中,齐邦媛一定会和这位漂亮的军官发生点什么。然而在嘈杂纷乱的现实中,罗曼蒂克就此戛然而止,这位军官在后文中再未出现过。

虽说是非虚构作品,但是当她将自己的一生浓缩呈现,她所经历的某些瞬间,便也无可避免地成了读者眼中的景观。或许也是因为有了疾病和灾祸的笼罩,夹杂着各种死里逃生的奇遇,齐老师在书中对于少女时代的回忆和讲述,也细腻浪漫得像是一部精致的年代小说。

王德威老师在后记中评价道:《巨流河》不仅是一本自传,也是一本文学作品。

在那个“欢乐苦短,忧愁实多”的时代,齐老师这克制内敛的笔触,已经是一种极致浪漫主义的描摹。

五、她的爱情

全书最浓墨重彩的一段,莫过于齐邦媛与张大飞的缘分。

最初那个男生有个吉祥的大名,叫做张乃昌。他父亲曾是沈阳县警察局局长,因接济并放走地下抗日者,被日本人在广场上浇油漆烧死。张乃昌丧父后为躲避日本人的追杀,带着弟妹逃亡到营口投奔姑姑。此后,他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张大非”。

在此期间他入读了一所教会中学,为了求得内心的安宁,他信奉了基督教,得以“尽情求告一个父亲的保护和爱”。

翌年“满洲国”成立,十五岁的张大非独自逃到北平投奔叔叔,在极端困顿时,他看到了齐世英创办的“国立中山中学”招收东北流亡学生的布告。他考取了初三,食宿皆有公费,终于安定下来。

几年后的除夕,齐邦媛的哥哥齐振一奉父亲的命令,在学校里找到了大自己三岁的张大非,并带他回家吃饭。在那个寒夜里,十八岁的张大非忍住号啕,说出了自己家破人亡的故事。年少的齐邦媛一面听着,一面看到妈妈种的几棵小树在窗外的风雪中摇晃,弯得近于折断。

自此,每个星期六午后,年少的齐邦媛都会“在哥哥那群喧闹的同学中,期待他那忧郁温和的笑容”。

那年初春,齐邦媛兄妹随着母亲住在板桥的小平房,她常随着哥哥漫山遍野地跑。有天午后,齐邦媛跟着哥哥一行人去爬不远处的牛首山,下山时因走得慢而落在后面,在半山处抱着一块小岩顶进退两难。听着尖锐的山风呼啸,她不由得在恐惧中哭泣。

这时,她发现张大非在回头看她。

“天已渐渐暗了,他竟然走回头,往山上攀登,把我牵下山。到了隘口,他用学生的棉大衣裹住我三十多公斤的身躯,说:‘别哭,到了大路就好了。’他眼中的同情与关怀,是我这个经常转学的十二岁边缘人很少看到的。”

到了初夏,他们便搬回到了南京城里。

再后来,战争局势地动山摇,齐邦媛再也没有回到那小屋子的缘分。

但在往后数十年间,齐邦媛在世界各地旅行,“每看到那些平易近人的小山,总记得他在山风里由隘口回头看我”。

倘若这一切真的发生在一部言情小说里,再往后便是青梅竹马携手相伴的故事了。

然而这不仅不是小说世界,甚至不是个正常的世界。

随着七七事变爆发,众人被迫西逃。中山中学高中部的男生接受了军事训练,背着军队的步枪,承担起了护送撤退的职责。哥哥齐振一、表哥裴连举还有十九岁的张大非,用棉被裹着产后虚弱的裴毓贞抬上火车,然后把齐邦媛和三个妹妹一个个由车窗递进去。

逃亡的火车上,连车顶都攀满了难民,过隧道时总有人掉下去,引发旁边人的哭喊。到芜湖换船时,在混乱拥挤下,有更多人落水呼救,还有人就这样沉了下去。“在那个惊险、恐惧的夜晚,混杂着白天火车顶上被刷下的人的哀叫,在我成长至年老的一生中常常回到我的心头。那些凄厉的哭喊声在许多无寐之夜震荡,成为我对国家民族,渐渐由文学的阅读扩及全人类悲悯的起点。”

好不容易行船到汉口,齐邦媛又经历了妹妹病逝、母亲死里逃生的接连冲击。当她独自站在病房门口,听着舅舅呼唤母亲的名字,张大非忽然从大门处跑着过来了。

他跪在病床前俯首祈祷,然后走出来告诉齐邦媛:他已报名军校,从此改名为“张大飞”。

随后他疾步离开医院,去军队报到。临行前,他交给齐邦媛一本全新的《圣经》——他平时总是随身带着一本镶金边的《圣经》,年少的齐邦媛常常好奇打量。此刻临别之际,他送了一本全新的《圣经》给齐邦媛,并且附言道:“祝福你那可爱的前途光明”。

齐邦媛从前只觉得自己的生命病弱磨难,从未听任何人说过“可爱的前途”这样的话。

逃亡路上,齐邦媛的哥哥收到张大飞来信,说他已经考进了空军官校。随着战火蔓延,他们经过了湖南、广西,齐邦媛不断转学、不断躲避空袭,终于来到战时首都重庆。父亲齐世英忙着接送一车车的学生,路途上一次次与家人擦身而过。

在重庆沙坪坝定居下来之后,齐邦媛总算开启了较为安稳的几年青春。

初中时的齐邦媛骨瘦如柴,留着男生的短发,从不照镜子,日常和同学一起接受童子军训练。此时的张大飞已经开始驾驶驱逐机与日军作战,有一回他经由重庆去拜访齐家,对齐邦媛的母亲说:“我刚才看到邦媛在校门口站岗,她的胳膊和童子军棍一样粗。”

在齐邦媛中学那几年,在空军部队作战的张大飞一直联络不上自己的家人,便时常给齐家寄来家书,俨然将齐家当成了自己的家。而爱写信的齐邦媛就成了他最稳定的笔友。他们的生活宛如两条平行线:少女齐邦媛热络地分享自己在南开中学孟志荪老师课上学到的诗词,张大飞就陪她一起讨论,他赞同秦少游的气魄,却不理解少女齐邦媛为何会喜欢皇甫松的苍凉。

张大飞常常寄来照片,从棉军服到飞行装,每一步都是他的成长。后来他被挑选参加了陈纳德的飞虎队赴美受训,一九四二年由科罗拉多州回国,还专程去沙坪坝拜访了齐家。此时他已是中尉,生得壮硕精神,常常在云南各地开飞机作战。

飞行员休假时常常去喝酒,而张大飞执意不肯去及时行乐,只是在家中读《圣经》,或是给齐邦媛写家书,以求得内心安宁。

他在一封信中提及,自己与敌机正面遭遇,清清楚楚看到了对方驾驶舱里那张惊恐的脸。他只知道自己若不先开枪就必死无疑,但他无论如何也忘不了坠机火焰里的那张脸。

对于齐邦媛来说,张大飞是符合一切少女憧憬的盖世英雄。

在齐邦媛高中的假期,张大飞来找她吃饭散步,“太阳耀眼,江水清澄”,她聊着自己读的课外书,他聊着自己的飞行所见,两人在江岸边偷得片刻宁静,却并未一语触及情爱。

一九四三年四月,齐邦媛高中毕业前,忽然有个初中女生跑来告知,有人在操场上等她。

她出去后,只见张大飞由梅林走过来,走到一半忽然站住,说:“邦媛,你怎么一年就长这么大,这么好看了呢。”

“他说,部队调防在重庆换机,七点半以前要赶回白市驿机场,只想赶来看我一眼,队友开的吉普车在校门口不熄火地等他。我跟着他往校门走,走了一半,骤雨落下,他拉着我跑到门口范孙楼,在一块屋檐下站住,把我拢进他掩盖全身戎装的大雨衣里,搂着我靠近他的胸膛。隔着军装和皮带,我听见他心跳如鼓声。只有片刻,他松手叫我快回宿舍,说:‘我必须走了。’雨中,我看到他半跑步到了门口,上了车,疾驰而去。”

“今生,我未再见他一面。”

读到这一段,我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那句歌词:“就算你壮阔胸膛,不敌天气,两鬓斑白都可认得你。”

咫尺依偎的温暖转瞬即逝,身在其中的主人公却不知道那已是诀别。

诀别不是一下子到来的。

齐邦媛联考时填了三个志愿:第一志愿西南联大哲学系,第二志愿武汉大学哲学系,第三志愿西南联大外文系。

她选择哲学系,是想向曾经远赴德国读哲学的父亲挑战。为了远行独立,她刻意没有填家门口的中央大学。她的第一和第三志愿都在离张大飞很近的云南,偏偏因为数学分数低,而去了第二志愿的武汉大学。西南联大外文系来信鼓励她就读,她却更钟意哲学专业,没有接受这根橄榄枝——哪知一年后,在朱光潜老师的劝告下,她仍旧转入了武汉大学外文系,并且后来以英语教育和多语言文化交流为终身事业。许多事情都像是注定,连偏差也像是注定好了的。

齐邦媛还未入住大学宿舍,浅蓝色的航空信就已经寄到了宿舍。二十五岁的张大飞在云南边陲溽热潮湿的备战室里,对着抢工修复的飞虎队跑道,给齐邦媛写下一封封的家书,叮嘱十九岁的她不要因为想家而哭泣,要相信光明的前途。

情难自已时,他也曾在信中写下:“我无法飞到大佛脚下三江交汇的山城看你,但是,我多么爱你,多么想你!”

在这之后,张大飞在一场战争中受了伤,对死亡有了更近的认识。此后他不再轻言感情,只是常摆出兄长的成熟态度。而浑浑噩噩读完大一的齐邦媛,却起了念头,想申请转学到西南联大外文系去,也可以借此离张大飞近一点。

张大飞赶忙来信,坚决不赞成齐邦媛转学去昆明,说自己实在没能力照顾:“你对我的实际生活,知道的愈少愈好,对我‘光荣’的实质情况愈模糊愈好。”

齐邦媛初读并不懂得,直到很久以后才明白,张大飞便是在此时下定决心,要彻底退回到保护者和兄长的位置。加上导师朱光潜和父母的劝说,“感情大于理性”、不太适合读哲学的齐邦媛在大二那年转到了外文系,不过仍旧留在了武汉大学。

在大二的暑假前,她收到了张大飞殉国的消息。

二十六岁的张大飞,在预感自己就快牺牲时,给齐邦媛的哥哥齐振一寄了最后一封信:“……感谢你这些年来给我的友谊。感谢妈妈这些年对我的慈爱关怀,使我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全然的漂泊中有一个可以思念的家。也请你原谅我对邦媛的感情,既拿不起也未早日放下。”

“……我似乎看得见她由瘦小女孩长成少女,那天看到她由南开的操场走来,我竟然在惊讶中脱口而出说出心意,我怎么会终于说我爱她呢?这些年中,我一直告诉自己,只能是兄妹之情,否则,我死了会害她,我活着也是害她。这些年来我们走着多么不同的道路,我这些年只会升空作战,全神贯注天上地下的生死存亡;而她每日在诗书之间,正朝向我祝福的光明之路走去。以我这必死之身,怎能对她说‘我爱你’呢?……”

信的最后一句这样说道:“请你委婉劝邦媛忘了我吧,我生前死后只盼望她一生幸福。”

齐邦媛收到一整包张大飞退回来的、她曾经寄过去的信,当中有一封汗渍斑斑已经褪色的信,一看即知是张大飞常常随身携带——那是齐邦媛在高三时写的,纯粹的文艺青年的信,说着李白和天上的月亮,说着学几何多么难,抱怨说自己现在都不敢看课外书了。

齐邦媛猜想,这封信对于张大飞来说,或许就像他的队友们去喝酒跳舞一样,也有帮助忘却狰狞现实的用处。

在战争即将胜利的短短四个月内,罗斯福逝世,陈纳德解职,张大飞战死。

当日本终于投降、盼望已久的胜利终于到来时,满大街都是狂欢的声音,齐邦媛却跑回家,昏天黑地恸哭了一场。她不敢再提张大飞的名字,也不敢再看两人来往的那些信件。

后来经历迁移辗转,那些信件全都丢失湮没,她再也没有机会“坚强起来好好看看”。

她只是在这一年正式受洗成为基督徒,用另一种方式纪念心里的他。

大三那年,齐邦媛开始与一位来自上海的姓俞的男同学约会,却在假期短暂回南京期间,不经意走近了“纪念张大飞殉国周年”的礼拜堂,顿时犹如刀剑刺入心中。她入场时没敢签自己的名字,签下的是哥哥齐振一的名字。冥冥中,她只觉得这种相遇是注定。

有了这一场冲击,加上俞同学此后在上海工作生活、思维渐行渐远,齐邦媛进大四后不久,便退还了俞同学所有的信件,决定和他就此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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