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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反右讲文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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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唯一的考虑,是如何巩固自己的经济地位和政治统治。他们的一切活动,都以特权阶层的私利为转移。”

九评”学习甚至文革时,了解其含义的恐怕不多。文革之初,我在大礼堂前听艾知生回答质询说,我是资产阶级代表人物(走资派即由此变化而来)。我心想:脑袋进水了?教了这么些年联共(布)党史(艾曾兼过政治课教师),社会主义社会哪来的资产阶级?不想文革铩羽后这么些年,走资派反倒被坐实了,斗垮他们也成了大快人心的事儿了!

发扬大民主

大民主怎么样?官家不以为然。一些学者也认为文革中的大民主不是真正的民主,更有斥之为群氓乱世的。不过他们也承认,大民主使一些人获得一种形式和手段,可以对抗以前压制他们的官僚——这就够了!比如,谁家的地被强占了,房屋被强拆了;哪个农民工被欠薪了,就可以给有关单位或领导来个大民主——拉横幅,贴大字报,将桩桩件件不合理的事实和要求公诸于众。能不能解决,解决得可心不可心先甭说,至少没人敢扣上一顶寻衅滋事的大帽子,就地把你法办了!

实行巴黎公社原则

89春夏之交时,我正就读北京法律业余大学。兼课老师北大袁姓教授因同情“暴乱”被批判,其中一条罪名是宣扬文革谬论蛊惑青年学生。我翻开听课笔记,上面确有袁教授对巴黎公社的三个评价:1)官僚制度将被摈弃。2)公权利再无私有化的可能。3)官员和公职人员不仅依靠选举产生,而且可以由选民随时撤换。假若一直强调公社原则并逐步付诸实施,还会有那么多官倒吗?!还会有那么多人非正常见马克思吗!

以上三端均属文革标志性举措,文革之为浩劫,它们“功不可没”。然而斗转星移,文革多少年后,它们又悄没声地成为打击腐败,匡扶正义和指点未来的闪烁星火。一些人怀念文革,一些人宣扬文革,更有“今日欢呼孙大圣”者。怎么解释这个悖论呢?不难。文革之初的阶段性目的,是连人带机构搞垮官僚体制,然后重建,所谓不破不立。搞垮走资派,发扬大民主付诸实践后,立竿见影。至于按照巴黎公社原则重建,除了群众组织或有实践外,纯粹是哗众取宠——哪一个“三结合”与巴黎公社原则沾边?!然而,当文革被彻底否定后,人们日渐感知,不公越盛,贪腐越重,经济越遭盘剥,精神越被压抑……环顾世界,远水解不了近渴;回首家园,斗垮走资派,发扬大民主,就近成了希冀。

再往深里想,官家否定文革,不就是奔这三端来的吗?一则,这对他们有切肤之痛。再则,这三端最与专制为敌!奉行以专制为体,改革为用者,理所当然地要将其混入文革的污水中一并泼洒出去!

另者,此三端不过是软性工具——怎么用就取决于用它们的人了。打个比方:秦始皇臭不可闻吧,历代帝王庙都不要他。可是他那个“书同文,车同轨,一法度衡石丈尺(统一度量衡)”却飘香至今。

重提以上三端非为开拓文革之恶,盖因其具有现实意义。中国政治转型是必需的必然的,怎么转?蒋经国型,戈尔巴乔夫·叶利钦型都可接受。倘若是茉莉花型,代价就太大了。怎么避免茉莉花开,公众认知要有一个最大公约数,而上述三端或是最佳选项。它们于怀念毛者有几分亲切,于追求宪政者可以接受,唯权贵们或感踌躇,但他们毕竟不敢丢开尊神毛不是?当然,此三端太过原生态了,需要理论上的提炼,更需要法度化。特别是走资派学问深了去了,比如走资派的定义、分类,各类走资派的历史作用(促进、促退),对各类走资派的政策(搞垮、扶持)等等。

4、文革之大恶是糟践人

文化大革命长达十年之久,超过第二次国共战争的五年(1945-49),接近抗日战争的八年(1937-1945),相当于第一次国共战争的十年(1927-1937)。若就空间而论,第一次国共战争仅仅苏区一点,长征一线;抗日战争,也就东南半壁;即便是第二次国共战争,尚有偏远山寨游离于国共两党的硝烟之外。故而,文革的震撼力至今犹存。1981年(文革十五年后),官方叽叽歪歪地将文革定性为“是一场由领导者错误发动,被反革命集团利用,给党、国家和各族人民带来严重灾难的内乱。”然而时至今日,对那场所谓的内乱依旧地众说纷纭。文革亦犹如一本糊涂账,甚而怀念者有之,敬仰者有之,“今日欢呼孙大圣”者亦不乏其人。

官方的定性为何形不成共识?盖因其评价仅限于在政治路线上辨是非,而政治路线最是说不清道不白的。刘邓路线之刘,“四清”的司令员,基层干部尽成洪洞县里无好人,即刘所炮制。刘邓路线之邓,“反右”前敌总指挥,五十万右派即出自其手。文革中刘邓忽而坠山,人们也曾为之唏嘘,但多是对他们遭受非人待遇的同情,而非出自政治路线的考量。你说斗争走资派是文革之大恶,可是如今腐败者比比皆是,不正是“走资派”还在走吗?你说批判文化部是帝王将相部,系乱扣帽子,可是如今充斥荧屏的不正是蟒袍玉带,皇子格格吗?就现实许多弊端而言,文革几乎是切中时弊的。

文革之恶不在政治路线孰是孰非,而是以糟践人作为贯彻政治路线的手段!走资派尽可批,触及灵魂,罢官夺权都是可以的。邓路线改弦更张,走特色社会主义的路,不也要批判坚持“两个凡是”的华路线吗?不也要挤兑华下台吗?只是文革中批走资派,采取了戴高帽,坐飞机,剪头发,抽皮鞭等践踏人的做法。同样,毛路线认为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均系腐朽的文化,将其连根拔掉则是坚持其纯粹社会主义路线的应有之义。只是使用了秦始皇似的焚书坑儒的办法,致使文物被毁,著作遭焚,傅雷悬梁,老舍投湖……由此看来,文革之恶,实在的恶在对人的糟践!

文革集以往政治运动之大成,实现了对人的糟践的系列化。

一是霸占人脑。主政者尽可宣传自己的主义主张,那怕以法律的手段惩戒公然违抗者也属在理。但采用“狠斗私字一闪念”的方式穷追猛打脑子里的思维,则实属蛮不讲理。因言获罪已经有悖现代文明,因思得咎则更是野蛮。

二是糟蹋人格。人立于世,讲的是自尊(尊严)、自珍(品格)、自誉(荣誉感),有此三自人格即辉。文革中为将对手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从狠打态度开始直到被打者自轻自贱……不仅毁了个人的人格,还造就了一代蝇营狗苟之辈。人格不立,谈何国格?

三是草菅人命。砸烂狗头,焚尸扬灰几成口头语。现实的恐怖胜过语言的恐怖。打死几个走资派,杀掉几个地富坏可以说是遍地开花。北京郊区大兴县,一夜杀掉325人都算不得骇人听闻——各地武斗远不止这个数字。

对人如此糟践而畅行无阻,源于人被分成三六九等。先是地、富,后添反、坏,再后右派入列。多少年来,地富反坏右是人而非人,对之糟践,已成理所当然。同时,人沦入非人无章可循,仅随革命需要变化无常。到了文革,更是人人自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揪了出来。包括那些曾任意将人指认为非人的党政领导,一夜之间自己被指为走资派,当即沦入非人行列,遂即遭受非人般的糟践。文革时期,人沦为非人速度之快,数量之多,达到49年来登峰造极的地步。文革过去已近半个世纪,老干部被坐飞机,小业主被剃阴阳头,老红卫兵皮鞭下的惨叫,两派武斗的枪声……却难以忘却。

上梁不正下梁歪。对人如此糟践而畅行无阻,源于主政者对人的轻视。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位封建老夫子的话,不仅成为古老中国的政治戒律——妄断一命,天地不容,也为现代世界文明所接受。可十年文革,竟将此本末倒置,而且,民何止于轻——简直被视为草芥!看看68·7·28那段君臣对话:

大统领:井冈山他们这个作法不好,我说的是蒯司令的井冈山,打死了四个人,打伤针织总厂五十个,就是这个社会影响。我也不是看一个人,损失就最小最小最小。

副统领:值得,损失最小。

大辅佐:副统领说得好,损失最小最小,成绩最大最大。

都干什么哩,过家家呢?四死五十伤,活蹦乱跳的人呀……文革就是这么恶,谁盼它,接他们家去!

5、反右文革异同说

许久以来,文史研究者有的说,“反右是文革的序曲”,亦有的说“文革是反右的尾声”。其实,既是同根生,基因无异,大模样也差不了哪里去。只不过,反右是常态,文革是特型而已。

说反右是常态至少有三层含义:一是,就本质而言,反右与文革都是反击来自右侧的所谓资本主义复辟。二是,就时间而言,这样的反击永远处于进行时——即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时时讲。三是就空间而言,涉及社会各行各业各阶层。

57年反右运动,是首次集中的成规模的反右,其目标集中于民主党派以及知识界。这些人被认为挑战执政党的领导权。至于分散的,涉及面相对较小的则连绵不断:在此之前,有52年发生在大学里的思想改造。在此之后相继批判胡风胡适俞平伯……直到批判吴晗的《海瑞罢官》触发了文革。文革之后,如八十年代的反自由化,反精神污染,以及近些年的封杀《南方周末》、《炎黄春秋》与对所谓出格言论的噤声与处罚,如任志强等,都是反右的新形式。

说文革是特型即它虽具有与反右相同的本质,但就时间而言,它属于突发或偶发,而非随时随地。就空间而言,它起事于领导层继而波及社会。

如果将文革置于CT机下,其肌体切片,几乎都带有反右的病变。(1966)六月工作组整治群众,(1967)二月部队镇压反革命,(1968)清理阶级队伍,无不是在反右!清华园内的反蒯,其形式与内容无异于反右,而那场对“红教联”的围剿,连对垒的主将几乎就是反右的原班人马!

要警惕文革的再来,就必须认识和鉴别各种形式的反右并予抵制!

(选自《真话与忏悔——文革50周年清华校友讨论集》,孙怒涛主编,中国文化传播出版社,2018年5月)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真话与忏悔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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