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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m:911事件20周年 坠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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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认为这次事件“像一部电影”,而令人难以置信的跳楼景象,最终让他们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面对有史以来最为严重的一次恐怖袭击,美国人是用以下行为来应对的:英雄主义,自我牺牲,慷慨殉难,以及一次非常必要的、等同于大屠杀的集体自杀。

在大多数美国报纸上,理查德·朱拍摄的那张跳楼者照片只刊登过一次。《华兹堡星球电报》、《孟菲斯商业呼声报》和《丹佛邮报》都曾被迫对刊登这张自杀者照片进行辩解。人们指责这些报纸剥夺了跳楼人的尊严,侵犯了他的隐私,让他一丝不挂地裸露在读者面前。许多读者一边谴责,一边询问同一个问题:这个人到底是谁?

尽管这张照片家喻户晓,但却没有人知道照片上那个男人的姓名。《多伦多环球邮报》让一个名叫皮特·切尼(Peter Cheney)的记者前去调查这件事。一开始,切尼几乎崩溃,无从下手。纽约市的墙上到处都贴着失踪者或死亡者照片,在多如牛毛的照片中寻找那个跳楼人如同大海捞针。

于是,他把这张模糊的照片送到洗印店进行了高清晰度处理,研究后发现了一些新的线索:照片中的人不是黑人,应该是个深色皮肤的拉丁人。他留着山羊胡子,黑裤腰上飘起的白上衣并不是衬衣,而是类似餐馆服务生穿的那种束腰外衣。在9月11日那天,世贸北楼顶层的“世界之窗”餐厅有79名雇员和91名顾客纵身跃下,那个跳楼人很可能就是他们其中的一个。但究竟是哪一个呢?

晚上,切尼在餐桌上和朋友们讨论起这个问题。他和朋友们告别后,一个人走过时代广场。那是恐怖袭击发生后的第8天,时间已近午夜。到处都是失踪者的招贴,但切尼的眼睛却突然被其中一张牢牢抓住了:上面正在寻找一个在“世界之窗”工作的糕点师,他失踪时穿着白色束腰工装,脸上留着山羊胡,拉丁人,名叫诺伯托(Noberto Hernandez),家住在昆斯市。

第二天,切尼拿着这张照片,按招贴上的联系地址找到了诺伯托的哥哥提诺(Tino)和姐姐米拉格洛斯(Milagros)。他们确认照片上的人就是诺伯托。在那个可怕的早上,在电视台停止转播之前,姐姐已经通过电视看到了很多人跳楼的画面。她从其中一个跳楼者的姿势和模样上判断,此人就是她的弟弟诺伯托,因为他跳楼的样子很像奥运会上的跳水运动员。所以,她一看到照片马上便确认了死者的身份。切尼接下来只需要与诺伯托的太太和他的三个女儿最后核实。但她们不愿与切尼见面。那时她们刚刚通过DNA比对找到了诺伯托的尸体——一些躯体碎片,和一条胳膊。

于是,切尼去了诺伯托的葬礼。在葬礼上,他把这张照片直接拿给了三个女儿中的老大杰奎琳(Jacqueline Hernandez),她草草地看了几眼,然后盯着切尼,叫他马上走开。切尼迄今还清楚地记得她当时说的话,愤怒又悲伤:“这照片上的人他妈的不是我父亲。”

一直都有反对这些照片的人,有些就是那天在地面上目睹一切的亲历者。当时有位母亲为了安慰自己惊慌的孩子,骗他说:“他们只是些在飞的小鸟,宝贝。”消防队员比尔追上一个拍摄跳楼视频的路人,命令他关上机器。“你还是个人吗?”他大声质问道。随后,大楼坍塌,比尔倒在了废墟下。

9/11是历史上被人们拍摄记录最多的一天。在无数影像资料中,只有跳楼者的照片不愿再被美国人提及,成为了某种禁忌。全世界有无数人通过影像目睹了人们从世贸北塔跳下的场景,但在美国,出于对死者和其家属的尊敬,这类照片马上从互联网上被全部删除了。CNN曾实况转播了跳楼人的画面,直播间的工作人员当时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直到时任网络新闻部部长沃尔特(Walter Isaacson)发声,认为这是“用信号在传播痛苦”,此后便仅有无法看清人影的跳楼画面能被播出。但随后,所有的画面都被切断了。

然而之后,法国人祖斯·劳迪特(Jules Naudet)和哥德昂·劳迪特(Gedeon Naudet)用大量的现场影像制作了纪录片《9/11》。他们使用了跳楼者砸在地面时的撞击声。在现场,这种爆裂般的炸响接连不断,不过他们在影片里删减了许多,以减少观众的不安。在电影《朱利安尼传》中,詹姆斯·伍兹(James Woods)饰演了纽约市长朱利安尼,跳楼的镜头在电影里被首次使用,但最后仍被删掉了。

在9/11大型图片展“这里是纽约”(Here Is NewYork)里,展出了很多职业和业余摄影师的作品。影展的其中一个板块叫“受害者”,有一张远距离拍摄的跳楼者照片。在展览的官网上,一个网友这样评论道:“在这么多的作品里,我很高兴这一张让我有了道德压力。”

越来越多的跳楼者照片被私下发送到了网上,变成了一些惊悚网站的资源。这些网站也非法买卖妮可·布朗·辛普森(Nicole Brown Simpson)的尸检照片和丹尼尔·珀尔(Daniel Pearl)的遇害影像,这些内容让人很不舒服,甚至产生深深的负罪感。在这个喜爱窥探隐私的国家,去试图了解我们最伤痛的一天里最伤痛的事件,也变成了一次隐私窥探,仿佛在这场恐怖袭击中,跳楼只是一次余兴节目,是一段最不重要的小插曲。

但这绝不仅是一段小插曲。《纽约时报》和《今日美国》分别对世贸中心的跳楼者人数做了统计,结果大相径庭。前者比较保守,仅依据记者拍摄到的跳楼者数计算,统计出的数量约有50人。《今日美国》则根据目击者和影像资料,统计出的跳楼人数超过200人,美国官方也并未否认这个数字。无论哪个结果都代表着巨大的人员伤亡,但如果《今日美国》的统计数字准确,那意味着在9/11当天,在所有的死亡者当中,有7%-8%的人是从世贸中心跳楼摔死的。在跳楼人数最多的世贸北楼,每6个死亡者中就有1个是跳楼死去的。

如果你给纽约医疗检查办公室的人打电话,问他们跳楼的人数,他们绝不会正面回答,而是纠正说:“我们并不认为他们是跳下去的。没有人主动跳楼。他们是被爆炸气浪炸出大楼,或是被风冲击出去的。”如果你在谷歌上搜索“9/11,多少人跳楼”,则会被诱导点进某个博客,页面上会弹出一句:“滚开,这里没有跳楼的人”。网页上还写到:“我能查到有多少人在谷歌上搜索‘多少人从世贸中心跳楼?’,这个人数实在太惊人了。所以现在只要有人疯狂地搜索这个问题都会跳转到这个页面。我搞不懂你们为什么对这个问题这么好奇,真让人恶心……如果这是你看到这个页面的原因——你已经被我逮到了。走吧,别再关心这事儿了。”

但埃里克·费舍尔(Eric Fischl)偏要关心这事儿。他从未停止关注跳楼事件。9/11事件的前一年,他在摄影棚拍摄了一组模特在地上摔倒的照片,想以此作为参照制作一个雕塑。在9/11那天,他的一位朋友被困北塔106层死去,于是,他想通过为“绝望选择”下的跳楼者制作一座纪念碑,来表达自己同样悲伤绝望的情感。

他花9个月完成了这尊富有传奇色彩的雕塑,取名为“坠落的女人”(Tumbling Woman)。他把一次普通的摔倒定格,变为了一场永恒的坠落,让每个看到雕塑的人都能感受到跳楼者当时的恐惧,但也让一些人从绝望中看到了救赎。

“坠落的女人”或许是9/11事件里能让人感到慰藉的一个画面,但它却遭到了许多人的反感,甚至抵制。“坠落的女人”在纽约洛克菲勒中心公开展览的第二天,《纽约邮报》的专栏作家佩斯尔(Andrea Peyser)在一篇名为《可耻的艺术攻击》的专栏文章中谴责了这件作品。她认为,费舍尔无权放大纽约人当年的伤痛,让人们再次感到痛苦……她最主要的观点是,人们有权远离伤痛。而这尊雕像是根据一个跌倒在地的模特创作的,这是一种直白的描绘,暴力被具象化了,会对人们造成直接的冲击。

“我想表达的是我们大家共有的情感,”费舍尔说,“但有的人认为我是在表达他们个人的感受——我在代替他们讲述他们所经历的事请。他们认为我是在表现他们失去的人。‘我爸爸不是像雕塑上这个样的。你也不认识他。你凭什么代表我来表达我对爸爸的情感?’”费舍尔最后只有道歉——“我很愧疚给很多人增添了痛苦”——虽然其实他并不必因此感到歉疚。

杰里·斯派尔(Jerry Speyer)是洛克菲勒中心现代艺术馆的董事,一周后,他终止了“坠落的女人”的展览。“我求过他,”费舍尔说,“我觉得如果我们再展出几天,总会听到不同的声音的。‘他说,‘你不知道,我遭到了炸弹威胁。’我说,‘刚刚在恐怖袭击中失去亲人的人是不会用炸弹袭击人的。’他说,‘我不能冒这个险。’”

照片会说谎。伟大的照片也会,甚至更会撒谎。这个男子仅仅在理查德·朱的照片上定格了不到一秒,便继续坠落。照片构图完美,线条笔直,人体被精确地固定在中央。但事实上,照片中的坠落的人既不像离弦之箭那般精确无误,也不像奥运会跳水队员那般姿态优美。他和一般的跳楼者一样,在坠落过程中拼命挣扎,因绝望导致身体扭曲变形。在这张著名的照片里,他笔直下落,与世贸大楼的轮廓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看起来坚韧无畏。然而,在随后抓拍到的11张照片中,这种坚韧转瞬间分崩离析。他并不是某种美学的代表,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但他真实的人性,他的慌乱,他不笔直的下落姿态,全都被这张照片掩盖了。

在这组连续抓拍的照片中,真像被残酷地一帧一帧记录了下来。跳楼者曾两次面朝镜头,此后巨大的风力扯开了他裹在后腰的白上衣,几乎要把整件衣服剥下来。当初《多伦多环球邮报》的记者切尼凭借这张报纸上公开发表的跳楼照片揭开死者身份的思路是正确的。跳楼者皮肤黝黑,脸上留着山羊胡,像个食品公司的工人。他身材削瘦,也许是风力和重力的作用,面颊变得细长,简直像中世纪描绘的耶稣基督。

9月11日上午,共有79名“世界之窗”的员工在恐怖袭击中丧命,21名为坎特·费茨杰拉德证券公司提供餐饮服务的“福迪食品公司”的员工死亡。死者中绝大多数是拉丁人,浅皮肤的黑人,印度人,或阿拉伯人。多数人留着一头黑色短发,蓄着八字胡或是山羊胡。

一些关键的特征能够帮助人们更容易地辨认坠楼男人的身份。不过,照片中的男人有一个最别于他人的特征:他在白色外衣里面穿了一件橘黄色衬衣。没人知道他那件后开式的外套是被风剥走了,还是被扯成了碎片,但当地心引力残忍地掀开它时,我们看见了里面的一件橘黄色衬衣。如果他的家人看到照片,一定能想起他生前是否有橘黄色衬衣,他那天又是否穿着它去上班。一定有人能回忆起他人生中最后一个上班的早晨。

然而,这个男人似乎不是从漠然的蓝天中坠落,而是从人们的记忆洪流中加速消失了。

9月11日上午,纽约和新泽西港务局的执行官尼尔莱文(Neil Levin)在世贸大楼北塔106层的“世界之窗”吃早餐,之后再没回家。他的太太克里斯蒂从不谈论有关他死亡的任何细节。她是纽约市长迈克·布隆伯格的联络官,负责市长办公室同9·11遇难者家属之间的联系。她把悲痛凝聚的力量全部投入到了工作当中。在恐怖袭击一周年的前夕,她面见了电视台的高层,她要求他们不要在纪念节目中播出那些最令人不安的镜头——包括跳楼者的画面。

她和丈夫都是埃里克·费舍尔很亲密的朋友。所以,当艺术家发出邀请,她立即同意去看一看“坠落的女人”。用她的话说,这尊雕像“击碎了我的心”,但她认为费舍尔有权创作和展览这尊雕像。她认为这场争论主要是一个时机问题,也许现在展览那样的东西还为时过早。丈夫死前不久,她和他去了奥斯威辛集中营(Auschwitz),在展览上看到了成堆被没收的眼镜和被取出的牙齿填充物。“他们现在终于拿出来展出了,”她说,“但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东西了,那时他们还不能像现在这样拿出来展览……”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先生制造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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