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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德强:一个孩子倒在上学路上,384条生命获救怒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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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全球化退潮的年代里,人道主义的普世性,在人们心中的地位发生着动摇。

——半城大话——

二刷《里斯本丸沉没》

2024年9月18日晚上八点多,我在南京市鼓楼区和平影城里二刷纪录片《里斯本号沉没》。期间,裤兜突然震动,掏出手机,尽量捂住屏幕闪光,在指缝间看到两条新闻:安徽肥东县发生4.7级地震,余震波及南京;深圳日本籍男孩遇袭。

所幸,第二天没有看到地震人员伤亡报道。然而,不同信源均提及了遇袭日本男孩的死讯。

我顿感《里斯本丸沉没》的价值——它展示出了国别历史认知间仍存在的巨大鸿沟,它在承认认知差异存在的前提下,决然重提了一种超越国族畛域的人道主义。

之所以要二刷,是因为好奇于这部影片上映后遭遇的一种责难——中国人拍摄英国人被日本人俘虏,押运途中遭到美国潜艇袭击,1000余人遇难,800余人幸存,其中384人为中国舟山岛民所救。责难者觉得,作为观影者,无法将自身情绪代入其中。

1942年10月1-2日,里斯本丸在舟山海域遇袭沉没位置

我很理解这种困扰,在一个全球化退潮的年代里,人道主义的普世性在人们心中的地位发生着动摇。是日本籍男孩的死讯,以及忆及3月前为援救苏州日籍儿童罹难的胡友平女士,让我有了较为强烈的代入感与共情。

导演方励在舟山海域对里斯本丸进行声纳定位

倘若我是1942年面对落水英国俘虏的舟山渔民,又或是身临歹徒挥刀向无辜日籍儿童的施暴现场,我想我都会施以援手。并且我相信这也是大多数中国人最朴素的情感。中国人,日本人,英国人,同为生活在这世界上的人类,其中任何意外死亡都应得到哀悼,任何伸出援手的行为都应得到弘扬,任何对手无寸铁者的施暴都应被谴责。

这是目前我对《里斯本丸沉没》的主调看法,也是我对影片创作手法以及历史细节展开深度梳理与分析的原动力和大前提。

寻找湮没于历史之河的里斯本丸

中国此前似乎并未拍摄过这种复杂而具体的国别关系题材纪录片,其中涉及到中、英、日、美四国,有侵略者,有被侵略者,有前殖民者,也有反法西斯战争盟友。这是一部历史题材纪录片,并非剧情片,在片中展示一种坦率真诚的态度,与“记录真实”同等重要。

纪录片“非虚构”的特质并不在于它不去剪辑故事,而在于它的剪辑与叙事要尽量克制主观立场,并尽可能展示多方立场与视角。应该说,本片在努力做到这一点。影片采纳了四国视点,而以英国幸存者及幸存者家属视点为主,实属无奈。在处理这一复杂国别关系过程中,主创首先遇到的困难便是不同的叙述侧重与立场。

里斯本丸号货轮

应该说,里斯本丸沉没事件在发生之初,便获得了相当的关注。在整个二战期间,日本有334艘以上战舰被盟军击沉,里斯本号这样被击沉的货轮更是数不胜数。在沉船事件发生的当年,日本便利用这一事件对美国展开舆论战,《朝日新闻》指责美军此举为非人道的无差别攻击。英国在战后发起对涉事人员的审判,船长经田茂因虐待俘虏罪被求刑7年。以上均在片中有所展示。

吊诡的是,待1945-1949年的香港战犯审判结束之后,此事便渐渐平息,最后无人问津。直至2004年,才有关于这一沉船事件的历史著作问世,即历史学者托尼·班纳姆(Tony Banham,他也是本片历史顾问)的《里斯本丸沉没:英国被遗忘的战时悲剧》。

托尼·班纳姆(Tony Banham)著《里斯本丸沉没:英国被遗忘的战时悲剧》,2004年

很容易理解,整件事的“被遗忘”可能有着复杂的地缘政治背景。二战结束后,日本成为冷战铁幕后西方阵营一员,与二战中死亡的80多万英美军民比起来,船上牺牲的1000人很可能成为被“故意”忽略不计的渺小数字。而中国人的自发营救行动更因此被湮没于历史之河。

各国叙述侧重与立场的差异

在片中暴露无遗

1.维基百科词条的描述

在今日使用中英日三国文字编辑的维基百科词条上,也可看出三国不同叙述立场。

中文词条最为简约,将侧重放在“营救”这一部分。

词条显示,最后编辑于本文写作的2天前

英文词条相对丰富,较多陈述了此船概况、沉没的前因后果。对中国人主动营救落水俘虏有所描述。

词条显示,最后编辑于本文写作的8小时前

日文词条最为详尽,不仅介绍了里斯本丸从下水到被征召以及沉没的全过程,还仔细描写了日军在船沉后援救英日落水者的行动、结果以及获救者数量。中国人的自发营救被概略提及。

词条显示,最后编辑于本文写作的9个月前

参与自发营救行动的岛民分属今舟山下辖东极乡的青浜岛与庙子湖岛

其中青浜岛民营救战俘278人,庙子湖岛民营救战俘106人(以上据中文维基词条),共计384人(据中英文维基词条)。根据中英文维基词条,该次运送的英国俘虏总数为1816人,中文词条无出处,英文词条人数出处为2018年7月14日BBC在该片拍摄期间的新闻报道。值得注意的是日文维基词条,提出了与中英文词条侧重不同的细节。

日文词条指出10月2日早上,“警卫向幸存战俘开火”;“日本军舰在附近进行了救援工作”(未注明具体时间);“附近的一些中国渔船也赶来救援”(未注明日舰与中国渔船孰先孰后投入救援)。日舰“共收容了644人”,“一些战俘在附近岛屿登陆……414名战俘获救后被俘虏”,“有845名战俘溺水身亡”。日文词条文献来源为日本亚洲历史资料中心编《第十三炮舰队戦时日志》。日文词条显然文献来源相对较为权威,根据这一记载,船上战俘总数达到1903人。但日文词条既指出有414名战俘在中国人营救或自救下登岛,又承认有3名战俘在中国人帮助下逃脱。这与影片所陈述的事实是相符的。

2.对日美两方的采访

主创在查阅日方档案后采访了相关日本军事史学者。日本学者的回答相当谨慎,在描述细节的同时又指出日方举动的“无奈”。在获得对方同意后,主创又走访了船长经田茂存世子女。经田之子已是耄耋老人,他坦率地告知,自己对此事一无所知。他表达了惋惜之情,也为父亲的举动做出解释。

主创也赴美国采访了击沉货轮的“鲈鱼”号潜艇艇长儿女。问及艇长生前对此事的态度,她有意回避了,转而展示了一张父亲遗留下的生日贺卡。日期是艇长的生日,也即里斯本丸被击沉的10月2日。这张手绘贺卡以简略线条勾勒一艘船被潜艇击沉后的爆炸画面,自然便是里斯本丸号。艇长既然将其收藏到去世,则他余生对此事的态度,不问可知。

里斯本丸沉没过程想象图

有观众认为,主创对日美两方的采访过于简略。我想,这些内容,已经足够补充任何文献都提供不了的鲜活细节与复杂立场。而镜头如实展示的受访者的貌似恭谨实则间离,也恰恰说明,国与国之间对同一段历史的认知与立场,差异的必然存在。

主创团队的这种创作态度,我很赞赏。

3.对英中两国的访谈

本片的拍摄主体放在了英、中两国访谈上,且以对英国幸存者及幸存者家属的访谈为主,只把影片最后约30分钟(全片长度122分钟)留给救人岛民及其后代。这是可以理解的。

营救行动固然可贵,过度吹嘘的表达效果则适得其反。某种意义上,反而恰恰是大量生动的、充满细节的采访,让这场自发的营救行动的人性意味更为凸显出来。

在采访已移居加拿大的两位幸存者之一比尔老人时,比尔谈起,调任香港(当时为英国殖民地)前不久,刚刚参与了挫败纳粹德国入侵英国的海狮计划。他显然毫不介意自己曾是殖民地军官的身份——这让一些观众感到不舒服。

这倒恰恰达成了一部纪录片应该做到的,展示而不是回避历史与身份的复杂性。

比尔回忆起英勇的长官在船沉之际指挥俘虏们撤离时说,“就是死也要像英国人一样死去”,年过九旬的比尔目光炯炯,耸耸肩笑道:“说实话,我不知道什么是英国式的死亡。”在说这话的时候,他并不是一名殖民地士兵,一名“骄傲”的英国人,他只是一个人,并且对莫名的种族骄傲有着冷嘲。也许这便是比尔在被中国人救下、幸存于海难后近70年的人生智慧下,对历史的朴素反思。

导演方励在加拿大采访获救者比尔老人

至少在这些地方,主创没有做出多余的议论,而是忠实于素材。类似细节在片中比比皆是。或许因为幸存者大部分已去世,本片采访的主要对象为幸存者家属,所以对事实细部的描绘难免带上了“二手回忆”与“二手情绪”,这也是本片遭到诟病的原因之一。但主创也并没有完全依赖这些采访推动叙事,大量的文献、公文、书信、遗物,都在为回忆和情绪提供佐证。

主创把对中国人营救议题的表达尽可能进行了压缩。让人记忆犹新的镜头是唯一存世的营救者之一林阿根,一位衣着简朴的老人,在儿子伴随下与导演坐在一艘迎风破浪的船上。他同样年过九旬。他面带微笑,对救人细节只字不提,只是告诉他们,那天的天气“和今天一样好,很晴朗”。

导演方励与唯一在世的营救者林阿根老人及其儿子在一起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半城会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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