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历
朱华,生于1954年,1970年参加工作(段工);1974年入贵州大学数学系计算机软件专业学习,1977年毕业留校任教;历任数学系计算机软件教研室教师、助教、讲师、教研室副主任,计算机科学系副主任;贵州省科委(科技厅)计算中心副主任、主任、副巡视员、副研究员;贵州省信息产业厅总工程师;贵州省经信委总经济师。现已退休。
写在前面:今天,是“三宽”部长朱厚泽先生逝世15周年的忌日。本号刊发朱厚泽先生哲嗣朱华的一篇诔文,以志缅怀。
朱厚泽(1931年1月~2010年5月9日)
父亲离开我已经整整十五年了,十五年沧海桑田一晃而过,我也进入了古稀之年。回首逝去的岁月,父亲对我的言传身教历历在目,那桩桩点点的往事在脑海里清晰可见,也带来了对父亲的无尽思念……
我的母亲和父亲
下放
1964年父亲被错误处分后下放到贵阳郊区一个公社生产小队劳动,父亲住在当地最贫困的一个农户家里,寒暑假中父亲也常带我去那里。
那时,这个农户家很穷,孩子较多,房屋破烂不堪,除了正中的堂屋以外,其他房间都住有大大小小的孩子。父亲就住在他们家牛圈上面撘建出来的一间小房间里。墙是土坯打的,用旧报纸敷了一层,年久失修,斑斑块块,一碰就会噼里啪啦往下掉灰和泥块。屋顶是稻草盖的,侧面很多地方是空的,头一歪就能看见天空。地面是竹子编织的,睡在上面吱嘎作响,更不要说走动和翻身了。父亲用母亲给的一床旧毯子垫在上面,毯子的区域就是床铺的界限了,枕头旁还堆放了不少书籍。
到了寒暑假的时候,我看到父亲给农户们理发,看到父亲与农户们一边挖土筑路一边唱着山歌,看到父亲挽着裤腿与农户们一起收割谷子,看到父亲与农户们拉家常谈笑风生,看到父亲教农户们识字读报,看到父亲一边看书一遍沉思……父亲与农户们相处得很好,当有人要来揪斗父亲时,就会有农户抄近路跑来提前告诉父亲,叫他赶快躲起来。当然,父亲还从来没有躲起来过。
父亲在那里一呆就是八年。
2004年父亲看望黔陶乡亲们。朱华摄
2004年5月父亲看望黔陶乡亲们。朱华摄
父亲在京郊农户家里。朱华摄
2006年5月1日父亲与老家农户朱文昌。朱华摄
高中梦
1966年,因贵州军区八一学校撤销,我转到贵阳师范学校附属小学,后来整个班又一起进入贵阳市第二十中学。那时的中学基本没有上课,主要学习就是到工厂到农村劳动锻炼。1970年,文革后第一次高中招生,但一个班只有一个名额,其他同学都不愿意读高中,只想进工厂当工人。而我很想读高中,就在同学中做工作,希望大家推荐时投我一票,同学们也都欣然同意。
父亲知道我想读高中后,非常支持我的想法。父亲认为,我1966年小学毕业后就是文革,中学时代基本没有读书,没有接受中学时代应该接受的文化学习和基础训练,缺陷较大,应该继续接受一段这样的学习和训练。父亲在自己受到错误处理都没有找过任何人帮助,却和母亲一起到学校找我的班主任老师,希望能让我读高中,班主任老师说,学校已经确定另外一个同学了。我的高中梦就到此为止了。
铁匠
1970年正是文革后首次大招工,很多同学都进了工厂,我一个人还是没有着落,成天到处游荡,无所事事。一位好心的同学知道了,以我的篮球足球打得好,都是中学校队队员为由,向贵阳市轻工局招工组推荐了我。
招工组到学校点名要我的档案,学校负责人说,这个人你敢要?招工组一位同志拿着我的档案看了一眼,退回给了学校,说的确不敢要。招工组副组长听了好奇的问,有什么不得了的,我看看。她看了一眼我的档案,觉得父亲的名字有点熟,但又记想不起是谁。她退回了档案,但记住了父亲的名字。
她回家后向她姐姐说了父亲的名字,以及我的档案里有一份盖有贵阳市郊区一公社大印的外调函,外调函上说父亲是在公社“监督管制劳动”。难怪不得,我不能读高中,任何单位都不敢要我,原来我属于“杀、关、管”子女。她姐姐听后叫她明天就去拿回档案,并告诉妹妹,我父亲的处分决定她很清楚,没有“监督管制劳动”这一条,随后立即将情况告知了父亲。
父亲听到很吃惊,第二天就赶到该公社询问,该公社一口否定出过这样的外调函。父亲很冷静的说,既然你们否认出过这样的外调函,那么这个外调函就是假的,现在就得请你们出具一个证明,说明这个外调函不是你们出的。该公社只得出具证明,我这才摘掉了不知戴了多少年的“杀、关、管”子女的帽子,进到了市轻工局招工名单里。
这时,有神秘人物看到了我的名字,要将我分配到市轻工局下属的贵阳电池厂碳黑车间,招工组副组长站出来说,男孩子,到市轻工机械厂搞机械吧。进到市轻工机械厂以后,又有神秘人物电话打给市轻工机械厂领导,指定我只能做锻工。厂领导叫我去谈话说,叫你去搞锻工,是因为你们家可能被疏散下放,让你学一点技术,今后到农村,你还可以打打锄头镰刀什么的,可以有一口饭吃。
经过这些波折的我,终于成了一名锻工。这时,父亲开始意味深长的称呼我为“铁匠”,我一回家,父亲就会高兴的说,我们的“铁匠”回来了。听见父亲这样叫我,看着自己逐渐粗壮的手臂、健壮的身体和满手的老茧,我心里顿时就有些得意。
师傅
到锻工车间后,分配我跟着吕少卿师傅当学徒。我师傅技术好,没有文化,不善交往,沉默寡言。师傅打上手,小锤指点江山,徒弟打下手,轮着八磅或十六磅的大榔头龙飞蛇舞。锻工在机械厂主要是做零部件的毛胚件,我师傅从来不看图纸,也不计算下料,叫别人拿零部件给他,他看一眼提一提,就说下多少料,打出来的毛胚件都符合公差和余量要求,我感觉师傅挺神的。一段时间后,师傅觉得我肯学习不怕苦不怕累,逐渐毫无保留的将技术传授给我。师傅对我说你来打上手,我给你打下手,我在技术上进步很快,身体也锻炼得十分强壮。
每到过年过节,父亲都要叫我请师傅来家里吃饭。师傅不善言辞,父亲就与他拉家常,了解他家的生活情况,孩子的学习情况等等。一次喝了一会儿酒后,师傅说,我真后悔,解放初期叫我上夜校我不去,就喜欢到茶馆听说书,现在没文化,到六级工就上不去了。师傅的遗憾更坚定了我要读书学习的愿望。师傅每次都会喝得微有醉意,父亲就和我送师傅回家。
大学梦
当了锻工以后,每天下班回来虽然很累,但我还是做我喜欢的数学题,有时几天都做不出一道题,父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父亲知道我的基础差,自己闷着头做题目必定有许多困难,所以,拜托了一些教育界的朋友为我找个老师。
后来,一位阿姨为我找到尹邦彦老师。尹老师是我所在初中的老师,虽然没有给我们班上过课,尹老师喜欢打篮球,我是学校校队队员,常在球场上见到,所以是认识的。父母随即带我登门拜访,尹老师见是我非常高兴的说,现在大家都不愿意读书,读书无用嘛,你还想读书,难得难得。
那时尹老师尚未结婚,时间比较充裕,他说你每周来三个晚上,我先给你补习数学。父亲等不及我回答,立即说可以可以,这孩子喜欢数学,就是占用尹老师那么多时间,难为尹老师了。尹老师说,我也喜欢爱读书的孩子,我有一个侄子,我把他叫来,你们一块儿学习。那时还没有兴起收补习费,尹老师完全是免费为我补习,我跟着尹老师一学就是三年。
2022年祭拜恩师尹邦彦
同时,工厂里也有几位爱读书学习的同龄人,我们经常在一起学习、讨论、交流、玩耍,甚至争论,在这样的氛围中,我们都在慢慢地成长。
1970年代的作者“铁匠”(右一)
1973年小平同志恢复工作,提出恢复进大学的入学考试,父亲支持我报名参加当年的入学考试。那年,试卷上角要写上考生的名字且没有遮盖,尹老师是我市高考阅卷数学组组长,他批改了我的卷子后对我说,你考得很好,92分,我看了你前后的几十份卷子,都没有超过你的。父亲和我听了都非常高兴。
十分遗憾的是,由于众所周知的“白卷先生”风波,1973年的考试不算了,我也失去了一次进大学的机会。但父亲还是毫不犹豫的支持鼓励我,继续努力继续学习,一定会有机会的。
1974年读大学又变成了按名额推荐制,我们厂只有一个名额。我提出申请后,厂里通过考核并层层推荐,领导班子讨论,最后同意推荐我上大学,名字随即报到了市轻工局。报志愿时,我看到有一个西安交大锻压工艺及设备专业,我想我是锻工就填报了这个专业。西安交大来招生的老师调阅了我的档案和推荐材料后找我谈话,老师对我说,我很想招你,也到市里面查看了你父亲的有关材料,你父亲的问题迟早是会解决的,但是我现在不能招你,我们学校不了解这里的情况,我回去说不清楚,我会在市招生委员会会议上提出你的问题,并希望你们省的学校招你。
后来得知,这位老师的确在市招生委员会会议上提出了我的问题(非常遗憾的是至今我都不知道这位老师的名字)。市招生委员会同意我作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推荐上大学。
贵州大学表示了同意招收我,看来我的大学梦就要圆了,哪知又出现了一个小插曲。贵州大学来招生的李朝龙老师告诉我,贵州大学在市轻工局只有一个哲学系的名额,让你读哲学系,你愿不愿意?我一听傻了眼,我是不愿意读哲学的,只好说考虑一下。
回到家里我告诉了父亲,父亲略为沉思,然后用半开玩笑半当真的语气对我说,我建议你学点宽学,不要学窄学(“窄”字在贵阳话里的读音和“哲”相同,都读“zhé”),我顿时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回复李老师,如果让我读哲学系,那我只能回去当锻工了。
在父亲朋友们的大力帮助下,贵州大学考虑了我父亲及我的具体情况,将我调整到了新开设的数学系计算机软件专业。
前排右四为作者
1974那个年代,我根本不知道“计算机软件”是什么?父亲又托朋友找到贵阳铝镁设计院的徐坤林老师,徐老师告诉我,这是一个很好的很前沿很有前途的专业,希望你好好学习。
虽然几经波折,但我还是一次次的遇到贵人相助,终于圆了我的大学梦。进校后我学习十分刻苦,毕业后留校任教。以后,不论在任何单位,我都遵循父亲的建议和自己的愿望,坚持在“宽学”的领域从事技术和技术管理工作,直到退休。
倒数第二排右七为作者
作者在父亲墓前
写于2025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