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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字典潘光旦

作者:

潘光旦与妻子赵瑞云

潘光旦博览群书,被公认为“活字典”。在昆明联大期间,大师云集,人才济济,但遇到难题,都会不约而同说:去问潘光旦。按费孝通的话说,潘先生博学得如同一本百科全书,不知道的事不用去翻资料,直接问他就好了。

潘光旦喜欢读书,也喜欢买书,而且购书成瘾,多少钱都不够他花。文革中,红卫兵上门抄家,搜来搜去,只搜出一百多元的存款,都不相信,勒令潘光旦坦白交待。潘光旦说:“钱都买书去了,我就这么点存款。”一伙人悻悻而去。

潘光旦不但书读得多,而且善读书。还在23岁时,他读了支如增的《小青传》,也尝试着用其手法写了一篇《冯小青考》,当成作业交给了国学老师梁启超。梁读后大加赞赏,在批语中写道:“以吾弟头脑之莹澈,可以为科学家;以吾弟情绪之深刻,可以为文学家。望将趣味集中,务成就其一,勿如鄙人之泛滥无归耳。”潘光旦没有辜负梁启超的期望,日后真就修成正果,博学多长,融贯中西,成为20世纪中国的一代鸿儒。

1899年,潘光旦出生于江苏省宝山县罗店镇一户乡绅之家。父亲潘鸿鼎是清代翰林院编修,曾在京师大学堂任职,后赴日本考察,回国后在家乡创办新式学堂。6岁时,潘光旦入罗店镇私塾读书,一年后转上海新式学堂。1913年依父亲遗命入清华学堂读书。

入学第二年,潘光旦就遭遇意外。清华学堂是一所留美预备学校,按照美式教育方针,学校规定下午四到五点为运动时间,并纳入留美考试科目。在一次体育课上,潘光旦跳高致右腿受伤,因重视不够,耽误了治疗,造成感染,最终不得不锯掉右腿。截肢后潘光旦曾安装过假腿,但麻烦超过架拐,他索性选择拐杖,从此相伴终生。

潘光旦成了清华园中的独腿客,他虽然独腿,但行动却不落后于人。周末宿舍同学结伴外出,郊游散步,他从未缺席。有一次在西山卧佛寺开会,其中有项议程安排在半山腰的寺院后山门举行,潘光旦不靠任何人帮助,架拐登山,若无事然。毅力之强,令人刮目相看。有同学问他:“一条腿给你的人生带来了怎样的影响?”他想了想说:“我得到了更多的看书时间,也是人们识别我的一个标志。”

他没有提及的是,因为腿残,原本定下的婚约竟然被对方取消了。1915年,潘光旦请假回乡养伤,表姐赵瑞云来家看他。两家的母亲是表姐妹,感情甚笃,过去就经常往来。交往中,赵瑞云慧眼识珠,发现眼前的表弟知识渊博,见识独到,正是自己欣赏的类型,心里暗暗欢喜。赵瑞云也非一般女子,她在江苏省省立女子蚕业学校读书时,是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的,其后又辗转于大同大学和东南大学求学。最难得的是,赵瑞云身上,还保留着传统女子的贤惠善良。

两人一见倾心,有聊不完的话题。分别后,便书来信往,常年不断。潘光旦会在信中称呼赵瑞云为三姐,赵瑞云则回称潘光旦昂弟。

1922年,潘光旦获得了赴美留学的机会,曾经,这个机会因为潘光旦右腿残疾,有过悬念。

潘光旦回忆说,他因腿部残废,总是担心,有次问清华代校长严鹤龄:我一条腿能否出国留学?严鹤龄说:“怕是不合适吧!美国人会说中国人两条腿的不够多,一条腿的也送来了。”这话很伤自尊,潘光旦为此难受了好一阵子。此时,在清华教美术的美籍教师Star,看不下去了,她站出来说:像潘光旦这样总是考第一的学生,他不能出洋,谁还能出洋?

公论如此,恰好遇到清华校长换人,由曹云祥所接任,校方经过讨论,决定破例,让潘光旦赴美国留学。

那天,所有留学生齐聚码头,在送行人的目光中,潘光旦拄着双拐登上了邮轮,这个画面融入到整个画面中,格外引人注目。

大洋彼岸,美国的大学,张开热情的双臂,拥抱了这群来自中国的学生。按照报考志愿,潘光旦进入了达特茅斯学院学习生物学,两年后获学士学位。同年入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学习动物学、古生物学和遗传学,1926年毕业,获理学硕士学位。

留美期间,因中英文俱佳,潘光旦在美国还兼任《留美学生月报》和《中美学生季刊》的编辑。1925年,孙中山北京逝世,潘光旦参加纽约留学生追悼会,并将孙中山遗嘱译成英文,递交美国媒体发表。有学者认为,“孙中山遗嘱有多种英译本,其中译得最好的即是出于潘光旦之手,译文用词典雅,读过的人都能记得。”

1926年,潘光旦与赵瑞云结束了十年的书信交往,走进了婚姻殿堂。为探寻优生强国之道,潘光旦毅然放弃公费攻读博士学位的机会,来到上海开始了他的教书生涯,先后在吴淞国立政治大学、东吴大学、光华大学、清华大学任教,讲授心理学、优生学、遗传学等课程。除教学外,他并兼任清华大学及西南联大教务长、社会学系主任及清华图书馆馆长等职。

无论潘光旦在何处教书,赵瑞云都紧随其后,以一个贤妻良母的角色,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全力照顾潘光旦的饮食起居。抗战期间在昆明时,有段时间经济紧张,为补贴家用,赵瑞云还与梅贻琦夫人一道,买米磨成米粉,加工成一种北方口味的糕点,取名“定胜糕”,或自卖,或送到糕点铺寄售。

1946年,抗战胜利,清华复校,迁回北平。回顾抗战八年,在繁忙的教学教务工作之外,潘光旦笔耕不缀,先后出版了《人文史观》、《民族特性与民族卫生》、《优生与挑战》、《自由之路》等著作。

1949年,历史揭开新的一页。1952年,全国高等学校院系调整,清华大学改为工科大学,撤销社会学系,潘光旦被调往中央民族学院,从事少数民族的历史研究。在民族学院,潘光旦与费孝通做了15年的邻居,产生了亦师亦友的深厚感情。

在费孝通眼中,潘光旦就是个工作狂。虽身有残疾,却与常人无异,在昆明联大期间,他骑马入鸡足山访古,露宿荒野,狼嚎终夜而不惧。在民族学院从事研究,为了调查,偕一二随从伏于马背之上出入湘鄂山区者数月,总是那样兢兢业业。

就是这样一个从事研究的学者,却在57年反右时,因土家族的研究,被指责为破坏民族关系,成了划为右派的罪证,与费孝通同时上榜。有段时间,两人出门散步,背后会有人扔小石子。

赵瑞云经受不起丈夫被打成右派的刺激,发生中风后一病不起,很快便离开了人世。这个贤惠的女人,嫁给潘光旦32年,生了七个女儿,取名为乃穟、乃穆、乃和、乃谷、乃年、乃绎、乃秋,其中乃绎、乃秋在两岁半时患痢疾夭折。赵瑞云曾渴望有个儿子,潘光旦对此吟诗说:“女比儿柔不厌多。”以此宽慰妻子。两人相处几十年,琴瑟和谐,相敬如宾,没红过一次脸,没吵过一次架。

妻子死后,潘光旦一个人孤寂地生活了8年,他常常把对亡妻的思念,化为文字,深埋在心里。

1966年,厄运再次降临,潘光旦的罪名被放大升级,已经垂垂老矣的身躯,挂上了“反动学术权威”的大牌子,抄家批斗一样不落。有天,潘光旦被批斗后回到家中,看到卧室和书房都已贴上封条,连睡觉的地方都没了。潘光旦和老保姆以及小孙女,只能坐在厨房旁边破陋小屋子的水泥地上。幸好费孝通家还有一些没被查封的被褥,赶紧拿了来给潘光旦铺上。

有段时间,红卫兵命令潘光旦到清华园草坪除草。潘光旦右腿截肢,不能像正常人那样蹲着,恳求能够携一小凳坐着拔草,竟遭到昔日的学生拒绝,被迫坐在潮湿的草地上,像牲畜一样爬行着除草,以致受到寒冷侵袭,膀胱发炎,医院却拒绝收治。

拖延到1967年5月,病势日趋沉重。6月10日晚,在惨痛哀嚎中,潘光旦死于费孝通怀中。费孝通有16字形容当时惨景:“日夕旁伺,无力拯援,凄风惨雨,徒呼奈何。”

原本,像潘光旦这样身心健康之人,不应该68岁就死。他生性乐观,风趣幽默,具有长寿老人的特质。哪儿有他,哪儿就充满了快乐。

抗战时,潘光旦在西南联大担任教务长,当时昆明的老鼠又多又大,不但影响睡眠,还咬坏衣物。潘光旦深受其苦,决定购笼捕捉。老鼠一向张狂惯了,毫不在意,结果误入鼠笼,一次就捕得了十好几只。潘光旦生性不拘常规,喜欢研究新鲜事物,决定尝试吃一下鼠肉。潘家老保姆温闰珍,将老鼠斩首剥皮,清除内脏,洗净后切成小块红烧。因作料讲究,烹调得法,烧熟后香味扑鼻。

潘光旦邀请来几位同事和学生,与家人分而食之,众人皆感觉肉味鲜美。有宾客问道:此肉细嫩,味道绝佳,不知是何野味?潘光旦说:鼠肉也。闻听此话,举座皆惊,有人顿时呕吐,终席不敢动筷。潘光旦一边宽慰大家,一边继续食用,吃得津津有味。

这件事后来盛传开去,就连远在重庆的银行家弟弟潘光炯,也听说了兄长吃耗子肉的事情,以为潘光旦手头拮据,还赶紧汇款过来,要哥哥拿钱买猪肉吃。并特别在信中叮嘱,日后如有困难,一定要来信告知,万万不可再吃鼠肉,搞得自己也脸上无光。

潘氏的幽默,可谓无处不在。有次在西南联大演讲,潘光旦讲到孔子时说:“对于孔老夫子,我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说罢,他看了一眼自己缺失的一条腿,更正道:“刚才讲错了,应该是四体投地。”引得同学们哈哈大笑。

潘光旦眼睛近视达一千多度,看书时眼睛几乎是贴着书本,家人笑他是“闻书”、“舔书”。他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读书或写作。他拄着拐杖上班,走得很快,但由于视力差,常常看不清对面来人的面孔。有人就说他架子大不理人,无奈之下,潘光旦只好每走一步就点一下头,为的是让别人认为他是和自己打招呼。

当时有许多报刊向他约稿,他穷于应付,常常是一篇文章写到一半,就被送到印刷厂,排字工人上半部分还没排完,他下半部分就写好了,如同古人所说的“倚马可待”。

潘光旦是一位刚正不阿的不识时务者。1935年潘光旦任清华教务长,一次安徽省主席刘镇华给潘光旦写信,想让自己的两个儿子到清华旁听,潘光旦婉拒说:“承刘主席看得起,但清华之被人瞧得上眼,全是因为它按规章制度办事,如果把这点给破了,清华不是也不值钱了吗?”14年后,最高法院院长沈钧儒通过高教局指令清华让其孙子进清华旁听,潘光旦同样拒绝,直接致信沈钧儒,援引前例,说明无法从命。

潘光旦喜欢研究家谱,他看了许多姓氏家谱。有人送他一副对联:“寻自身快乐,光他姓门楣。”潘光旦虽然喜欢研究家谱,但他并不是毫无原则的“光他姓门楣”。有一次孔祥熙托人找到潘光旦,请他证明自己是孔子的后代。潘光旦一口拒绝,说:“山西没有一家是孔仲尼的后人。”令孔祥熙十分难堪。

1937年11月1日,长沙临时大学正式开学,也成为后来西南联大的成立纪念日。当时,潘光旦与梅贻琦校长的秘书沈茀斋一同住在岳麓山校区,两人是邻居。有一天,沈茀斋半夜有封电报送到,送电报的邮差误将“斋”认作“齐”字,半夜在门外大叫:“屋里有沈茀齐吗?沈茀齐有电报!”第二天在食堂吃早饭,胖乎乎的潘光旦对沈茀斋说:“昨夜邮差大不敬,将尊兄的下半截割掉了。”当时同桌吃饭的教授大笑不已,冯友兰更是笑得喷饭。

参考资料:

百度百科《潘光旦》

《潘光旦趣事:迁居昆明曾吃鼠肉》(珠海特区报)

《潘光旦逸事》

罗慧《长沙临时大学趣事:潘光旦吃着早餐讲荤段子》

半醉汉《潘光旦其人其事》

刘烨《潘光旦丨扶拐前行的一代鸿儒》

2022-07-22

责任编辑: 吴量  来源:青衣仙子的一维空间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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