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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诒和:史良的涕泣和那方白手帕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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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八年初,民盟上上下下众多右派,被逐一处理。万不想左派们也跟脚一一做了长篇书面检查。这其中既有从一开始就积极投入的吴晗、邓初民,也有半路甩出撒手鐗的史良,还有交叉身份(中共党员、民盟成员)的萨空了、周新民等人。可见在毛泽东眼里,不仅章(伯钧)罗(隆基)是右翼,整个民主党派都是右翼。

史良与邓小平。(时报出版提供)

后来,有人告诉我:在反右后期史良批判“章罗联盟”的文章,皆出自胡愈之手。连那个“六六六”教授会议,也是胡愈之一手策划铺排的。只不过临到开会,他借故走掉。而且运动的收尾时刻,他把具体操办这件事的干部也戴上右派帽子,全家调离北京,发配到大西北。我听了,先是震惊,后也不觉奇怪。在民盟中央,别看沈老(钧儒)的地位最高,是旗帜性人物,可中共党员的胡愈之才是民盟的主心骨。当然,还有统战部在后面指挥胡愈之。

再后来,我又听说:大跃进时期,史良见一批党外人士光荣加入了中共,也向周恩来提出了入党的要求。但毛泽东不同意,周公称她是一名党外布尔什维克,不入党,作用更大。

一九六三年六月十一日,沈钧儒病逝。

民盟上上下下都以为史良会接替沈衡老,成为民盟中央的主席。罗隆基用讽刺的口吻对父亲说:

“我们的史大姐该当主席了,按座次也轮到了。再说中共也会让她当的,反右全靠她打开了民盟的缺口。”

父亲也这么认为,说:“无反右之功,她的资历也是足够的。”

谁想得到,中共起用的是中共身份的杨明轩(注三)。别说章罗吃惊,恐怕连杨明轩自己也没料到。

据说,自那以后史良的身体一直欠佳。民盟中央的政治学习,她常请假。杨明轩去世后,民盟就没了主席,直到“文革”结束。粉碎“四人帮”后,民盟恢复了活动,一九七九年十月在民盟第四次全国代表大会上,史良才被选为民盟中央主席。时年七十九岁。

一九六五年,罗隆基因突发心脏病,半夜死在家中。他的许多日记和一箱子情书被有关单位收走。母亲偷偷对我说:“你的罗伯伯收藏的情书可多呢,据说还有青丝发。写给他情书的人多是名流,其中有刘王立明、史良⋯⋯”

一九六六年“文革”爆发,我几次从四川溜回北京。大概是一九六六年冬,我第一次返京,住在已被红卫兵占据的家中,陪伴着体质虚弱且终日担惊受怕的父母。一日,民盟中央的人通知父亲去王府井东厂胡同(即民盟中央所在地),接受革命群众的大批判。会开了整整一个上午,焦急忧虑的母亲,煮了稀饭等他回来。下午一点多,年迈的父亲徒步而归。

他喝完稀粥,把母亲和我招呼过来,说:

“我满以为民盟是批斗我,到了会场才知道,我是个陪斗。原来今天批斗的对象是史良。她血压高,那些民盟机关干部,偏要她把腰弯得低低的。开初的批判,不过是些口号和空话。后来,他们居然把搜去的史良写给老罗的情书,拿出来当材料宣读,并质问史良到底和这个大右派是什么关系。史良直起腰回答:‘我爱他。’在中国,一个女人能这样做,是很不简单了,也可以说是很了不起的。史良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显然,父亲所说的从前,是指一九五七年以前。

父亲接着说:

“当初,他俩的恋爱失败,史良曾经向老罗索讨自己写的书信。这个努生(罗隆基的字)就是不给,把风流余韵系于纸墨之间。现在它们都成了罪证和炮弹,投向这些从前爱过他、现在还活着的女人。”

“健生,”父亲唤著母亲的名字,又道:“今天这个会,最让我心痛的是,民盟会堕落成这个样子。一个批斗会搞得如此下作。”

而这个如此下作的批斗会,成了他们最后的会晤。

一九六九年父亲病逝。

一九七八年,我从四川省第四监狱释放回京。母亲说,为了我的出狱,她找了许多关系,托了许多的人。现在要带我去拜见、面谢他们。在这些人当中,有三个老大姐:史良、雷洁琼、李文宜。我们母女先看李文宜,再看雷洁琼,最后去的是东总布胡同二十三号。在路上母亲告诉我,小陆已经去世。去世的情况非常意外:一九七六年周总理逝世,在外交部召开的追思会上,小陆谈到总理对他的关怀时,激动万分引发了心脏病而猝死的。

我们与史良的会面是在一楼客厅。几十年未见,身着白衫青裤的她,略显老态,但依旧是仪态雍容。光泽的肌肤、白皙的面庞和清澈的目光,使人很难相信她已年逾七十。

母亲把我朝史良的面前一推,说:“喏,这就是刚从四川回来的小愚,没有你的帮助和搭救,她恐怕至今还蹲在大牢呢。”我赶紧补充道:“数千人的监狱,我是平反释放的第一人。这都得谢谢史阿姨了。”

史良摆摆手,说:

“不要谢我,我没有起关键性的作用,也不可能起这个作用,不过就是找找人,反映你的情况。我跟他们讲,章伯钧的女儿怎么就一定是反革命?她在日记里写几句对时政的看法,就算犯法?从法学观点看,简直不成道理。所以,我要替你讲话。在这方面,史阿姨是有原则的。我史家有个远房的侄子,前几年犯了罪,判了刑。他的家人后来找到我,想让我为他开脱。我把这个远房侄子的情况一摸,发现他不但品质不好,而且是真的有罪。我对他的父母说,这个忙我是不能帮的。孩子从小游手好闲,现在劳动几年,恐怕对他今后的一生都有好处呢。”

吃午茶的时候,母亲关切地问:“小陆走后,你的生活还好吧?”

不料母亲寻常问语,引出史良眼泪无数。一边拿出白手帕擦拭,一边抽噎著说:“小陆一走,我的生活再也没有好过。他的房间,他的东西,都原封不动地保留在那里。我每天都在怀念他,回忆从前的日子。”

她哭声凄婉,而那样子又很像个冷不防被抢走了心爱的洋娃娃、一个人坐在大房子里伤心抹泪的小女孩。母亲后悔自己不该提到小陆,说了许多劝慰的话,随后告辞。史良从沙发上站起来说:“我就不远送了。”

母亲和我走出大门,便听见有人在喊母亲的名字:“健生!”回头一看,原来是上到二楼寝室的史良靠在临街的窗前,手里左右摇动着那条擦拭过泪痕的白手帕。我俩走一段路,就回头望一眼,那白色始终在阳光下晃动,闪耀。我一向认为人老了,简单的衣食住行,都是无比的沉重与艰难,他们的内心自不会再有炽热之情或刻骨之思。但我面前的史良,以忧伤表达出的至爱,令我感动不已。当我跨入老龄,生活之侣也撒手人寰的时候,史良的涕泣和那方白手帕的记忆,便愈发地生动起来,也深刻起来。是的,脆弱的生命随时可以消失,一切都可能转瞬即空,归于破灭,唯有死者的灵魂和生者的情感是永远的存在。

回家的路上,母亲告诉我:史良兄弟和姐妹有七个,六女一男,她排四。她与姊妹相处融洽,亲密无间。对哥哥──这个史家的唯一男丁,就别提有多好了!百般照料,关怀备至,以至于有人说:史先生的一辈子是靠在史大姐身上过活的。

七君子合影。左二为史良。(时报出版提供)

不管父亲的右派帽子摘不摘,不问一九七五年的事平不平反,母亲都决意要给自己的丈夫写一点文字的东西,留给后人。在搞“章伯钧生平”的同时,她还想搜集一些父亲生前的照片。现在谁还保留着与章伯钧的合影?数来算去,唯史良矣。一九八三年二月,趁著春节拜年的喜庆日子,母亲带着我又去东总布胡同。这时的她已身为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要拜晤(包括拜年)均须提前联系,获得同意。这次见面被安排在二楼的小会客室,楼梯的转弯处是一株叶大如盆、油绿乌亮的龟背竹。上得楼去,便从一间敞开的房间墙壁上,看到悬挂着的小陆遗像。像很大,拍得也好,他一生的温厚朴讷都印在那上面。我想,这间屋子就是史良珍藏爱情、持守亡灵的圣地了。

虽是冬日,穿着一件蓝色对襟丝棉袄的史良,却坐的是把藤椅,好像在我们未到以前,她已经坐在那里很久、很久了。此时的她,完全是个老迈之人,稀疏的头发,白多黑少。露出的手臂和手背分布着星星点点的老年斑,目光似乎也有些迟缓、冷淡。见此情状,母亲尽快地说明来意,在重复两遍之后,她听明白了,对母亲说:“这些事由我的秘书处理,他们会告诉你的。”

秘书的答复是:“史副委员长的包括照片在内的所有资料都很珍贵,概不外借。很对不起,请李先生原谅。”

我们不便久留。听说我们母女要走了。史良用微颤的手从棉袄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卷,递到我的面前,说:

“小愚,今天是春节,史阿姨要送你压岁钱。”

我接过来,展开一看,是五元的钞票。刹那间,心头泛起缕缕难以名状的伤感:是伤感于母亲要求的被拒?是伤感于史良的垂暮之态?还是伤感于她视为女童的我,已是中年妇人?──这一切,连我自己也无法辨识。

“清禽百啭似迎客,正在有情无思间。”岁月飞逝,留给我们的只有记忆,好在我们还有记忆。

一九八五年,史良病逝。患有心梗的母亲执意要去八宝山参加追悼会。进得大厅,母亲便痛哭失声,站立在遗体前,几乎跌倒在地,情绪难以自控。

民盟中央的一个在职部长低声问身边的人:“她是谁?”

一位老者答:“她叫李健生,是章伯钧的夫人。”

另一个民盟中央机关的干部,问:“章伯钧是谁?”

老者无语,一片沉默。

在史良前半辈子的律师生涯中,援救过中共地下党,其中最著名的是承办施义(即邓中夏)案。她是个女律师,自然也承办妇女案件,但数量不多。史良承办最多的、也是最拿手的,是遗产纠纷的诉讼。

史良逝后不久,我去民盟中央机关的宿舍,替母亲探望她的几个老友。闲谈中,对其中的一位问及史良身后之事。他告诉我,史良无子女,她的几个侄辈认为史良的首饰可能值些钱,便提出分割、继承的要求。经过请示,决定由他代表组织拿着全部的首饰,领着这些亲属先去珠宝行鉴定其价值。鉴定出的结果是:所有的戒指、胸针、耳环、项链加在一起,也就值三千块。听到这个价码,后辈一律表示放弃要求。当然,珠宝行的鉴定者,不知道这些漂亮的假首饰所有者,是一位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国家首任司法部部长、中国民主同盟主席、全国妇联副主席──一个叫史良的女人。

我想,即使晓得了姓名,他们也未必知道史良是谁。

责任编辑: 赵亮轩  来源:风传媒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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