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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饥饿的世界浪游我的宇宙被饥饿深度改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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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头怪兽一辈子都在追捕我,它的名字叫饥饿。(网络图片)

有一头怪兽一辈子都在追捕我,它的名字叫饥饿

它逼迫我12岁时步行250里翻过大别山买粮食,它在最近十年撬掉了我十几颗牙齿。它啃噬我的肉体和灵魂,深度改变了我的世界,此刻,它正蹲在我身旁,驱使疾病围殴我。

饥饿随我爬出娘胎一直型塑我的童年

1963年4月,大饥荒让人们气息奄奄,我很不知趣地在此时降生人世。母亲46岁,高龄叠加营养不良,我的落生十分勉强。出生那天,大雨滂沱,父亲盘田抓到两条鱼,母亲很欢喜:老五有些名堂,自带伙食落生。

小名就叫雨生。有人喊“鱼生”,他们相信有两条鱼陪我来到人世。

饥饿跟我一起爬出娘胎。没有奶水,母亲每天抓几粒米,加一点菜叶和盐,放到蒜钵大的土罐里,煨在土灶中,用那米汤喂我。

学话和走路节奏都算正常,两岁多突然又不会走路了,只能坐在小木凳上。缺钙,小腿慢慢罗圈,饥饿开始型塑我的身体。几年后,饥饿又在我的上身鼓起一个不大的鸡胸。

饥饿还让我差点成为独眼龙。

三岁时的一天,家门口晒了一堆竹杂(竹枝竹节),黄昏时我抱竹杂到灶口。因为缺钙,走路不稳,过门槛时摔了一跤。眼前立即一黑,一根锋利的竹签插向左眼。母亲吓坏了,检查后出了一口气,竹签插中左眉,差一点就进了眼珠,让我成为一辈子的“杜具只眼”。母亲刮了些锅烟,敷到伤口止血。左眉这个断口,留到现在。

记事起,每年春荒父亲都要到安徽省太湖县去“挑芋头”(红薯地瓜、红苕)。英山极左,虚报产量,都交了公粮,每年有几个月粒米难寻,只好到安徽买人家不要的烂地瓜充饥。那地瓜长满黑疹,苦气呛鼻子,有的整体腐烂,像死老鼠满身白毫。

那年头,从英山到邻近的安徽太湖、霍山、岳西、金寨几县,布满荆棘乱石的山道上,买芋头的英山人络绎于途。蓬头垢面,满脸菜色,他们有气无力,却不肯打开袋子吃一口,这是要拿回家救命的。

烂芋头和上野菜、谷糠做成“苦芋头粑”,蒸粑的苦气能飘出几百米。

1969年春天,比我小两岁的周栋到家做客,他捏着那冒苦气、黑得像牛粪饼的芋头粑来回翻看,不敢下嘴。我灵机一动,说“毛主席叫我们一不怕苦”,咬下一口。苦粑进嘴,眼泪都催出来了,苦味中还有腐烂的霉味,要吐。怕周栋不敢吃,我没敢嚼就吞了下去。周栋把芋头粑放到嘴边,犹犹豫豫,我赶紧补上一句:“毛主席还说二不怕死”,又大吃一口,周栋受到鼓舞,终于把芋头粑送进嘴里。芋头下去,眼泪出来。

我家墙上有个三脚架,上面放着一个毛主席石膏像,用来做“早请示晚汇报”,苦气直熏老人家。我建议挪挪桌子,挪不了,小屋无处可挪。

身体一天天长大,胃口需要越来越多的东西填充,我像狗一样满世界找吃的。房前屋后能吃的都吃遍了,有一种带刺的“猫儿刺”最好吃,甜甜的,酸酸的。茅草根也不错,淡淡的甜,像极稀薄的葡萄糖。

家里多老鼠。没有蚊帐,老鼠晚上从脸上跑过。三哥抓过几只煮了吃,我跟着吃,尽是碎骨头,味道像鸡肉,有点腥。

饥饿让我看到一个无法相认的父亲

父亲三代要饭,他对食物的态度让人恐惧。他不放过任何能下肚的东西。地上的饭粒,要捡起来吃掉。桌上不会剩下任何食物,我有时把那极苦的苦芋头疹子抠出来,父亲抢过来丢进嘴里,瞪我一眼:看我闹(毒)死冇(没有)?

我上老林冲小学时,学校多次请父亲去讲“革命家史”。讲完课要吃“忆苦餐”。大桶里,盛满泔水、米粒、苦菜、谷糠混合的稀汤,酸臭馊混合的味道传遍操场,很多人捂着鼻子。学生们预先都带了碗来,一人半碗,没人敢喝。父亲拿起一个土钵,连喝几钵,回家就不再吃饭了。

父亲精瘦,身上找不到一丝肥肉,没有多余的营养长肥肉。大概是1972年,父亲饿得全身浮肿,大队给了我家二斤黄豆给父亲治病。黄豆泡涨煮熟,一半是我吃了。

父亲的肚子是一个“无底洞”。有天父亲回家晚,家里留了半锅清水粥。我们睡在床上,看父亲一趟趟盛粥喝,我和四哥记数,父亲连喝了12碗粥,也就是喝了12碗米汤。

父亲从来不抱怨日子艰难,他只是怕吃“观音土”。那是岩石缝隙里的一种土,白面一般,父亲说吃下去拉不出来,要用手抠。我唯一的叔叔和婶婶死于大饥荒,他们可能吃过观音土,给父亲留下了噩梦。

父亲一生光明磊落,无数次叫我们“做人不要臭了”,饥饿却让他留下了一生最大的“污点”。

大概1973年,一天晚上,父亲到谷田里撸了几斤稻穗,让人撞见了。

夜里发生的事,我们都不知道。第二天生产队薅秧,大家你一句我一句,挖苦讽刺,说老革命也能偷东西。我不知道说谁,直到大家都瞄着我说,我猜到是说父亲。我全身稀软,像被人抽走了筋骨,站立不住,回家埋在被窝里大哭了一场。

那时,偷地里的庄稼是常见的事,我在放牛时饿极了,就去手铇生产队地瓜吃,从手指粗就开始铇。每个放牛伢都这么干。

只是这事不该出在父亲身上!他是老林冲资历最老的老革命,当过生产队长,他为了看护集体庄稼,晚上出来巡夜,有一次让蝮蛇咬了,大腿肿得像水桶,我到处扯草药为他消毒。

我家从来没人谈论这事,这件事的细节我不清楚,我甚至不敢肯定父亲是不是干过这事。但我知道,这件事简直是把父亲脱光了吊到村口。

原谅我,父亲,四十年来我从来没跟人谈这事,你躺在山坳里二十多年了,没人能伤害你了。村里知道这事的人差不多都不在了,那个挖苦父亲最恶毒的人也早就离开人世了。

多年后我看过雨果的《悲惨世界》,才敢正视这件事。

冉阿让在饥饿中偷了一块面包,得到了十几年牢狱之灾,还成了沙威穷其一生追捕的目标。

一个人有免于饥饿的权力,冉阿让偷面包和父亲撸几斤稻穗一样,这不是他们的耻辱,这是让人饥饿难耐的那种力量的耻辱。

12岁我翻越大别山买粮食

终于,到安徽买粮食的苦事轮到12岁的我了。

70年代,农业学大寨、极左和饥饿同时达到顶点。

1975年,我12岁。四月,烂红薯早已吃完,发到手的口粮每人每月8斤稻子,脱成米5斤,只够三天饱饭。父亲不知从哪里借来8块钱,叫我翻过大别山,到安徽霍山县去买粮食。

责任编辑: 李广松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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