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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追梦人:奔着月入十万来,带百万欠债走

从任何一个角度,郑州都是一所超大城市,无数人来到这里寻梦,疫情三年,在经历了疫情的反复、暴雨、楼市暴雷烂尾之后,我们选取了几位曾经在郑州的追梦者,他们在郑州度过了一生中难以忘怀的时光最终,他决定回到老家安徽,因为家里还有一个84岁的老母亲,没有人照顾。‌‌‌‌“到一个地方隔离十几天,生意根本就没法做。今年过年到现在都没有挣到钱,能接到的工地,利润也清澈见底。‌‌‌‌”说到伤心处,他发来一串感叹号,‌‌‌‌“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想死都死不起!‌‌‌‌”
一场暴雨

2021年夏天的那一场暴雨和接踵而来的洪水,对每一个身在郑州的人来说都是一场噩梦。雨太大了,根据气象部门的统计,暴雨三天,郑州降雨量达到617.1mm,相当于往年全年降雨量。

王浩初工作的酒店位于繁华的金水路,是郑州市中心的主干道,车辆行人川流不息,被称为是‌‌‌‌“郑州的长安街‌‌‌‌”。暴雨那天,积水越过酒店的台阶和门槛,灌进大堂,‌‌‌‌“把全部的地毯都泡了,一楼所有的设备损坏,酒店瘫痪了。‌‌‌‌”就连五楼也没能幸免,雨水从高处的露台倒灌进室内,把整个餐厅都淹掉了。

王浩初说,‌‌‌‌“东区准备开业的一家星级酒店,正在筹备开业,招聘工作都已经结束了。设备和物资存放在地下室的仓库里,结果全部进水,所有的东西都毁了。后来,这家酒店的业主干脆直接不开了。估计要亏死了。‌‌‌‌”

在此之前,疫情已经重创了酒店业,零星出现的确诊病例,像不知何时会点燃的鞭炮,往人群里一扔,谁也不知道在哪里炸响。王浩初工作的星级酒店主要客源来自商务出差或企业交流等活动,只要大城市有疫情发生,立马就会对他们的入住率产生影响。‌‌‌‌“像上海今年疫情两个月,虽然这里没有什么疫情,但生意已经完全垮掉了,跟有疫情时没什么区别。非常明显,就这么夸张。‌‌‌‌”

就像疫情一样,对暴雨的记忆留在了人们的记忆里。对于公司倒闭了的中年人曹建业来说,那一夜的记忆是,地铁停运,公交停运,出租车不见踪影,他趟着水走了二十公里回家,城区大面积断电,整个城市一片漆黑。第二天,他才知道,自己昨晚没赶上的那趟地铁,正是暴雨那天出事的五号线。

而对于投资失败一无所有的年轻人海啸,那晚他是游泳回去的,他本来在跑网约车,想着雨天能多赚一点。但情况越来越不对劲,雨没有停的意思,天空像破了一个洞,哗啦啦直往下冲。积水就要没过车轮,他被堵在高架上,只能逆行上了高架口,把车停在高处,然后自己一路游泳去了朋友家。

李托尼家的楼下不远处,是一个由河道改造而成的雕塑公园,他们一家人经常过去散步。雨停后,李托尼下楼去公园旁,‌‌‌‌“当时那一幕把我吓到了,就像是末日后的景象。‌‌‌‌”他看到黄泥色的洪水越过桥面,把河道扩展开来,原本的十几米河道变成四五十米。河堤被冲垮,大片的泥土裸露出来,上游泄洪的泥水源源不断,漂浮着木头、树叶和一些看不清是什么的东西。雕塑公园里的景观桥和树木被冲散了,燃气管、污水管、自来水管,所有的管道全部断裂。‌‌‌‌“完全是一副灾难过后的样子。‌‌‌‌”

一位30岁的地铁建设工人这一年刚刚来到郑州,因为暴雨工地停工,他出来转悠,在被浸没的京广隧道北段,从脚踝没过车顶不到10分钟,没来得及弃车的人被冲入水中。作为游泳好手,他一口气救了五十多个人。但后来,人们在隧道里还是发现了六名遇难者。

暴雨后的第一天,海啸去洪水淹没最严重的京广隧道当志愿者。积水和淤泥之中,车子歪七扭八的堆叠在隧道口,有的车体破碎,车子内部裹满泥浆,成为一堆废铁。

‌‌‌‌“很多人舍弃不了车,最后把命也丢了。太惨了,没法形容。‌‌‌‌”他观察到,被困在车里的人,他们的车型相对便宜,而‌‌‌‌“那些贵一点的车子,几十万以上的,几乎没有人,钱包东西也都没拿‌‌‌‌”。

暴雨过后,王浩初仿佛看到了平行世界的另一面,在他的朋友圈里,有之前入住过酒店的客人,依然在打高尔夫,坐游艇出行。河南第一家爱马仕专卖店在今年三月开业,有报道称,门店开店当天,有顾客排队四个小时才进店消费,当天的销售额高达1.2亿。‌‌‌‌“更多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中。一些人失业,没有收入,还不起房贷;一些人在排队买爱马仕,坐游艇,生活没有受到一点影响。我觉得这是一件非常讽刺的事情。‌‌‌‌”

更惨痛的故事就发生在身边。一位地产工程经理谈起了一位烩面泡馍店老板的故事,之前他经常光顾,‌‌‌‌“味道不错,老板人品也很好。‌‌‌‌”饭店老板姓古,他花了两万多的月租盘下了店面,还给当时的店员在对面租了宿舍。

在小店开业的三年间,古老板先后经历了疫情、暴雨、道路塌方,店磕磕绊绊的坚持着,房东也给他减免了一些租金。但这远远不够,水电费、员工工资和食材损耗都是不小的开销。为了招揽生意,他在两百米外的墙上刷了广告‌‌‌‌“吃泡馍,送啤酒‌‌‌‌”。

2021年8月10日,古老板在抖音上发布了最后一条视频,镜头环绕一周,店里只开了前台一盏灯,椅子全部堆在桌子上。视频没有背景音,只有一声重重的叹息。他在文案中写:生活太累,还要活着。#加油餐饮人是最棒的!

没多久,古老板在饭店烧炭自杀。曾有自媒体去探寻过后续的故事,在他留下的遗书里,他向所有亲近的人道歉,将转租的钱一部分给厨师开工资,一部分还房租欠款,剩下的留给老父亲。而生前,在把所欠货款都一一缴清之后,古老板将仅有的几百元转账给了还在念大学的女儿。

留下还是离开

大到一台滚筒洗衣机,小到一块浅黄色的地毯,房间里的一切都是精心挑选,这是王浩初靠自己打拼在郑州买的第一套小房子。暴雨后的第三天,小区电梯仍旧无法正常使用,王浩初打包好行李,扛着箱子走下12楼,离开了刚住进去不到两个月的新房,后来,他买了一张从郑州飞往成都的机票,决定换个地方生活,‌‌‌‌“很落魄,所有的东西整理好,拉着箱子就跑了。‌‌‌‌”

在王浩初原本的规划里,他将在郑州扎根,在这座常住人口超过千万的‌‌‌‌“新一线‌‌‌‌”省会城市,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然后按部就班地买房成家,过上一种标准的、体面的生活。

一切的确在按照计划进行,他在郑州一家五星级酒店工作了八年,从一个普通的餐饮服务员做到了部门经理的位置,前不久刚刚拥有了自己的小房子,生活顺其自然地向前推进。偶尔工作忙节假日没能回老家,父母会向他抱怨,‌‌‌‌“你都把郑州当家啦,不回平顶山了?‌‌‌‌”

这两年,王浩初所憧憬的那种体面的生活被打破了。

疫情笼罩郑州的这段时期,王浩初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拿到全薪,收入打了折扣。其他非核心部门的同事,只能拿到大概一千多元的最低保障薪。禁止接待堂食的时期,酒店旗下的几个餐厅接二连三的关闭,裁员潮也紧接着到来。他没有被裁员,但是也有点‌‌‌‌“干不下去了‌‌‌‌”。

王浩初的同行准备南下深圳,她在郑州最大的万豪酒店上班,做到了中层管理的位置。那可能是郑州最好的一家酒店,位于郑州的CBD千玺广场。夜幕降临,酒店外墙的灯幕亮起来,像一颗金灿灿的大玉米,是郑州的地标之一。

‌‌‌‌“去年连续一年,她只能拿到一半的工资,房贷和生活开支却一分没少,孩子才四五岁,老公也因为疫情失业了。她作为一个母亲,要远离孩子去那么远的地方,我当时特别心酸。没有人会想离开自己的家,除非是实在没办法。‌‌‌‌”

他觉得自己算是幸运的那个人,‌‌‌‌“我没有结婚,没有家庭,还没有那么大压力。可能就是我不开心,我不爽了,这个城市没办法再给我想要的生活了,我就决定离开了。‌‌‌‌”

大部分在郑州追梦的人留了下来,他们与城市的牵绊还在不断生长,但对于本文的主人公们,离开也是一种选择。就像一把钝了的刀,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拉扯,直到最后一根棉线也崩断。

海啸决定去杭州,离开郑州时他在网上发布了视频,有人评论:‌‌‌‌“相信郑州,给郑州一点支持。人口越流失,发展得越慢。‌‌‌‌”海啸回复他,‌‌‌‌“我一直都支持,可生活不支持我。‌‌‌‌”离开前,这个年轻人背负了一百多万的债务。

来杭州的第一周,海啸决定住在车上,他买了一个灰色的可折叠被子,睡在车上,洗漱则在公厕解决。

累疯的一天,他在多个平台上接单,上线就往人群热力图红色最深的地方走。一天内,把杭州几个区跑了一遍,在线时长达12个小时,直到系统提示他强制下线。流水681元,抛去租车的费用93元,充电60元,吃饭40元,纯收入550元。按照这个速度,自己很快就能还完债务,他‌‌‌‌“瞬间有了在车上住下去的理由‌‌‌‌”。

疫情来临的那一年,李托尼父亲确诊了肺癌晚期,曾经像山一样的父亲矮下去了。‌‌‌‌“这件事对我的心理打击超级大。我的收入不算高,还房贷,养女儿,再加上父亲得了这种病,收入几乎所剩无几。‌‌‌‌”

李托尼对未来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我从农村出身,一路走过来都只能靠自己,是一个非常没有安全感的人。假如哪一天,自己真的被裁员,企业倒闭了呢?那个时候真的欲哭无泪了。‌‌‌‌”

人到中年,李托尼决定暂时抛下老婆和孩子,南下回到曾经上大学的苏州,趁还能赚钱的时候多赚一点,‌‌‌‌“至少把房贷还完,孩子上大学的钱赚到,余生要交的医保钱赚到手。‌‌‌‌”他在正月十五的前一天从单位拿到离职证明,回到家,拿出近十年没有用过的行李箱,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踏上了去苏州的火车。这一年,他已经36岁了。

酒店倒闭后,苏祥云离开郑州,又干起了装修的老本行,他去过新疆、甘肃、浙江,哪里有活可以做就去哪里。但疫情也是如此,不仅是郑州一个城市,奥密克戎遍地开花。人们从一个城市去到一个城市,不再像从前一样能够自如流动。他牢牢遵守‌‌‌‌“非必要不出城‌‌‌‌”的倡议,每到一个地方自觉隔离。

苏祥云说,在外人的眼里,自己可能还是曾经那个风风光光的老板。这些苦楚和窘迫,他不愿意说给别人听,原因是‌‌‌‌“怕别人看不起自己,实际上已经压得喘不过气来‌‌‌‌”。他在朋友圈更新自己团队的施工小视频,配文‌‌‌‌“兄弟们加油干,快到年了,吃不吃肉就靠你们了‌‌‌‌”。2021年,他发了三条朋友圈。2022年,他一条也没有更新过。

最终,他决定回到老家安徽,因为家里还有一个84岁的老母亲,没有人照顾。‌‌‌‌“到一个地方隔离十几天,生意根本就没法做。今年过年到现在都没有挣到钱,能接到的工地,利润也清澈见底。‌‌‌‌”说到伤心处,他发来一串感叹号,‌‌‌‌“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想死都死不起!‌‌‌‌”

电话那头,他不时重重地叹气,他找不出理由,更不知道应该怪谁,‌‌‌‌“怪来怪去,还是只能怪俺命不好,赶上了。‌‌‌‌”

曹建业同样选择回到农村老家,推开老家院子的门,迎接他的是长到了一人高的野草,屋里的家具积满了厚厚的灰尘,白色的墙皮斑驳,用手一碰就窸窸窣窣地掉下来,有一股淡淡的霉味。他已经十多年没有回过这个家了,如今,他打算把农村的老房子修整一遍,在院子里种上果树和蔬菜,重新开始在乡下耕地种田的生活。

这个决定似乎比规划中来的要更早一些,在他原本的规划里,自己本就想等退休后回到老家,过一种更清闲的生活。‌‌‌‌“如今农村里面也什么都有,跟城市差不多。‌‌‌‌”但多少还是有些不同,‌‌‌‌“假如你想吃榴莲,村里是肯定买不到的。‌‌‌‌”曹建业说。

离开的人或许也比自己想象中的更恋家一点。已经身在成都的王浩初对于郑州的情感微妙而不易琢磨,‌‌‌‌“可能我嘴上说对对郑州有很多的失望,没有信心,但我还是把它当成我的家。‌‌‌‌”手机的相册里偶尔弹出那年今日,他在郑州的新装修好的小家里拍照,和朋友吃饭,他甚至有一点恍惚,‌‌‌‌“我觉得我好想家啊,我怎么会来到这里?‌‌‌‌”

春节后,王浩初他从成都返回郑州,‌‌‌‌“有很多的门槛,核酸报告、社区申报、居家隔离,非常麻烦,但当我看到APP上弹出‌‌‌‌‘欢迎回家’这四个字,我还是快哭了。‌‌‌‌”

去年离开时,王浩初发布过一条离开郑州的视频,时隔一年,还有人在评论区里留言——

我在一年后又特意找到你当初发的这个视频。你在成都应该过的挺好的吧。很庆幸你去年的选择,郑州后来又经历了好几次疫情影响……希望你在他乡越来越好。

责任编辑: 方寻  来源:谷雨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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