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女伯爵、抗日将领夫人、也是多面间谍、迪奥特别助理、海湾战争记者
喝下这壶鸦片茶,她的人生从此永远与中国联在一起
贝安加•谭(BiancaTam)的传奇一生
(一)
“罗马的传统在你的生命中植根,罗马就是你的一切。同样的我,继承了最古老的中国文明的传统。我们都难以放弃。现在却因为我们的爱情,你放弃了你的世界。”
这是1936年10月,一位年轻英俊的中国军官在新婚之夜,对他16岁新娘说的一段话。
当时他们人在意大利,刚刚在罗马圣保罗大教堂里举行了婚礼。
给这佳人主持婚礼的,是拉丁教皇和天主教的主教们。而证婚人,则是新郎的在意大利军校的同学孙乾——孙中山长兄孙眉的孙子。
来宾们神情冷淡,表明他们并不看好这桩婚事。在结婚之前,新娘的父母也多次劝说他们这位美丽不可方物的女儿,不要嫁给中国人,嫁到中国去。
新娘的母亲,是庇护十一世(即拉西教皇)的一位侄女,意大利美第奇家族的后裔。
来宾们的冷淡和父母的担心不无道理。
如果你稍懂历史,就会明白美第奇家族的地位。
米开朗基罗、达•芬奇、提香、马萨乔、波提切利、拉斐尔,欧洲文艺复兴史上的天才,无一不和美第奇家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个家族不光是这些大艺术家的赞助人,也是这些天才代表作的收藏者。
14-17世纪,美第奇家族一直在实际上统治着佛罗伦萨。
这个家族里,出过三位教皇、两位法国皇后。其中一位是法王亨利四世的老婆,路易十三的老妈——玛丽•德•美第奇。
以优雅傲视全球的香榭丽舍大道,就是这玛丽皇后为了纪念她跟亨利四世的爱情而拓建的。
新娘的父亲,是墨索里尼政府里的高官。两人结婚的这一年,二战的战火已开始在全球蔓延。同年10月,刚好也是他们结婚的这个月,墨索里尼政府正式签署协议,加入轴心国。
而这位新娘不顾一切,铁了心要嫁的这个中国人,叫谭展超——广东新会棠下沙田村人。没错,就是出陈皮最著名的那个新会,恩恩,沙田现在也是红柚之乡。
虽然谭家在新会当地,也是富甲一方(不然也不会有钱送他一直在外求学)。但是陈皮红柚之乡和佛罗伦萨还有罗马之间,应该隔了不止一个达•芬奇或是米开朗基罗。
这位谭展超先生,先是被家人送到香港,在拔萃学院(Diocesan Boys School)上中学,插播一句,孙中山也在这间学校里读过一年。
高中毕业后,谭展超一心从军,不顾祖母反对辗转到意大利陆军官校,最后于都灵(Turin)陆军大学毕业。
谭展超在都灵军校与同学的合影
正是读军校时,谭展超被同学安东尼奥尼——他未来新娘的表哥邀请参加舞会。
在舞会上,谭展超和15岁的贝安加一见钟情。
一周后,谭展超拿着花去找贝安加,临走时大胆请求贝安加的母亲,希望把她能把女儿嫁给他。
贝安加的母亲当然没有同意,因为女儿年纪尚小,也因为彼时欧洲上流社会对中国男尊女卑的传统和妻妾风俗,不以为然。
但不同意也没有办法。两人已双双陷入情网,情根深种,难以自拔。
为了和谭展超结婚,贝安加不惜以与父母断绝关系相威胁。
好在贝家父母在充分表达反对理由和意见之后,见无法将两人分开,也不再坚持——毕竟,对谭展超本人,他们是认可的。
(二)
1939年,谭展超军校毕业。同年9月1日,德国分三路向波兰进攻;9月3日,英、法对德宣战。
此时大洋彼岸的中国,大半已落入日本铁蹄之下。一寸山河一寸血的抗争,进行得艰苦卓绝、如火如荼。
一心想要抗日的谭展超,也早已因为自己的观点成为军校异类。
军校的同学希望日本在亚洲战场上获得胜利,作为中国人,谭展超怎么咽得下这口气?他,想回国。
贝安加与谭展超婚纱照
而贝安加,一心支持这个男人——他们两个孩子的爹。
随谭展超回国,贝安加没有犹豫。但她的母亲,不这么看,对贝安加的选择,心存疑惧,有不详预感。
夫妇俩带着年幼的孩子,在香港下船。
此时的贝安加,绝对想不到,五年后,她险些以“战犯”身份被审判。
她也想不到,结婚前母亲苦苦劝慰的那些话,随着她踏上中国的土地,一一变成了现实。
“贝安加,中国人是那种自视很高的民族。来欧洲的中国人,主要与圈内欧洲人交际,几乎与本国人不来往。他们与本地人接触也很少,你也不能理解本地人对于年轻漂亮的姑娘和中国人结婚的评论。……如果你不能学会忍耐,你就会被完全孤立。不止这些,在中国,妻子是没有地位的,他母亲的话就是圣旨。”
“中国男人很麻烦的。有了妻还要有妾,有了妾还要有小妾,你最后一定会被遗弃……”
夫妇俩在香港时,恰逢抗战中军级单位将领中歼灭日军最多的将领孙立人将军来港公差,遇到谭展超,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孙立人将军邀请谭展超去他组建不久的缉私总团工作(后陆军新编第38师),从此谭展超开始终身追随孙立人直至1955年哄动一时的所谓“孙立人兵谏”事发。
在香港,贝安加失去了她和谭展超来中国后的第一个孩子“尤拉”。因为患胸膜炎,小尤拉死在法国医院的急诊室里。
而这时的香港,还有另外一个其实幼年时就与谭展超相识的小女生,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明艳动人。
这个女生,叫何懿娴。她的哥哥,是谭展超在拔萃中学读书时的同学。当她还是个小女孩时,曾被谭展超带去参加过学校舞会。
命运在这里,其实早已埋下了伏笔。只是贝安加,却一无所知。
她为了爱情来到中国,最终,又因为爱情出走,开始了她人生中最离奇,也最让人瞠目结舌的一段生活。
谭展超携贝安加回国后,是否与何懿娴在香港见过,已不可考。
一个不争的事实是:
就读于香港圣玛利诺医院护理学校何懿娴,毕业之后,就一直在圣玛利诺医院工作,一直做到护士长。抗战爆发后,她放弃香港的工作,去了贵州都匀。
这个时间,恰好与谭展超、贝安加随孙立人部队驻扎贵州都匀的时间相吻合。
她为什么要离开香港去 大陆?而且特地来到贵州都匀,是因为年少时那说不清的朦胧爱意,而特意追随某人吗?
或者,是不愿做亡国奴的爱国热血,让她如此义无反顾?
也许是后者,但前者的可信度,可能更高。
事实究竟如何,已没有人知道。当事人都已逝去,未就此事留下任何只言片语。
(三)
1940年的某一天,贝安加从谭展超“凝视着坐在医护营房门边的一个护士的眼神”里,发现了她深爱的人已经移情别恋。
贝安加接受不了。
怎么办?
像中国传统所歌颂的许多贤良妻子那样,承认并大度地和这个女人来分享她的爱情?
贝安加做不到。
等着谭展超来提出分手。她,受不了。
既然如此,不如自己离开吧。
1941年夏,深陷于两个女人感情纠葛谭展超,答应了贝安加想要离开的要求,并陪同她和孩子离开都匀,回到香港。
但香港当局认为贝安加的护照不合规,不同意贝安加母子留港。
于是贝安加决定独自一人,带保姆、孩子、女佣去上海。
谭展超回都匀,贝安加去上海,两人从此别过。燃遍中国的战火将两人阻隔,命运在这一刻起全靠自己掌握。
再见时,贝安加已被拘禁在广州沙面战犯拘留所,等待宣判。
两人分开的这段时间,谭展超以作战参谋身份随孙立人远征军出国,前往打通滇缅线。
贝安加在上海带着儿子、女儿、保姆、女佣,苦苦求生。
贝安加和孩子们
谭展超所在的新38师参加了曼德勒会战,后又在仁安羌解救了被日军围困的7000名英缅军。
贝安加开始利用自己的美貌,周旋于各国情报人员之间,成功变身为上海知名的交际花。
在回国退路被截断的情况下,谭展超随新38军撤出丛林,与22师一起进驻印度蓝姆伽训练基地。
在面对日军极度残暴的时候,贝安加内心苦苦挣扎,最终“让孩子们生存”下去的念头压倒了一切。
谭展超和在蓝姆伽一起训练的新一军,向素以凶悍著称的日本第18师团久留米师团发动复仇攻击,打得对方毫无还手之力。
[page]谭展超自己在缅北反攻中一度受伤。
缅北反攻战期间,谭展超因受伤被送上救护机
贝安加一边利用上海与广州之间的差价倒卖黄金,一边在上海、香港、广州的往返中,不断打听谭展超的消息。
两人的儿子强纳森在上海法租界的公园里被流浪狗咬到,狂犬病发死去。
这是他和贝安加失去的第二个孩子。
而他与何懿娴的第一个孩子,在缅北反攻期间出生。叫谭友梅。
1945年1月,新一军联合滇西中国远征军,打通中印缅公路,谭展超随部回国。6月,他和何懿娴的第二个孩子,在广州出生。
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
谭展超、何懿娴全家福(于台湾嘉义)
随后谭展超奉孙立人将军之命,为新一军阵亡将士在广州白云山麓修建公墓。此时国内各大小报刊,登满了贝安加因间谍罪被抓的消息。
贝安加被关押在沙面。日军广州受降的地点,也是沙面。新一军的指挥部,同样设在沙面。
贝安加被捕,由美国战略情报署(CIA的前身)葛雷中尉一手促成,谭展超在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葛雷搜集了非常详细的资料,包括来自意大利、日本、德国、中国等国家共7位证人的证言,从间谍活动、走私黄金、男女关系混乱的方方面面对贝安加进行指控。
而贝安加在口供里,除了承认自己利用与当时法国维希政府驻广州大使同居的关系在上海广州两地走私黄金外,对其他罪名一概否认。
贝安加说葛雷有此一举,是因其曾经追求她被拒所致。同时当她被葛雷以“战犯”罪名收押时,所携带的35两黄金和5000元美金不翼而飞。
葛雷当然对此表示否认,说贝安加诬告……
然而证人的证词,对贝安加十分不利。
事态紧急。
已经随新一军以胜利者姿态回国的谭展超,开始想办法营救贝安加。
而贝安加自己,再一次想到了自己“女人”的身份。
“如果我再次怀上孩子,也许尚有生机。”
贝安加如愿以偿。
(四)
也许是求生,也许是彼此仍然还爱着对方。
这个在贝安加被关押期间怀上的男孩,后来又被取名为“强纳森”,用来纪念因狂犬病在上海死去的那一个。
谭展超始终承认贝安加是他的合法妻子,并在接受记者采访和登报说明时,处处维护贝安加。
他的承认和维护于她意义重大。贝安加由“国际间谍”变为“中国军人家属”,从而摆脱“战犯”身份以“汉奸罪”留在广州法庭受审。
当年的证婚人孙乾也出具正式文件,证明两人是合法婚姻。
孙立人写给负责此案第二方面军张发奎的公函中,有如下表述:“……查Bianca确与谭展超结婚多年,生男育女……尚属善良”。同时向张发奎表示,希望贝安加一案能由中国法庭审理。
1947年11月,经过两年的诉讼,贝安加被广州高等法院以查无实据为由,无罪释放。
此时内战已经爆发,谭展超没等到第二个强纳森降生,随新一军开拔东北。临走前,他用英文留下一张纸条,证明自己是孩子的父亲。
这张纸条现在还保留在广东省档案馆里。
贝安加被捕时,葛雷曾这样说,这是“……她人生的最后一章”。
葛雷显然错了。
贝安加出狱后,写信到新一军指挥部,询问谭展超的下落,得到的回复是“谭已经战死”。
万念俱灰的贝安加回到上海,接回寄养的孩子,在一个同情她的犹太成衣商的帮助下,彻底告别中国这个让她一生都无法忘怀的国家。
贝安加回罗马后,安顿好孩子,只身前往巴黎闯荡。凭借沦陷期在上海给裁缝铺帮忙的底子,给一个叫克里斯汀•迪奥的裁缝师做特别助理,并成为迪奥的模特。(对的,你没看错,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迪奥)
贝安加给迪奥做模特的照片,后来被用于《鸦片茶》一书的封面
她后来数度嫁人,一共有6次婚姻。75岁时,还给意大利的一家刊物做战地记者,报道海湾战争。
贝安加在关押期间,有一位中国护士前往探望。这是贝安加在狱中第一次有人探望。
这位护士没有表明身份,但贝安加马上猜到了她是谁。
贝安加从这位护士口中得知,她和丈夫并没有结婚。心情无比复杂,却又隐含着难言的满足和欣慰。
她怀上第二个强纳森,这位护士是知情的。
她一直没有忘掉新婚当晚,谭展超让她喝下的那壶鸦片茶。
1985年,她出版了自己的回忆录,名字就叫《鸦片茶》。这本回忆录在意大利售出20万册,并被翻译成23种语言。
她以为谭展超死了,其实并没有,谭后来随孙立人去了台湾。
半个多世纪后,谭展超与这位护士第一个孩子谭友梅的丈夫,在同事那里看到这本回忆录,看到他岳父和一个意大利女人的结婚照。
他打电话问谭友梅,两个家庭的一段隐密往事,就这样慢慢揭开。
谭友梅与贝安加
贝安加后来和谭友梅见过数次,谭友梅曾问贝安加,有没有后悔。
贝安加说,对自己做过的决定从不悔恨。她很早就对她母亲说,绝不选择那种名门闺秀安逸庸俗的生活。
早年为了爱情,她远离家乡,绝不后悔,后来流落上海,为了孩子挣扎奋斗,也不后悔——尽管当时年轻,对一些事情缺乏正确判断。
回到欧洲,她放下孩子去巴黎,仍然没有后悔。
没有人能够干脆利落地二选一,而是要在现实的局限中尽最大努力去追求自己的目标。这不是妥协,也不是向现实低头,更不是屈服于宿命。
“活在过去的悔恨中太浪费时间,眼前有多少新鲜事物等着我们去拥抱?有多少新的地方等着我们去闯荡?”
在从谭友梅处得知她母亲早已去世的消息半年后,贝安加走完了自己的一生。这一年,她八十岁。
贝安加与谭展超结婚的圣保罗大教堂内景
资料来源:
[1]《三联生活周刊》:烽火硝烟里的“女谍”迷云,作者:李菁2016年第22期
[2]中时报系资料库,报道:谭友梅,编辑:李秋绒
[3]《鸦片茶》网络中译,译者:无名氏(不知道哪位大神翻译的,谢谢一个先!)
图片来源:网络
补充下:谭友梅的先生是在他同事那儿无意中看到《鸦片茶》的,他的这位同事叫张北海,《侠隐》的作者,也是大大的奇人。他的侄女得知贝安加的事后,还专门打电话到贝安加的子女处,希望可以获得电影版权(可惜被拒),这位侄女的名字相信你们一定也不会陌生,她叫张艾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