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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友琴:描写红卫兵暴行的力作 / 文革

描写红卫兵暴行的力作
◎ 王友琴

 

● 文革中红卫兵的恐怖行为是中国几千年文明史上罕见的暴行,中国大陆作家却少有人描写和记录。姚蜀平是很难得的例外,她下了十年功夫,写得深刻感人。


小说书当然不是历史书,然而人们确实常常通过小说来了解历史上的重大事件。比如,我们阅读雨果和狄更斯的小说《九三年》和《双城记》来了解法国大革命,从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和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了解俄国历史。小说不但生动,而且深入,让读者在历史事件之外,还看到个人命运和道德善恶这些历史书上难以展开探讨的命题。

在什么小说中能看到文革历史呢?姚蜀平女士的《似水流年》(花城出版社,二○○九)是很好也很难得的一部,如果还不能称为唯一的一部。文革后,最初的松动是从「伤痕文学」开始的。然而好景不长,一九八○年代初「伤痕文学」还没有充分发展就已经被压制。在短暂兴旺的伤痕文潮中,对文革历史事件的描写还相当粗糙模糊,甚至把时间都弄错──似乎这并不重要。关于文革历史的写作,长期以来一直被当局严格禁止,在小说中的萎缩也不意外。不过意外的是,这么多年以后,我们会看到这部在文革大背景下展开故事的《似水流年》(以下简称《流年》),书中对文革历史的描述在真实和深刻方面超过以往任何一部。

写实手法描写红卫兵暴力
《流年》中的第一个文革场景,是一九六六年红卫兵兴起之时的「红八月」。小说以四十页的篇幅,以完全写实的手法描写在北京发生的红卫兵暴力。这尤其是中文小说中前所未有的。一九六六年八月一日,毛泽东写信支持清华大学附中一个名叫「红卫兵」的学生组织,十七天后又在天安门广场接见百万红卫兵。红卫兵组织在全国迅速建立的同时,红卫兵恐怖也一起发生:抄家,烧书,破坏文物,「斗争」人,打人,乃至杀人。仅在北京城区,就有一千七百七十二人被打死,有近十万人被扫地出门,驱逐到农村。暴行都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进行,死尸不加遮盖,丢在卡车上或平板车上运往火葬场。

那场大型的迫害和杀戮,当时或者后来是「作家」的人都看到了,但是他们却一直没有记录或描写这桩在中国几千年文明史上罕见的暴行。姚蜀平写了,这是因为她的文学才能,也因为她的勇敢和她的价值观念。她写了血的一九六六年八月。那些见到却没有写出的作家们,会愿意起来推崇这部作品和加以旁证吗?还是反过来否认罪恶的发生或假装没有看到这本书呢?这是值得我们观察和留意的。

实际上,《流年》不但写了红卫兵暴力的场景,而且描述和剖析了红卫兵个人。大家都知道,要认识文革,也必须了解文革中的各种人物,而人物刻画正是小说的要素之一,也是小说所擅长作的。书中主要人物之一是一名女红卫兵。作者不但写了她如何打她的中学老师,抄老师的家,而且写了她漂亮的外表下冷酷空虚的内心。一个细节是,他们的「造反」在一九六六年造成了老师一家三口的死亡,但她在八十年代遇到这位老师的幸存的小儿子的时候,她心里涌出的念头不是对死者的怜悯也不是对自己的责备,而是惋惜自己不知道抄家时从老师家拿走的一把小提琴的价值而把提琴卖得太便宜了。

深刻描写文革中的各类人物
当然不能说所有的红卫兵都像「这一个」一样,但是这种内心没有道德感和负疚心的红卫兵显然数量不少,相当典型。证据也是相当明显的:如果当年的残酷行为(想一想吧,一千七百七十二人甚至不是用子弹或者大刀杀害的,而是用拳头、棍棒和铜头皮带几小时甚至几天暴打虐杀而死的)还可以拿年轻不懂事和革命狂热来解释,那么在四十年后面对受难者家人还无动于衷拒绝道歉(这样的红卫兵为数不少,有的甚至至今以此自豪),就只有从道德心(或者说缺德心)方面来解释了。

小说对这一红卫兵人物的刻画剖析是相当深刻的,这在中国文学中即使不是首创也是非常少见的。对这类人物的探究,不但对说明文革迫害和惨剧的发生有重大作用(想一想吧,除了文革的最高层毛泽东、江青林彪等,有多少下面的打手来进行所谓「群众专政」而害死了数量巨大的受难者),而且也在一般意义上对建立人的道德感和羞耻心有很大意义(并非每个人都会赶上文革时代,但是那种善与恶之间的选择,确实今天的人们也仍然会面临的)。只是要正视这样的人物,评论家和读者也需要有相当的勇气和力量。

《流年》里不但写了已存的场景和人物,并且也写了作者的思考和愿景。实际上,不论当局的「愚民政策」有多么长久和强大的控制力,也不论中国知识份子追求真理的毅力如何薄弱,文革结束后的三十年来,关于文革的思索和讨论始终是在中国人中间进行着,只是没有公开进行的机会。小说《流年》写进了这些思考和讨论。一方面,作者对于在思考文革的人物有冷静的观察。例如其中有一个老干部「牛主任」,他在文革前迫害了他人,文革中自己也受到残酷迫害,文革后他也试图反思,但是他仍要肯定他当年「为理想」「为信仰」「投身革命」,也不愿面对他们的「革命实验」造成的几千万人的生命代价。他最后把一些历史纪念物锁进了柜子最深处。

作者反覆修改功夫超过十年
作者并未刻意加以讽刺,但这种真实的描写给人非常深刻的印象,也解释了为什么在中国对文革惨剧的反思会如此不像样。在另一方面,《流年》还是抱着信心和期待,安排了书中最年轻的人物冬生,一九六六年红卫兵恐怖的年幼幸存者,放弃他学得很好的科学技术专业,选择了学习文科,为了改变「那个极权制度和孕育它的思想文化土壤」。书中的主要人物尚安妍大夫,在书的结束处,也是在她的晚年,决定把历史写作当作自己的新的工作。作者和我谈到这样的结尾方式,她说她正是看到了只有很少的中国人在做这样严肃的研究,所以她才安排了这样的结尾,为了表达她的期望。这是做了这样乐观而有暖意的结尾的原因。

我和《流年》作者从来没有见过面,但是我们之间通信却始于十年之前。这本书的开始写作更是早在我和她通信之前。我看过这本书的草稿。作者反覆修改,在八十万字、六十万字几个稿本上修改,现在印出来的是四十五万字的一册。曹雪芹在《红楼梦》中自述,写书时「披阅十载增删五次」。 《红楼梦》纯洁的语言和精粹的鱲述,和这种写作过程无疑有很大关系。曹雪芹的说法也是这本《流年》的写作经过写照吧。这种工作精神和方式应该感动我们。我不是在说,快速制作快速获得市场效应的作品不好,但是这种超越了实利为文学而文学的做法,无疑对文学品质的提升有最大的贡献。我要向作者致敬,不单为这本书的文学价值,也为作者给中文写作界带来的这份崇高。

责任编辑: zhongkang  来源:开放杂志09年12月号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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