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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64北京城破沦陷百万市民如鸟兽尽 十八年前我所经历的赵紫阳遗体告别仪式 前后

—纪念赵紫阳逝世十八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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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北京城破沦陷,大军携坦克和装甲车突入,京城四处火光冲天、弹林矢雨、硝烟弥漫。长安街屠城和天安门血洗之后,学生领袖们四散逃亡,百万市民如鸟兽尽。后面的几天,北京城十几万人流亡,城空人绝迹,家家闭门杜户,整个京城像地狱、鬼界和死域一般。与此同时,全国其他城市却揭竿而起,围困、卧轨、纵火、焚毁、捣砸,反抗方兴未艾、举目烽火连天。接下来是全国持续的大搜查、大逮捕、大处决。

写罢,二军带着我们参观紫阳书房的每一个角落,在这不长的时间里,我浮想联翩,想象当年紫阳在这个空间里的音容笑貌。我又想,紫阳生前独坐凝思时,是否神怅过耀邦当年在此同一室内生活时的场景以及背后的冥冥天意?

随即,我们把最重要的来意告诉二军:非常渴望参加紫阳后天的遗体告别活动,但金台饭店不给我们入场券,紫阳的外孙介绍我们来,希望他能帮忙满足我们的愿望。二军说可以挤出一张入场券给我们,但两张实在给不了。在我们的一再恳求下,他告诉我们可以再去金台饭店,大军下午过去,现在应该在那里。

二军转身出去,片刻返回,递给我们一个白色信封,里面是一张请柬大小素白的入场券和一个车证。我们谢过他,在他的陪伴下走出来。当我们离开时才注意到这所院子还有第三进。后来才我知道,第三进院子里住着紫阳的夫人梁伯琪。粱伯琪身体后来很差,而且没有任何医疗待遇,每次看病都很艰难。紫阳去世后很长时间里,孩子们都没有敢把真实情况告诉她。丈夫的撒手人寰怆然离去、全家的悲伤忙碌、全国各地亲友们的涌来奔丧、各界群众纷至不断的登门吊唁、数不清的人来人往嘈杂凌乱,十几米开外的空间里发生的一切惊天动地,她却浑然不觉,一无所知的依旧平静的游离在自己的生存世界。人生百态、世间万物,是真是假、是梦是幻?难道的确是“无为有处有还无”?

从富强胡同出来,我们又立即驱车重回金台饭店。回到金台饭店,时间才刚过下午两点——平日此时我刚刚起床,而今天却已经发生了如此多前所未见的事情。

第二次去金台饭店我们轻车熟路,很快在同一间休息室里见到了紫阳的长子赵大军。大军尖脸,体型瘦消,一望而知就是二军的一奶同胞,只是比二军略大半号、老几年。大军也是有些身体向前弯曲,二军吊儿郎当浑不吝,大军则很明显的看出沧桑与落魄。两人最为相似的,是大军居然也穿着一件和二军质地一样的老式粗线毛衣,只是大军毛衣颜色是米黄,略微比二军的新些。紫阳这两个孩子长相都与他不同,人极其非常朴实、随意,也完全不具做官的气质。往高里说,和紫阳一样都有着自由主义风格;往低里说,半点也没有李小鹏李小琳那种纨绔子弟装逼的扭捏作态。

在金台饭店八层那间专供紫阳家属休息的小会议室昏暗的灯光里,我望着匆匆走进走出的赵大军,有一种时间倒错的感觉。十六年前赵大军如雷贯耳,“倒彩电”的谣言风传全国;北大左鬼、我的老冤家梁柱在邓力群支使下还郑重其事的向中纪委实名“举报”。如今,他终于站在了我的面前。我很难想象这十几年他是如何度过的,在八九年那段风雨飘摇、肃杀恐怖和血雨腥风的时间里,紫阳的孩子们必定同样经历了无数惊险、惨酷和颠沛流离,演绎着几千年循环往复、无止无休的“最是仓皇辞帝庙”王朝旧事的一部现代版。写文章时,我再次上网查看,有关大军的信息仍旧几乎没有,而二军的却有不少,这是因为他六四30周年前夕在广州接受过《香港01》杂志的专访。在这次专访里,二军首次讲述了那一段生命岁月曲折坎坷的经历。六四屠城、紫阳被囚后,二军用手中的赴香通行证过关去了香港避祸;不久全国大搜捕开始,一些参与民运的知识分子联系到他求助,他随即参与了“黄雀行动”,由香港又返回内地,安排营救他们从不同的地方出境。很快,二军夫妻和六岁的女儿被内部通缉;再之后二军妻子和女儿也是通过“黄雀行动”到了香港,后辗转到巴黎与他会合;在法国流亡数年后,二军到了新加坡,还做过前副总理吴庆瑞的顾问;2005年紫阳逝世后二军方始回国,与当局达成协议结束海外飘零、正式回归并办理了退休手续。

大军比二军沉稳和老成,他听完我们叙述,立即取出一个同样的信封,并感谢我们的参加。我们起身向他再次表示哀悼,然后握手告辞。整整大半天圆满达成初衷的忙碌,当送走Y回到家里时已经近四点半,路上逐渐繁忙,余晖已现,天色将冥。

一月二十二日周六早晨,天气寒冷,是夜刮了一宿的狂风。六点半,我和Y一同驱车延西三环到五棵松,上长安街西行往八宝山。周末加上清晨,从西四环到长安街,只有不多的车在疾驶。一路上我在想,这些车内,也许有同样赶往八宝山送别紫阳的吧?

临近八宝山,长安街西向最内侧车道流速逐渐慢了下来,车也渐渐增多。我知道,这一天注定不同寻常的迹象开始显现出来了。

在八宝山西侧南北向路的南口,车流终于停滞下来。同时,大批警察和警车出现在眼前。我们看见,这条路已经被封锁,车流停滞的原因是警察逐一核准进入的车辆。封锁线外聚集了许多人,但被阻挡的视线让我们无法看清聚集者的动态。

将近三十分钟,我们的车来到封锁口处。几个警察示意我打开车窗。车窗开后,警察一句话不说,只是用两个手指轻轻一捏我事先放到车窗左侧的专用停车证左上角,即挥手让我们进入封锁口内。我之前一直想,如果私自复制一张车证或者入场券混进去,他们该如何发觉?这时我这才明白,原来专用车证左上角有一个凸起的记号是鉴定真伪的暗迹。

在大批警察看守的八宝山西门,车又停下,这次是真正查验入场券。此次是如何识别的入场券真伪,我已经没有了印象。通过查验后,我在停车场停下车,然后来到紫阳告别仪式的厅外。院子里可以用人山人海来形容,连我也没有想到会有如此多人。如此规模的告别,恐怕官方也是出乎意料的不情愿和万不得已。入场告别时间还没到,但看样子又似乎已经在进行。旁边有人说:贾庆林正在里面。我听了暗笑:在今天共产党的心目中,最后紫阳既不是自己的一员,也不是反对势力,而是一个被统战的民主人士。

上千人在刺骨的瑟瑟寒风里等待着进入告别厅。我注意看整个人群的气氛,是沉默和压抑。人群外侧来回游弋着无数穿制服的警察和明显晃动着更多着便装的工作人员,在维稳、控制着秩序。人群中不时一阵喊叫、一阵骚动,原来是有人拿出相机刚企图拍照,结果一瞬间旁边就冲出人来喝阻和制止。如此一来,所有人都清楚的知道人群里潜伏着数不清的便衣,而自己身边最近的那个人可能就是。但即便如此,我仍然成功地照了好多照片。像在所有与大人物有关的场合一样,不时有一辆甲A0几军牌车,横冲直撞闯入人群,直接开到吊唁厅门口停下,走下一个满脸骄横、飞扬跋扈的青年,然后从后座扶出一个老人。我想,紫阳毕竟当过名义上的最高领导人,树大根深,即便早已反叛落魄的形同当局的敌人,也还是有些位高权重的特权者不避嫌疑地与他接近。

等待入场告别的人们

八点五十分,穿制服的警察和着便装的工作人员开始用喊话和手式让人群面对吊唁厅大门集中。从吊唁厅门口起,两堵大约七、八米长的人墙已经排起,人墙均着黑色西装,平头、双手后背,一望而知是来自哪里,吊唁的人们必须以一行五六人的纵队从这两堵虎视眈眈的人墙中通过后,才可以进入吊唁厅,如同古代来使在敌方杀威的两行刀斧手中间通过后方能进入大帐面见其主帅。两堵人墙后更密密匝匝站立着数不清的同类,目光死死盯着人流中的每一个人。吊唁者被紧紧夹在两排人墙里,只能向前往吊唁厅里走,而无法退后或横向迈出一步。在我临近吊唁厅门口不到五、六米的时候,突然看见两边人墙中同时窜出三四个人,扑入吊唁人流,饿虎般抓向队列中某人。人流顿时大乱,恐惧的争相向前后左右躲闪。我急速望去,看到他们扑抓的对象是一个矮个黑衣女孩,女孩发型衣着都很怪,左右双臂外侧各挂一个条幅,上面有字,长及地面。条幅肯定不是刚刚挂上,应该是此女原来穿一件大衣,罩住条幅,等到将近进门,这才脱去大衣,露出条幅,不想瞬间即被发现。左右虎抓的人并没有拖走女孩,只是扯去条幅并严厉警告。因为速度太快,根本无法看清条幅上写的内容。经此一惊吓意外,人们更是噤若寒蝉,后面的时间里尤其安静、规矩,不敢稍微发声和逾矩。

很快我这一队人走进了吊唁厅。吊唁厅里异常拥挤。我有生以来参加过不多的几次遗体告别,但即使是普通人的仪式,也鲜有这般拥挤的空间。空间如此狭窄,一是因为房间本身就不大,再是因为里面站立着太多的人——除了紫阳遗体左侧十几个亲属之外,其它空间都站满了各色“工作人员”。毫不夸张的说,在任一时刻中,吊唁厅内“工作人员”的数量比吊唁者的数量还要多。正面和两侧,无数监控头对着大门、对着紫阳遗体、对着吊唁人流。吊唁厅里虽然响着哀乐,但没有丝毫肃穆、沉重、庄严和悲伤的气氛,只有明晃晃的灯光、密密麻麻的监视者和到处晃动的人影,嘈杂、慌乱、紧张、匆促、仓忙,乱哄哄一片。虽然尊享它的香火与殊荣未必是一件光彩的事,但如此侮辱和怠慢一个为自己出生入死、鞠躬尽瘁者,足见共产党的忘恩负义和过河拆桥。

紫阳亲属在告别仪式上

我混合着其它吊唁者,几乎是在此伏彼起、压低了的“跟上、跟上”、“快走、快走”的催促声和上百只警惕仇视的眼睛的驱赶中向紫阳遗体三鞠躬,然后匆匆绕行紫阳遗体半周,尽量让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一会,尽量仔细地把他最后的仪容摄进眼里、铭记心中。

紫阳的遗体躺在玻璃罩里,瘦小干黄,已经丝毫看不出原来的样子。我泪水此刻汹涌而出,紫阳紫阳,一代人杰,绝世良知,就这样草草落幕、凄凉而去了。紫阳慢行,稍后归来,中国人民会为你举行一个真正来自人民的百年国葬的。

人流鱼贯从吊唁厅出口出来,此处有一个工作台,几个人发给每人一张32开的紫阳遗照,遗照用一个白色信封装着,信封右下角写着“富强胡同6号”。

领完照片,人群立即被驱离,一律不得停留在八宝山院内。我本想在这里多逗留一会,能再细致的观察、再深入的感受,但现在只能这样匆忙离开了。

车再过八宝山西街,原来聚集的人群基本已散,警察也比来时少多了。

从八宝山回程的路上,我和Y谈论着今天的见闻,Y说,今天没事便罢,如果有什么意外,来的人全在录像里,“一个也跑不了”。

几天后,我从外电得知,其实在一月十七日之后的几天里,富强胡同6号外抓走了好些人,也发生了多起冲突和殴打事件。

又几天后,Y告诉我,听说紫阳家乡来了一百多人:“肯定包括咱们见过的那帮老冒儿”,这些人在北京饭店、金台饭店连吃带住,最后拍拍屁股走人。中办拦住让买单,家乡人阵阵有辞地说:“紫阳为党贡献了一辈子,俺们是党中央的客人,单应该党中央买。”党中央搞的定紫阳,搞不定紫阳家乡人,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紫阳追悼会上那张署名“富强胡同6号”的家属赠送遗照,这些年来一直摆放在我北京客厅壁炉侧的格架上,是除了我自己和家人外唯一一张外人的照片。

直到写这篇文章时上网查阅相关资料,我才知道,从紫阳逝世直到遗体告别仪式举办,北京如临大敌,做好了所有防备和应急准备;出席紫阳遗体告别仪式的人,有两千五百人;有许多人去过金台饭店,也见到赵大军,但最终没能领到入场券。我还知道,在我在八宝山公墓里排队等侯紫阳遗体告别仪式开始和仪式进行的时候,八宝山封锁线外想进入的市民和中外记者有上万人,而且场面远比里面要热闹得多:

“八宝山革命公墓正门前聚集的民众在九点钟确认有数千至上万人,据报还有大批的大学生被堵在地铁里面不得上来。公墓门前数百警察和数量不明的便衣警察在不断的驱赶民众远离门口。现场几十个中外摄影师也被警察不断的驱赶,不时发生着冲突。

门前聚集的黑压压的悼念民众、警察、便衣、记者人山人海。九点前后,坐着豪华轿车的要人不断的进入门内。民众不断的被驱赶。

民众:警察太多了,一层层的到处都是,最少有二百多人(8:50分)。我们六点半就到了。那时还没有多少警察。

九点多钟,民众和记者不断的被赶离门前50米以外。一名试图拍照的人士马上被20多名警察围住要求出示有效证件。

八宝山公墓正门前聚集了纽约时报、洛杉矶时报、华盛顿邮报、京报等中外记者,许多摄影记者不断的被驱赶。9:05时分,一名外国摄影记者被警察抓住摄像机推向远处。9:12,警察在驱赶英国摄影记者时现场又发生了骚乱,现场目击者报告说外国记者遭到殴打。还有的外国记者不断的在电脑上打字,并对着麦克风播送现场实况。

9:15,现场又来了两车增援的警察。民众被越来越多的赶往外围,访民举着的赵紫阳照片被警察夺走,外国记者纷纷拍照。”(作者:高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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