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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中的蝼蚁:杨改兰杀孩子、自杀 身前身后事

—消失的低保和触不可及的精准扶贫

作者:
村里只有一户人家盖了洗澡间。一般人洗澡要去景古镇,杨雪丽十天半个月去洗一次。她没见杨改兰去过澡堂,也不知道她在村里有什么朋友。电视在奶奶住的堂屋,杨改兰很少看电视,不用智能手机,每天的劳作是下地,做饭,看孩子。杨改兰用斧头砍了孩子之后,杨兰芳跑到身边,说,你把大娃给我留下。杨改兰说,奶奶,不能给你留,拉到18岁也是嫁人,你拉了也是白拉,我的孩子我要全部带走。

(杨改兰夫妻住的土屋,炕边窗户玻璃有六块,左上角少了半块,土窗台上晒着自家种的蚕豆。)

8月26日,甘肃省康乐县景古镇阿姑山村老爷湾社,28岁的杨改兰用斧头砍杀四个孩子并服毒自杀,5人均不治身亡。一周后,杨改兰丈夫李克英料理完后事,随即也服下农药告别人世。

这起人伦惨剧,在社交平台引发了各种反思和论战。许多论点归结到了极端的贫穷给这个家庭带来的各种挫折,以及最终导致的绝望。本文作者深入这座偏远山村,试图还原杨改兰生前的生活处境,作为孙女、‌‌“儿子‌‌”、母亲、妻子等多重身份的年轻女性,身处怎样的乡村环境,最终选择自毁,试图触摸这个招赘、超生、贫苦家庭背后难言的伤痛。

杨改兰上一次跟杨雪丽聊天,是八月中旬,告诉她,自己想出去浪(转转,散散心),不想在家了。杨雪丽今年17岁,辈分却比较高,是杨改兰的堂姑。村里除了她,杨改兰很少能跟人说上几句心里话,也不怎么串门。杨雪丽问她想去哪里浪,也没回答,临走前,还对杨雪丽笑了笑。

两人再次说话,就是8月26号出事那天。杨改兰拿起斧头砍了四个孩子,父亲杨满堂没敢上前,去亲戚家里叫人。听到消息的杨雪丽跑过去看自己这位堂侄女,杨改兰跟她交代,以后有什么好吃的就给奶奶(杨兰芳)吃上。

杨改兰对旁边哭着的杨兰芳说,(就算)你这回把我救上,下回也救不上。身旁是一瓶除草剂,一把斧子,和四个闭着眼睛在流血的孩子。最大的女孩杨一帆还活着,睁开眼睛,冲杨雪丽笑了一下。

丈夫李克英被人从打工的猪场叫回来,吓呆了一样,说不出话,从杨满堂手上接过孩子,和村人一起,把人往救护车上送。

6岁的杨一帆死在了县城医院,28岁的杨改兰死在了兰州的医院,就地火化。她生前从没有来过这么远的地方,死后留在了这里。

警方调查显示,杨改兰用斧头钝面击打孩子头部和身体,孩子们没有逃开,杨一帆死于钝性物体作用头部,致颅脑损伤死亡,胃液没有中毒迹象。杨改兰死于除草剂成分2.4-D丁酯中毒。

李克英把妻子杨改兰的骨灰撒进河里。2号,他在离家不远的树林,喝下了高毒杀虫剂甲拌磷。

变故

(从公路下到阿姑山村小学,还有长长一段土路)

(从公路下到阿姑山村小学,还有长长一段土路)

有着27万人口的康乐县,地处黄土高原向青藏高原过渡的农牧交汇地,农业人口超过95%,少数民族人口略多于汉族,为国家级贫困县。县情记载,康乐自古是丝绸之路、唐蕃古道之要冲,也是全省牛羊大县建设先进县,中药材田遍布全境。

据传三国时期关羽坐骑–胭脂赤兔马出自康乐胭脂川。县城中心胭脂路旁的广场,立着一座胭脂马雕像。县城的房价,去年一度飙升至三千八,今年降到了三千二,这是最贵小区的价格。

景古镇亦是红军长征时经过驻扎的地方,康乐县博物馆7个展厅,其中之一为‌‌“红军长征在康乐展厅‌‌”,陈列红二、四方面军遗留在康乐地区的枪、会议桌以及日常用品等,

阿姑山村,是景古镇最贫困的村,乡村随处可见的标语口号,除了‌‌“大力打好精准扶贫攻坚战‌‌”,还有‌‌“控辍保学,人人有责‌‌”。整个行政村,有191户人家,分为十个社,自然村老爷湾是第十社,25户人家。

老爷湾藏在离甘肃康乐县城三十公里的大山里,水泥路弯多坡陡,从公路下去到杨改兰家里,还要走上十来分钟。生长在这里的杨改兰,‌‌“一天学校门都没有进过‌‌”,妹妹杨改青也一样,村里完全没上过学的年轻人,只有她们两姐妹。杨改青不记得妈妈的样子,只记得大人说,妈妈跟人走了。那时她四岁,姐姐十岁。

结婚生子的女人跟别人跑了并不鲜见,包括杨雪丽的妈妈。杨改兰的命运早早注定,妹妹杨改青送了人,自己被当成儿子养,以后要招上门女婿,支撑起这个家。

26号这天,杨改兰像往常一样做饭,煮了菜瓜,没有油。屋后的菜园维持着家人吃用,大叶子南瓜长得很好。吃完饭已经是下午,该去地里拉羊。杨一帆跑过来跟太奶奶要新鞋子穿,杨兰芳问,‌‌“狗娃(对孩子的昵称),谁让你穿新鞋的。‌‌”杨一帆说,‌‌“我妈让我穿的‌‌”。杨兰芳不同意,‌‌“拉羊会弄脏,今天晚了,后天去上学了再穿‌‌”。

自己没上过学的杨改兰,对孩子上学颇尽心,去年秋季,大女儿杨一帆5岁,阿姑山村小学开办了幼儿园,杨改兰就把孩子送去报名,因为没有户口,没法办手续,开学一段时间后,杨一帆的户口才办好,入学手续才正式办妥。校长秦祥忠记得清楚。

(杨兰芳烧掉了孩子们的遗物,幼儿园补助杨一帆的告示剩下半页)

(杨兰芳烧掉了孩子们的遗物,幼儿园补助杨一帆的告示剩下半页)

景古镇学区分给新开的幼儿园补助贫困生的名额,有两个。学校一共五个老师,三个都在老爷湾社,熟悉情况,一起提名杨一帆,说她家最贫困。还有一个名额,给了阿下社的一个男孩,也是招赘家庭。名单公示结束后,杨改兰从景古镇学区总务主任手上领到了补助,560块钱。幼儿园一学期的学费是270块。2016年初,甘肃省统一规定学前教育免费,幼儿园不再收学费。

今年8月24号,是幼儿园报名的日子,25号正式上课。杨一帆没有出现在学校里。

有村民说,出事前一天杨改兰带孩子去过学校,不知道为什么孩子没有上学。秦祥忠说没有在学校看到杨改兰母女,他还托住在老爷湾社的白老师去杨一帆家里带话,孩子要开学了。杨改兰的父亲杨满堂回答,这两天就来。

但是一直没来。

低保疑云

(杨改兰的房间,抬头看到编织的胶带)

(杨改兰的房间,抬头看到编织的胶带)

杨兰芳和杨满堂住在堂屋,杨改兰住在院子西边的土屋,屋顶横梁下是层层编织的胶带,用来遮挡落土落雨。这是杨改兰结婚后,和丈夫李克英一起动手做的,花了两天。炕边窗户玻璃有六块,左上角少了半块,土窗台上晒着自家种的蚕豆。

不到十平米的房间,还剩下一个洗衣机,一个空衣柜,一床被絮,一铺土炕空空如也。甘肃农村的风俗,人死了就把所有东西都烧掉,不留阳间。

山村温差大,夏天的夜里很凉,八月份都要开电褥子取暖,杨改兰没有电褥子。在这间土炕上,她生下了最小的女儿杨某福。村民说,杨家什么钱都交不上,甚至包括新农合医保。生了双胞胎后,计划生育罚款有两千多,更是交不起。因为没交罚款,杨改兰不能去医院生,在家里生下,剪断脐带,这是2013年。

同年,杨家低保被取消。亦无从得知,杨改兰是否有产后抑郁。

村里跟杨改兰同龄的年轻人,生四个孩子的不多见,通常是两个。生了两个儿子的杨改青,不打算再生了。

杨改兰的堂爷爷杨万年,也就是杨雪丽的爸爸,在出事后的几天忙得不行,每天早出晚归,被干部们叫去开会。‌‌“公家‌‌”决定,要给活着的杨满堂和杨兰芳修房子,把原来的旧房拆了,重新盖,让杨万年帮忙照看。

杨万年的父亲杨映明说,杨改兰在世的时候,压力很大,原因是村里人都盖了新房,她家没有,在村里抬不起头。现在的房子,还是52年前,杨兰芳的父亲盖的,为了给她招上门女婿。

康乐县政府通报资料显示,县、乡、村领导去杨满堂家做了六次动员工作,‌‌“杨满堂因危房改造补助资金少、自己拿不出钱为由,加之其母又极力反对,至今未进行危房改造‌‌”。康乐县人民政府信息公开显示,危旧房改造办理程序为,‌‌“一申二评三核四批‌‌”即农户申请、村民代表会议评议、乡(镇)政府审查和公开公示、县农村危旧房改造领导小组办公室复审、县农村危旧房改造领导小组审批。

杨改兰一家在2013年被取消低保,精准扶贫建档时未纳入贫困户,官方给出的解释为,群众评议未通过低保动态管理,贫困户评定需由社员提名,杨家未被提名。并且,杨家年收入超过了低保标准和贫困线标准。然而,同一份通报中,杨改兰家2013年总收入分别为36585.76元和39915.76元,差了3400多元。

阿姑山村党支部书记李进军说,杨满堂家在村里人缘不好,不跟人来往,也不开会,村民没提名他家,是投票把他家低保投掉的。杨万年说,自己并没有开过村民会,每个自然村出一个代表去开会,都是村干部。康姓村民也证实,如果村里人一起开会的话,‌‌“我们都了解他家情况,不可能投票取消他低保‌‌”。

杨改兰出事那天,救护车来到村口,李克英要拿钱,杨雪丽回屋取来的包包里有一千多现金,李克英说,卡里有八百块。

杨改青继承了奶奶的小个子,中等身材,皮肤黑黑,眼睛小小,头发染成红色,在脑后扎成一束,‌‌“你跟你姐姐长得像么?‌‌”‌‌“像呢。‌‌”语气确定。杨改兰的头发也染成了‌‌“太阳红‌‌”,为了省钱,买了染发剂在家里染。杨改青说,姐姐染得好看呢。

杨改兰很少给自己买东西,去镇上也多是给孩子给家里买日用品。平时常穿黑色衣服,姐妹俩一样的习惯。出事当天穿的红色衣服,没有人见她穿过。

责任编辑: 江一  来源:新太平广记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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